趙琇分明記得,方纔手帕還在自己的視野中。
問心堂裡,每一位閨秀都被分配到一張圈椅,旁邊有張小几,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也有方的和圓的。每張小几上頭都擺了茶具和攢盒,攢盒中有乾果點心,任由各人取用。趙琇因覺得自己那張梅花小几太小,東西又擺得滿滿的,已經沒有空位了,因此方纔有新客人來時,她便隨手將手爐放在了圈椅的角落裡,手帕就墊在手爐底下。她坐的圈椅配了銀紅椅搭,黃銅手爐與白色絹帕放在上頭十分顯眼,她絕不可能看錯。
就這麼一小會兒,她不過跟新來的客人寒暄了幾句,回來手帕已經不見了,奇怪的是手爐卻還在。總不可能是風把手爐吹了起來,再把手帕颳走了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琇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陰謀論。她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各種網絡小說裡,丟失手帕有八成可能是桃色事件的開端,過後說不定就會有某個不知所謂的男人跑出來,拿着手帕聲稱跟人家小姐有染,手帕就是定情物;不然就是要栽贓,把手帕丟在某個地方,讓人以爲人家小姐去過那裡,做了什麼不可見人的事,又或是撞破了誰的秘密,其實就是爲了嫁禍。無論現在她的手帕是爲什麼而消失的,趙琇都警惕了起來,暗暗掃視堂中衆人一圈,又盯了那個蕊珠一眼,只覺得人人都可疑,而最可疑的就要數這個莫名其妙靠近她的丫頭!
趙琇眯了眯眼,沒有聲張。只是招手叫了個倒茶的小丫頭過來,低聲吩咐:“你去找我的丫頭碧菡,她穿着灰格子的小褂,十分好認的。找到了她,就讓她給我送一條帕子來。”那小丫頭屈膝一禮。領命而去了。不一會兒,她便將碧菡領了過來。後者雙手奉上一條素絹帕,低聲問趙琇:“姑娘不是帶着一條麼?”
趙琇瞥了她一眼:“我需要第二條。”
這時方大姑娘笑吟吟地走了過來:“趙妹妹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她們聊得正熱鬧呢,你不過去跟大傢伙一塊兒玩笑麼?”
趙琇做了個小手勢,示意碧菡退下,便微笑着迎上方大姑娘:“方纔說話多了。有些口渴,因此我就躲懶了,先歇一歇再聊。”
方大姑娘笑着在她身邊的圈椅坐下了——那原本是馮秀琴的位子——然後繼續滿面堆笑地跟趙琇說:“大家都是年紀相仿的姐妹們,常在一處說笑做詩,日子長了。彼此相熟,也有個常來常往的人。你是剛來,因此並不能認全所有人,你也別害怕,不要害羞,多見幾回,也就熟了。大家都是極好相處的。若你有什麼爲難之處,只管跟我說。即使是有人對你無禮。你也只管告訴我,我來替你做主。”
趙琇心下一動,只覺得她今日比上回見面時要殷勤得多了。上次在曹家。方大姑娘雖然面上對她很客氣,但實際上有些不怎麼把她放在眼裡。怎的今日就改了態度?就算她上回做了一首不錯的詩,也不至於就讓方大姑娘對她親近起來吧?
趙琇略一沉思,便壓低聲音對她說:“有件事還真要請姐姐幫忙的。方纔我起身去迎新來的姐姐,將手帕壓在手爐底下,就放在椅子上。可回來時卻發現手帕不見了。論理,那手帕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是這種事竟然會在府上發生,着實讓人奇怪。興許是哪個丫頭不知是我的東西。隨手拿走了吧?若姐姐見着了,還請讓她把手帕還給我。雖只是小東西,但畢竟是我私物,落在外頭就不好了。”
方大姑娘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僵住了,她對趙琇說這番話,原是要拉關係的,沒想到趙琇還真有事要向她求助。不過這種事,與其說是求助,倒不如說是打臉。方家一向號稱是書香世家,家中人人飽讀詩書,就連丫頭小廝都比別家的知書達禮,竟然有偷盜嫌疑,還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方大姑娘覺得,要是找到了這個偷拿帕子的人,就算最終證實了對方只是擺了烏龍,並非存心盜竊,她也不能容忍對方繼續待在方家了。
方大姑娘好不容易纔維持住臉上的微笑:“竟有此事?妹妹放心,姐姐一定替你把東西找回來。”
她招手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大丫頭雲曲,低聲吩咐一番。雲曲驚訝地看了趙琇一眼,屈膝一禮,便退身開去。
她去找問心堂裡的執事嬤嬤,後者就站在角落裡,即使在閨秀們笑鬧的時候,也沒有挪動過,定然知道都有哪些人接近過趙家姑娘的座位,輕而易舉就能知道誰是賊了。身爲書香方家的體面大丫頭,雲曲也同樣不能容忍有人這麼眼皮子淺。若是偷了哪位閨秀的首飾也就罷了,一塊帕子,有什麼好偷的?那能值幾個錢?!
蕊珠察覺到了趙琇那邊的動靜,很快就發現執事嬤嬤將視線射向她,她心中硌噔一聲,悄悄往後退。等雲曲朝她走過來,她就迅速從身後不遠處的小門閃身出去,快步逃走了。
雲曲追了上來,隔着玻璃窗看不清楚,伸手抹了一把上頭的水氣,隱隱看見她往旁支的宅子那邊跑了,冷笑一聲,轉身去尋方大姑娘覆命。
蕊珠狂奔回了自家主人的宅子,心嘭嘭直跳。她按着胸口深吸幾口氣,捏了捏袖袋裡的東西,心定了定,才往上房走去。
方奕山夫妻在上房早已等候多時了,一見她回來,就不約而同地問:“如何?”
蕊珠從袖袋裡掏出一條手帕,雙手奉上——那儼然便是趙琇丟失的那一條!
方奕山之妻連忙奪過手帕,打開了翻來覆去地看,卻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她用懷疑的表情看着蕊珠:“這真是趙家大姑娘的帕子?不是你隨便尋來糊弄我的?”
蕊珠忙跪下道:“千真萬確,奴婢是在趙大姑娘的椅子上揀的。奴婢還見過趙大姑娘拿它擦手呢!”
方奕山皺眉看向妻子:“有什麼問題麼?”他妻子沒好氣地對他說:“這上頭連個標記都沒有。料子也只是尋常的素絹,又沒薰香,真要拿出去,說是建南侯府千金的帕子,有誰會信?這勳貴人家的女兒。據聞也讀過書,應該會點兒針線的,怎的在女紅上頭如此馬虎?即使自己不會,好歹叫丫頭繡朵花兒呀!”
方奕山眉頭皺得更緊了:“莫非……這帕子不能用?”
“當然不能用。”他妻子斬釘截鐵地道,“就算用了,別人也不會信的。趙家人哪怕明知這是他家姑娘的帕子。也一樣會否認。那又有什麼意思?”
方奕山只得囑咐蕊珠:“再回問心堂去,想法子弄些有標記的東西來,例如鐲子、玉佩、荷包什麼的……”
蕊珠害怕地說:“老爺,大姑娘興許已經知道奴婢偷東西的事兒了,她生氣得很。奴婢方纔是逃回來的。若是再回去,大姑娘絕對饒不了奴婢。若她問起,奴婢要怎麼說呢?”
方奕山之妻便道:“既如此,你就留下來吧,我叫芯兒去。”
蕊珠有些不甘,欲言又止,但還是忍了下來,退出屋去。
方奕山之妻打發了另一個丫頭去。但她有些心神不寧,忍不住再跟丈夫說:“這法子真能奏效麼?其實勳貴人家的千金……未必適合做我們錦駒的媳婦。我本來都看好了幾家女兒的,全都是書香世家的孩子。個個知書達禮,溫柔賢淑。這趙家姑娘,瞧方纔那馬車的事兒,就知道她是個主意大的。雖說爲人確實爽利,也頗爲能幹,但頭一次到別人家裡做客。都敢反客爲主,若真嫁了進來。就憑她家那家世,還不得騎在咱們兒子頭上呀?老爺。還是算了吧?世上好姑娘多得是,何必非要挑這一個?”
“你知道什麼?”方奕山不耐煩地道,“我在兵部郎中位上已經做了四年,也不知何時才能升遷。論資歷論出身,我不比別人差。只因嫡支的家主是太常寺少卿,只比我高了一品,常年打壓着我,我纔會遲遲沒能升上去。否則,就憑我曾爲廣平王潛邸舊人的身份,高官厚祿也不過是尋常。如今曹家姐夫那邊,因姐姐與我隔母,素來不親近,有些話也不好說出口,因此沒法指望。既然侄女兒請了這麼多閨秀來開什麼詩會,當中又有建南侯府的千金,我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建南侯雖無權無勢,卻是從龍功臣,聖眷甚隆。能與他家聯姻,我還怕嫡支的壓制麼?”
他心中其實還有一個秘密,連最親近的妻子都沒法說出口。方家雖然有望與皇家聯姻,但如果被送出去的不是他的女兒,那即使他昔日的秘密被揭開,方家也不會保他的。嫡支的堂弟身爲家主同胞兄弟,也不過是勉強保住了性命,女兒還要淪爲犧牲品。他一個旁支子弟,官位不顯,如何能得到家族庇護?他們只會象割爛肉一般把他一家割捨掉。但如果能與皇帝寵信的建南侯府聯姻,即使真的東窗事發,建南侯府也會想辦法幫他脫罪的,至少也會保住他的兒子。建南侯府與皇家的關係這麼好,沒有他家,皇帝也就做不了皇帝了。就憑這份功勞,他方奕山又不是逆黨中的大人物,饒他一家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方奕山這麼一想,心中就更加火熱。哪怕明知道趙家姑娘年紀還小,比自家兒子都要小了四歲,遠遠還不到嫁人的年紀,他也顧不得了。鍘刀就懸在他頭上,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他必須要儘快把兒子的婚事定下,而且定下還不算,他兒子還必須要儘早把人娶進門!
他這麼想着,便對妻子說:“夫人,我這麼做也是爲了我們一家。且不說趙家是侯府,光是建南郡公生前的人脈,就足以讓我在兵部如虎添翼了。況且,我屬意這門親事,也不是完全爲了自己的前程,也是爲了孩子們着想。就憑我如今的官位,我們的兒女能說到什麼好親呢?但要是能攀上建南侯府。孩子們的身價就不一樣了。就憑他家老太太與宮裡太后的關係,說不定還會將咱們的女兒帶進宮裡給太后請安呢。誰說能做太孫妃的,就只有嫡支的五丫頭?”
他妻子被他這麼一說,心裡也火熱起來了:“好吧,我會再想辦法的。今天若不成。大不了日後讓女兒再想法子把人請過來,總有成功的一天!”
夫妻倆正雄心萬丈呢,冷不防從窗外傳來一聲嗤笑。方奕山的臉色立時就變了:“是誰?誰在外面?!”他妻子嚇得腿都軟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外,便看到堂兄方三爺正站在窗下,一臉譏諷地看着他。
方三爺是嫡支。家主親弟,在族中排行第三,原在先帝朝時任中書舍人,官位雖不高,卻是天子近臣。一度十分風光。可惜被捲入穎王謀逆案中,官職被擄,靠着方家的人脈與表親尚太傅的說情,才保住了身家性命,從此閒置在家。他的嫡長女方三姑娘還被許給了山陰侯爲正室,尚未過門就病逝了。方三爺原也是溫文爾雅的人,但今年接連遭受重創,近日又有喪女之痛。整個人性情大變,族人皆避之唯恐不及。方奕山由於某種原因,跟他一向比旁人親近些。但這幾個月也刻意冷淡了許多,生怕沾上了晦氣。沒想到今日竟然會被他聽見了夫妻密議。
方奕山看着方三爺,臉上神情變幻莫測,最後化爲一個和藹可親的微笑:“原來是三哥,今日怎麼有空過來?快請進屋吧。你弟妹昨兒回孃家省親,得了一包上好的大紅袍。我親手泡給三哥嚐嚐,如何?”
方三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四弟不必粉飾太平。裝着一副沒事人兒的模樣。你們夫妻方纔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真想不到。原來四弟還有這樣的雄心?只是你也別忘了……”他湊近了堂弟的耳邊,“你我的雄圖大計是爲什麼葬送的?還不是趙家的老太婆和兩個小崽子壞的事?若沒有他們多事,你我如今都是高官厚祿,流芳百世。你竟然要將趙家女兒娶回來做媳婦?也不怕王爺半夜入夢,向你索命呢!”
方奕山脖子一縮,強自道:“三哥也會說了,雄圖大計已是一場空,王爺的屍骨都已入了土。識時務者爲俊傑,再糾纏往事,又有什麼意義?我欲與趙家聯姻,也是爲了我們方家着想。三哥別忘了,你如今閒賦在家,妻子兒女都要靠家族供養。方家好了,你也一樣能過得好。若方家敗落,難道你就能好過了?即使不爲自己,你也該爲子孫後代着想一下。”
方三爺冷笑,挑起一邊眉頭:“那我就等着看好了。看你這位旁支末系的方四老爺,如何靠着姻親,振興方家。不過你也別怪我沒提醒你。你以爲你掩飾得好,能矇混過關,可別忘了這世上並不是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的底細。萬一有朝一日事情敗露,趙家連自家骨肉手足都能捨棄,真的會保你麼?你瞧不起我如今是個喪家之犬,你又比我強到哪裡?至少我已沒什麼好怕的了,而你?哈哈哈——”他大聲笑着,一甩袖就走了。
方奕山目送他遠去,臉上的神色冷得可以凝結成冰。他妻子顫悠悠地走了上來:“老爺,你都跟三伯說了些什麼?他怎麼陰陽怪氣的模樣?”
“別理他,他一向是看不得人家心裡痛快的。”方奕山強行將心中被堂兄引出來的恐懼壓了下去,對妻子道:“你去把兒子叫來。今日這事兒,不管丫頭能不能拿到趙家姑娘的物件,都少不了他出面。我們得細細囑咐他一番,讓他別露了馬腳。”
他妻子答應了,命人去傳兒子,不一會兒,傳話的婆子卻回來說:“駒哥兒說他不得空呢。今日長房的騏哥兒在外頭偶遇廣平王世子,把人請到家裡來做客,幾乎合族的哥兒都過去拜見了。駒哥兒說他與世子性情頗爲相投,要等到客人走了,再回來見老爺太太。方纔尚家太太帶着表少爺過來,表少爺也一塊兒過去了。”
方奕山夫妻倆面面相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