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月下淺酌(三)
大約在盛月酌從那破落村落帶走顧清淺之時,便料到一日她會知曉,只是,他萬萬不曾料到,她最後還是沒能動手。
顧清淺的眼淚順着眼角滑落,眼底裡不見一絲感情:“我不殺你,只因你養過我,養育之恩無以爲報,殺父之仇亦不共戴天,從此……你我師徒情盡。”
清淺的決絕讓盛月酌措手不及,他還未反應過來,清淺已經離去。盛月酌呆在原地許久,淚水奪眶而出。他平生籠統掉過兩次淚,第一回是盛家滅門,第二回便是與清淺的決裂。
兩人師徒情分就此走到了盡頭,然而,師徒情盡,卻又是另一段情的開始。最初礙於師父身份,盛月酌從來不敢表露情感,他藏得深,顧清淺亦藏得深。
盛月酌與顧清淺再遇之時已是幾月之後,她着一襲白衫,俏麗的面容消瘦了不少。她在他身邊之時,乃是他的掌中寶。一旦離開了他,她卻不過是旁人隨意使喚的丫鬟。
那一日青安城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就如他與她初見之時一般,他站在樹後看着她,說不出的心疼。
這樣冷的天兒,她卻將手浸泡在冰冷的水裡,只爲洗些衣裳得銀兩過活,她身上的衣裳是那樣單薄,想當初在他身邊之時,她何曾吃過這樣的哭,全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約莫,這就是她給他最好的報復,她不殺他,卻將所有的苦都擔在自己身上。或許她是無意,然,的的確確是報復到他了。
在這世間,最好的報復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傷了他最心愛的東西。或許就是在這一刻,盛月酌恍然,他愛上了顧清淺,那個他一手帶大的小丫頭。
大約有人會說,他的愛情來得有些奇怪,然有些事情卻是一開始就註定的。自他將她帶回道觀的那一日,這一切早已註定。
雪落在她身上,一片一片,許是察覺到盛月酌的目光,清淺忽擡頭,恰與盛月酌對上。
“清淺……”盛月酌輕語,清淺聽不到他的聲音,但卻能看的到他的嘴型。
她起身,疾步離去,她下不去手殺他,亦不願見他。砰……她將將跑了兩步便猛的摔倒在白茫茫的積雪中,泥足深陷。
盛月酌一驚,竟忘了他們之間早已不復從前,匆匆跑過去將女子扶起,滿臉擔憂:“沒事罷,怎的總是這般不小心……”
話未說完,卻對上了女子冰冷的目光。清淺狠狠甩開盛月酌的手,一瘸一拐的漸漸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自那一日起,盛月酌便時時跟在清淺身邊,當然只是默默的跟着,究竟是爲何,連他自己也摸不清。
二人的情愫初開,是在顧清淺大病,那是幾日之後,顧清淺因勞累過度而昏厥。昏厥之時,她口中喚的最多的便是師父……。
“師父在呢……”他緊握着她的手輕語。
顧清淺終是原諒了盛月酌,她本該恨透了他的,可她恨不起來,她的父母是他害死的,可她……卻是他捧上手心上的寶。他在她心中是何等重要,以至她連這樣的仇恨都能放下,那麼他又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她再未喚過他一聲師父,而是輕喚:“顧郎。”
他離開了道觀,再不奢求別的,只願與她雙宿雙飛。玉面小飛龍依舊時常挑戰。他嫌那小飛龍叨擾了他們,隨手一張符紙便將那相貌堂堂的小飛龍變作了滿身疙瘩的臭蛤蟆。
他想着,來日等這蛤蟆想明白了再將他變回原來的模樣。同安湖邊,清淺靠在盛月酌懷中輕笑:“顧郎好生奸詐!如今那小飛龍做了蛤蟆必定更委屈了,他法力本就不高,只怕是要讓那湖中的鬼怪給欺凌了。”
他輕撫着她的髮絲,低眸淺笑:“身爲同安湖的龍王,他該受些苦了,真真是不知就憑着他那麼點兒法力,那麼個笨拙的腦袋是如何當上龍王的。”
“想必是走了後門罷!興許是僥倖!”她小臉笑開了花:“顧郎,答應我,莫要離開我,這便是最好的彌補。”
他溫潤的臉上浮上幸福的笑容,輕聲應:“我答應你……”
本以爲這是最好的結局,然而,這一切卻因爲姬雪英的到來而徹底被破壞。
言之於此,盛月酌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傷:“我永遠不會忘記,清淺死的那一日。她說,她要用她的血洗盡我所有的罪孽,洗去我心中的魔。我不想殺她,可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就那樣……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去,我親手殺了她。當魔劍穿透她的心之時,我才清醒過來。她沒有哭,她笑得那麼美,她說:顧郎,我不疼,一點也不疼。我知道,她很疼,真的很疼。”
許是情到深處,盛月酌不覺掉了淚:“清淺是被魔劍所傷,必定魂飛魄散,爲保她性命,我以分離之術分離我身,將我元神的一部分化爲靈,終是保住了清淺。爲防旁人再謀害與她,我便封印了她的原本的容貌。我本想着,等她轉世之後許還能見上一面,不想,我身子分離之時,姬雪英再次偷襲,致使我的腦袋被奪走。我自知不是他的對手,便躲了起來,安知,這一躲就將近六百年。”
“六百年,也就是說,你沒有腦袋已經六百年了!那之前……我小姨,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四十年前左右,在青安的一個小姑娘,她見到的你身上穿的是民國時期的啊!”我頗爲詫異,那麼之前他爲何是穿着皮大衣呢,還是那種特別富有民國風的皮大衣。
聞言,盛月酌嘆氣道:“爲了躲避姬雪英的追殺,我只得用各種身份去僞裝。若非迫不得已絕不會出現,初時見了那個姑娘,是因她與清淺有幾分相似。爾後見了……這位許世傑罷?是因他的模樣委實與我那不爭氣的小胖徒弟相似。後來出現在清淺面前,一來是因我的頭在她身上,二來是因她是清淺。”
“啊!這麼說來,你對清淺姑娘情誼頗深,可爲何你卻要屢次出現在她夢中,致使她十多年裡噩夢連連。是因爲……姬雪英麼?”我眼眸緊緊凝視着她,希望從中得到一些線索。
然,盛月酌卻搖頭否認:“不是,我不過是希望幫清淺走出困境,她若長此以往下去,日後即便是投胎了,亦會招的無數冤魂索命,若是做了鬼,更是要飽受地獄之苦。”
聽盛月酌這意思,好像是說,顧清淺如今就不用受地獄之苦了,不得不嘆,有關係句是不一樣。
“那姬雪英,他是從什麼時候變成殭屍的……我記得之前你時常在莫家坡出現,你可記得,當時有什麼可疑的人出現在那兒麼?”興許他那個時候並不在那裡,可我心裡還是抱有一絲希望。
盛月酌眉頭緊皺,若有所思:“我記得,莫家坡滅族前幾日,好像是有幾隻奇怪的殭屍出現過,我不知道是不是姬雪英手下的,不過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絕對不是蝙蝠城的。蝙蝠城的殭屍身上大都有一個蝙蝠印子,就在脖子上,而他們卻沒有。”
不是蝙蝠城的,那麼可以排除是霍森報復。如今能懷疑的便是姬雪英,食怨靈,以及江曼雲。
而其中嫌疑最大的便是江曼雲,姬雪英若要報復,大可殺了我,縱然是殺我的父母,也不會用這等手段。他出手的方式當是一招致命,光看他殺死小葉子父母的招數就看得出來。而食怨靈,除卻挑撥我與許世唯以外,他再無別的理由去害我的族人。
那麼剩下的就是江曼雲了,江曼雲恨透了我,她最恨的莫過於是我搶走了許世唯,所以她必定會想盡法子的去折磨我,折磨我的心。因而,用這等狠辣的手段亦不足爲奇。
當然,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不理智,因着往日與江曼雲的恩恩怨怨,我纔會覺她嫌疑最大。
我沉默半響,沉沉道:“我知道了,我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出去罷。”
盛月酌淺淺看了我一眼,便邁着步子踏出了房門,許胖子已經滿臉憤憤的跟在他身後,嚷嚷着要盛月酌還小葉子命來。
許世唯大概是怕我想不開,做了什麼傻事,依舊站在原地,寸步未挪。
我倒在牀上想好好休息,一閉眼,眼前全是我爸媽死時的慘狀,還有莫家坡那成片兒的屍體。因着如此,導致我好一段時候都無法閤眼,此時此刻亦是如此,我只得睜眼望着搖搖晃晃的吊燈。透過天花板,我彷彿看到了無數的屍體,都是因我而死去的。
“思佳,如果累了,就好好睡一覺,我在這裡陪着你。”許世唯見我臉色不太對勁,緩步走過來,側坐在牀邊,輕撫着我的額頭道。
我望着他,眼淚不覺掉了出來:“我想我媽,我想我爸,我想我外婆,我想周赫安……我……”話未說完,我便已經泣不成聲了,原來,我這麼脆弱。
許世唯將被子蓋在我身上,擁我入懷,附在我耳邊輕聲道:“乖,睡吧,我在這裡陪着你,不怕。”
我合上眼,儘量不去想那些事情。我不知我是何時睡去的,我做了一個夢,夢裡面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兒,她一身鵝黃,擡手撫過我臉上的淚,脆生生道:“孃親不哭,鳶兒必定會爲孃親討回公道的,無論是任何人都不可以讓孃親傷心,就算是爹爹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