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這天,習慣到南市坊樓前領饅頭的人都撲了一個空!
肅州大善人董夫人並沒有和往常一樣,帶着滿滿的兩筐大白饅頭出現在坊樓前,臉上帶着悲天憫人的慈愛笑容,和身邊的人一起,將一個個冒着熱氣,軟乎乎,白胖胖的大白饅頭遞給圍上去的人,一邊忙碌,一邊好脾氣的道:“一個一個來,饅頭管夠!”
這可是比天降紅雨還有稀奇的事情!
誰不知道,自打肅州出了一個董夫人,初一十五的免費饅頭就是雷打不動的!除了瓦剌來犯,戰事吃緊,董夫人帶着一羣娘子軍幫忙,無暇他顧的特殊時刻,巳時整,董夫人便會出現在坊樓前。天晴天陰,颳風下雨,冰雪交加不管多惡劣的天氣都不會阻擋住董夫人的腳步,可是爲什麼今天……難道瓦剌來犯了?
有這樣念頭的人不止一個,有那種膽小的,都不敢去北門看個究竟,一溜煙的奔回家,叫着不明所以的家人一起,翻箱倒櫃的收拾細軟,準備逃生。稍微膽大一些,則回家取了些銀錢,衝到米糧鋪子裡,大袋小袋的把糧食買了往家搬——哪次打仗不缺糧啊,不過是缺多缺少的不同罷了。
不過,肅州民風素來彪悍,膽小畏縮的終究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膽大之人,這些人不準備逃離,也沒有回去囤積糧食,而是直接去了北門,想看看是不是猜測成真了。
他們自然是一個瓦剌兵都沒有看到,北門大開,守門的兵卒盡忠職守的守着大門,臉上一派悠閒的表情——肅州守門的兵卒都是從肅州大營抽調過來的,每三天一輪換,對於被操練的躺下就能打鼾的他們來說,守門這幾日是難得的休息日,自然覺得悠閒愜意。
瓦剌沒有來犯。董夫人卻斷了今日的佈施?對於這些人來說,這真的比天上下紅雨更令人難以置信,誰不知道董夫人樂善好施之名,又有誰不知道對於董夫人來說,做善事纔是頂頂重要的大事,年紀稍長一些的人還記得,當年董夫人挺着一個大肚子,臨盆在即都沒有斷了初一十五的佈施啊!
薛家出了什麼大事了嗎?這是在確定瓦剌沒有來犯之後的第二個念頭!
需要提一句的是。董夫人佈施饅頭最早的對象是肅州的乞丐和家境貧寒,吃不上飯的窮人,但實際上領饅頭的卻多是家境不好,又愛貪小便宜的和一幫閒漢,這些人每逢初一十五便早早的候在坊樓前,佔據了有利地勢,領上兩個,女人孩子能省一天糧,男人也能省一頓。至於乞丐和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卻不多——不是那些人不想要。而是……唉,怎麼說呢,初一十五的南市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去的!
這回,那些已經習慣了初一十五領幾個免費又好吃的白麪饅頭,爲自家省糧食的精明人,打着關心的幌子,呼朋引伴的往薛家走去,他們自然不會承認,他們心頭還抱着另外的念頭——或許到了薛家能領到饅頭甚至更好的東西。
不過,他們註定要失望了。他們到了薛家門口。薛家的門子一如既往的客氣,沒有半點架子,滿臉的親切笑容,知道他們的來意之後,嘆了一口氣,無奈的告訴他們,董夫人病了。臨時取消了今日的佈施!至於更讓他們覺得親切的白麪饅頭則連影子都沒有見到。
滿懷希望的人只好咂摸着嘴,滿心失望的散去——看來,他們只能回家吃了,唉,又少省了一天的糧食!
第一撥人“關心”的人離開之後,董夫人便知道了自己鬧出來的動靜,她冷笑一聲,對身邊的薛雪玲道:“玲兒。看到沒有,這就是名人和凡人的不一樣!我敢肯定。不用到中午,滿肅州的人就都會知道,我病倒的消息!”
“那是!娘是誰啊!”薛雪玲連連點頭,道:“也就娘了,要是換個人,就算是病入膏肓也不一定能有這麼多人關心。娘,是不是該讓人透透風,說你是被某些黑了心肝的人給氣病的消息了?”
“娘啊,早就安排好了!”董夫人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道:“必然會有人打聽孃的病情,而那個時候,自然有合適的人把這風聲給透出去,到時候……哼哼,等到滿肅州的人都在議論的時候,丁敏瑜就知道什麼叫做輿論的力量了!”
“娘算無遺策,女兒對你的敬仰猶如滔滔江水……”薛雪玲笑嘻嘻的湊了上去,董夫人被女兒的饒舌逗得開心大笑,把她一把攬到懷裡,笑着道:“你這張貧嘴啊!”
就在母女倆笑着打趣,等着看敏瑜被人口誅筆伐的當口,敏瑜也得了這個消息,她微微的思索了一番之後,便讓人備車,自己直接去齊府,秋霜卻去了張府,請王夫人去齊府議事。
王夫人一貫做事幹淨利落,敏瑜才坐下喝了兩口茶她便到了,三人坐下之後,敏瑜也不拐彎,直接道:“駱夫人,嬸孃,董夫人生病的事情,你們都聽說了吧!”
“這麼大的事情能沒聽說嗎?”王夫人冷哼一聲,道:“你也不必理會,她就這個樣,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得鬧出大動靜來,別說是她生病了,就算是他們薛家的貓啊狗啊生病,也能鬧個滿城皆知。”
“嬸孃,您覺得董夫人真是病了嗎?”敏瑜微微一笑,道:“昨日宴會上可看不出有半點不妥,今天就病倒了,不覺得蹊蹺嗎?”
“你的意思是……”駱夫人皺緊眉頭,道:“你是認爲她壓根沒有生病,來這麼一出是奔着昨天的事情去的。”
敏瑜點點頭,道:“或許是我小人之心,但是,以董夫人的性子,應該不會因爲一小小小的病痛就破了初一十五佈施的慣例。”
“你說的有道理!”王夫人點頭,道:“她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事情便是臨產在即,還挺着大肚子去佈施,等到生了孩子。剛出月子便又不辭辛苦的去佈施,以她的性子,要真的是生病了,一定會一臉病容的去露臉,讓人讚歎她生病都不忘做善事,而不是讓人上門打聽,除非她病得就只剩一口氣了!只是,她想算計什麼呢?”
“除了我以外。她還能算計什麼?”敏瑜笑了,道:“嬸孃別忘了,她昨天可被我氣得不輕,我敢肯定,只要有人打聽她的病情,定然能夠得到她被人氣病了的消息。你們說除了十惡不赦的壞人,誰會刻意針對樂善好施,急公好義的董夫人呢?”
敏瑜的話讓王夫人臉上帶了幾分焦急,道:“不行。不能讓她這麼壞你的名聲。敏瑜,我這就找人,一定把這件事情給壓下去。”
“嬸孃,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把事情壓下去可不是什麼好辦法!”敏瑜笑着搖搖頭,道:“再說,神通廣大的董夫人能用的人,定然比你我多得多,要把事情壓下去。恐怕是有心無力。”
“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任由她壞你的名聲吧!”王夫人有些着急。道:“敏瑜,有的時候吐沫真能淹死人,你可不能大意啊!”
“嬸孃,不用着急!”敏瑜一點都不擔心,笑着道:“我只說不防,也不打壓,並沒有說不應對啊!”
“那你準備怎麼做?”王夫人很是着急的看着敏瑜。而她自己卻沒有仔細思考,她的樣子讓敏瑜心裡輕嘆一聲,她能感受到王夫人滿滿的關心,只是她……唉,難怪羅老夫人壓着她不讓她和董夫人頂着幹了,就算羅老夫人不壓着她,她也不一定是董夫人的對手,反而會讓董夫人磨礪的更厲害。也更不好對付。
“既然防堵不是良策,那麼就疏導唄!”敏瑜微微一笑。將自己思索好的對策娓娓道出,聽完,王夫人瞪大了眼睛,用一副重新認識的目光看着敏瑜,而駱夫人則大笑着拍手,道:“還是丁夫人厲害,我看,董夫人還真得被你給氣病了不可!”
不到午時,董夫人病倒的消息便傳的沸沸揚揚,病因也被人打聽出來了——她是被氣病的!
“哎,聽說了嗎?董夫人是被氣病的!”某個小茶館,某甲輕輕地捅了捅隔壁桌的某乙,帶了消息靈通的神氣。
“當然聽說了!”某乙給了某甲一個白眼,道:“你應該問的是,誰不知道董夫人被楊都指揮使的夫人給氣病了!”
“你也知道了哈!”某甲有些訕訕的,而後略帶義憤的道:“哎,你說這楊家夫人怎麼這樣啊,怎麼感覺上故意和董夫人作對似的,她這纔來肅州幾天啊,就鬧了這麼些事情來,真是個攪事精!”
“可不是!”某乙贊同的點點頭,道:“董夫人那麼好的人都被她給氣病了,可不就是個攪事的嗎?”
“你們啊~”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搖着頭,不贊同的道:“你們就知道她把董夫人給氣病了,可是你們知道她怎麼氣董夫人了嗎?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就別人雲亦云,壞了別人的名聲!”
“大爺,您知道到底怎麼一回事嗎?”某甲不服氣的反問一聲。
“我是不知道,所以啊,我不亂說話!”老大爺搖搖頭,像他這樣,年紀一大把的,可不會因爲幾句不清不楚的話就斷定某個人是好是壞。
“我還以爲大爺您知道什麼呢?原來也什麼都不知道,那您怎麼知道我們就壞了別人的名聲?”某甲不服氣的嗤了一聲,把老人氣得翻白眼。
“我倒是聽說了一些不一樣的事情。”一旁的某丙湊過來,道:“聽說啊,董夫人昨日設宴,也請了那位楊家夫人,結果,楊家夫人喧賓奪主,做了兩件事情,把董夫人給氣得夠嗆。”
“咦?你知道?說來聽聽,是哪兩件事情?”好事的人都圍了上去,連那位老大爺也豎起了耳朵。
“第一件啊,是那位楊家夫人擺譜,不願意和董夫人的一些客人同處一室,放出話來,說那些客人不走她便走,還拉了別人和她一起向董夫人施壓,董夫人最後被逼無奈,妥協了!”某丙嘖嘖幾聲。道:“換了我遇上這麼一個客人,也得氣得仰倒,哪有這麼不給面子的啊!”
“這位楊家夫人未免也太跋扈了吧!”某甲立刻打抱不平起來,道:“哪有客人逼着主人下逐客令的?”
“不會吧!”某丁皺緊眉頭,道:“不是說楊將軍的婚事是皇上所賜的嗎?楊將軍這樣的少年英雄,立下赫赫功勞,怎麼都得給他找一個講道理的夫人吧!”
“一點都不假,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打聽!”某丙肯定的道:“我還聽說。那羣如夫人出了薛家的大門之後,好幾個都哭了起來,說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
“如夫人?”立刻有人抓住了重點,道:“你是說一羣如夫人?”
“是啊!”某丙點點頭,道:“楊家夫人發難,還拉上了其他的夫人一起,個個放狠話,說不和如夫人們坐在一起……唉,何必呢。不都是女人嗎?”
“我覺得,這件事情是董夫人不大地道。”老大爺開口了,道:“誰家的夫人願意和姨娘,還是一羣姨娘平起平坐,那不是自降身份嗎?楊家夫人自持身份,做得對!”
“可是以前可沒有誰說這樣不行啊!”某丙強詞奪理道:“董夫人對誰都一視同仁,從來都是一起邀請的。”
“那是因爲薛大人沒有妾室,要是薛大人納了妾,董夫人就不會把夫人和如夫人一般對待了!”立刻有人戲謔一聲,引來一陣鬨笑。
“你們~”某丙氣極。而後道:“就算這件事情楊家夫人沒有錯。那她也不該攔着夫人們捐衣物吧!董夫人年年都牽頭讓夫人們捐些衣物出來分給窮人家,這十多年來,沒有哪個夫人說不好。可楊家夫人呢,自己不捐便也算了,還慫恿別的夫人也不捐,這是什麼人啊!一點善心都沒有!”
“我看不是她慫恿了,那些夫人才不捐的吧!”老大爺搖搖頭。道:“你也說了,十多年來年年捐,哪家有那麼多的舊衣裳,能夠十多年來年年捐啊!”
衆人點頭,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一年到頭也就做一身新衣裳,一套衣裳起碼也得傳個兩三年,能夠幾套衣裳啊?
“說到這個。我到也聽到一個消息!”某丁笑着道:“聽說啊,楊家夫人雖然不建議夫人們捐舊衣服。卻讓夫人們捐銀錢,用捐的銀錢買些粗布衣裳捐出去。這樣做,一來呢,夫人們可以把自己沒穿幾次的衣裳留下來,而不是捐了出去之後,再花錢做新衣裳,穿不上幾次,再捐出去,這樣周而復始,對誰來說都是筆不小的負擔。二來呢,夫人們的那些衣物,料子好是好,可是不耐磨,做事的人穿不了多久就得壞,對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說,真沒有粗布衣裳實在。更可況,有新衣裳穿的話,誰還願意去撿別人穿過的舊衣裳呢?你們說可是?”
某丁的話贏得一片贊同聲,卻有人疑惑的道:“這麼說來,楊家夫人也沒有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那董夫人爲什麼還被氣病了呢?董夫人不至於連這麼一點器量都沒有吧!”
“這個你就不懂了吧!”某丁笑呵呵的道:“夫人們這不捐舊衣服了,那新衣裳和新料子買的自然也就少了,這買的少了,那開鋪子的人賺得自然也就少了,這鋪子的東家不得上火,這一上火,病倒了也就很正常了!”
這話實在是促狹,誰不知道肅州最大最好的布鋪和成衣鋪子都是薛家的產業啊!
“你被胡說!”某丙氣惱的瞪着某丙,道:“董夫人要是在乎銀錢的人,怎麼可能數十年如一日的樂善好施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也是聽來的。”某丁無所謂的道,壓根就不和他辯解什麼,而是笑呵呵的道:“不過,我覺得董夫人未必就是視金錢如糞土的人,要不然的話,怎麼會開那麼多的鋪子,我就不知道肅州哪條街上沒有薛家的鋪子!”
“哎,你說董夫人今日沒有發饅頭是不是因爲昨天鬧的事情讓她沒賺到今天的饅頭錢?”有人很神奇的將這兩件事情連到了一起,他現在還對今天沒有領到免費饅頭而耿耿於懷。
“這個我更不知道了!”某丁笑着搖頭,而後帶了幾分神秘的道:“不過,我倒是知道,董夫人對那些如夫人另眼相看的原因。”
“什麼原因?說來也聽聽!”對這個,衆人似乎更感興趣。
“那些如夫人幾乎都是在善堂長大的,她們能夠嫁到官家當如夫人,都是董夫人牽的線。”某丁說到這裡,微微的頓了頓,左顧右盼一番之後,低聲道:“聽說董夫人這樣做,是爲了替薛大人籠絡人心,這些如夫人沒少幫薛大人,但是她們也沒少仗着董夫人的勢和主母叫板,不少夫人因爲這個對董夫人有意見呢!”
“不會吧!”這消息不算什麼大秘密,但是一般的老百姓還真是不知道,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打聽啊,聽說起碼有好幾十家的如夫人都這樣。”某丁慫恿着,他的話還真有不少人聽進去了,也有不少人覺得娘這倒也是個談資,可以打聽打聽。
像某丙,某丁這樣消息靈通的人不算多,但是他們的話卻很快被一傳十十傳百的傳開了,等到晚膳時分,難得好好休息一天的董夫人驗收今日的輿論成果的時候,卻愕然的發現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流言的走向已經變了,肅州百姓關心的不是她怎麼病了,而是她到底把多少善堂養大的姑娘送給人當了妾,又藉着捐這捐那的名目賺了多少錢!至於她所期望聽到的,關於敏瑜囂張跋扈,不講道理,故意找她麻煩的輿論幾乎沒有,甚至都沒有人在議論楊家夫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怎麼會這樣?董夫人懵了,再聽聽那些關於自己的惡意猜測,還有那種她少賺了一筆就不給發饅頭的話語,身體一向都不錯的她眼前一黑,暈倒了……
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牀上,丈夫薛立嗣趴在牀沿睡着了,她想要起身,渾身無力的她沒有坐起來卻驚動了睡不安穩的薛立嗣,他輕輕地按住她,道:“你終於醒了!別亂動,大夫說你氣急攻心,傷了身子,一定要好好調養,要不然的話可能會落下病根的!”
“我哪裡躺得住啊!”董夫人心頭只有氣惱,想到自己經營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經營出來的好名聲就這樣被人詆譭,她哪裡還能躺得住?
“那也得躺着!”薛立嗣握住她的手,道:“事情我聽孫明說了,你彆着急,這口惡氣我一定給你出!”
丈夫的話讓董夫人心頭熱乎乎的,她拉丈夫的手貼自己的臉,輕輕地摩挲着,道“那我就等着你給我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