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實驗與上課的時光一天又一天過去。
結束了第一次實驗後,研究開始進入了軌道。那臺巨大的機器,超靈敏核磁共振掃描儀,成爲了林海睡夢中的常客。一到週末,就躺在傳送帶上,嗡嗡嗡地滑進焚屍爐一般的大機器裡。機器給他的腦袋每一個細胞進行精確的掃描,數億兆的數據源源不斷地流進硬盤裡,成爲珍貴的研究數據。墨致憑給了林海一臺便攜式睡眠監測儀,是一個手錶樣的玩意,每次甦醒就能夠得到睡眠中的各項人體數據。
墨致憑很是興奮,他着實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研究者,一碰上研究的東西就能一口氣說個不停。他經常激動地揮舞着雙手,無人理解地高呼着“尤里卡尤里卡”跑出房間,像是某個從遠古時代穿越來的科學家。
然而,在林海看來,研究沒有任何進展。每次墨致憑和他聊天,他都會被大串的專業術語搞暈。在墨雅軒的輔導下,他知道了目前課題組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對睡眠癱瘓與沉睡時各項狀態做相關性比較,以期找到某些關聯。
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用處。他最想探尋的秘密的核心——那一次預言的真相,仍然不得而知。
“你以爲科學研究是什麼?”墨雅軒總是這樣白他一眼,“請客吃飯?”
鬼壓牀不再影響他的睡眠,雖然它從來就沒有離開。林海只是適應了。
可是正當林海以爲平靜將繼續時,那些隱藏在世界內側的真相終於要洶涌而來。
“墨雅軒也是睡眠癱瘓患者?”
“對,只是不像你那麼嚴重。”墨致憑翹着二郎腿,“她從小就有這毛病,一開始也像你一樣,嚇得晚上都睡不着覺,但是漸漸也適應了,而且年紀越大頻率越低。”
墨雅軒戴着耳罩,雙眼微合,躺在牀上。幾個學生操控掃描儀,將墨雅軒推進機器裡。巨大的噪音隆隆響起,冷卻風扇高速轉動,這臺機器開始運轉了。幾個特斯拉的高強度磁場籠罩着受試者,不同頻率的電磁波接連被掃場線圈發射,在穿過氫原子核時,與特定頻率的組織發生核磁共振,最後被探頭接收,信號經過放大後被記錄下來。
今天林海休息,墨雅軒當受試者。以往林海不在的時候,墨雅軒就是墨致憑研究的對象。
“爲什麼她會有鬼壓牀呢?”林海突然問。
墨致憑一愣,“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有些好奇罷了。”
墨致憑皺着眉頭,似乎有些猶豫。
“如果不太方便,那就不用說了。”
“也不是什麼秘密,你聽別人講還不如我告訴你,”墨致憑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和雅軒的父母都去世了。”
“去世?”林海有些尷尬。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十二歲,雅軒才四歲。那麼多年了,她連父母的臉都忘記了吧?”墨致憑的語氣出地平靜,“一場車禍,那天我們的父母乘車出差
,結果剛開出城就出事了,車子有質量問題,剎都剎不住,聽人說……當時他們就沒有呼吸了。”
“我很抱歉。”
“又不是你的錯啦,”墨致憑笑笑,“我和雅軒都受到很大的打擊,好端端的一個家,突然父母就沒了。不過我當時也有些年紀了,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天塌下來都要頂着。雅軒就不一樣了,她還只是個連學都沒上的小女孩,本來就是個愛哭鬼,這件事對她的傷害比我要深。”
原來墨雅軒曾經很愛哭啊……林海有些訝異,一點也看不出來。
“現在看來,她的毛病也就是在那時候落下的吧?極度緊張的精神狀態會導致一系列症狀,睡眠癱瘓就是其中之一。父母剛走的那個月,幾乎每天晚上她都會在噩夢中驚醒,還哭着說自己動不了,很害怕。我想辦法安慰她,但是沒有什麼用。這樣的經歷一定非常痛苦,那段時間過得很不容易。”
“你們的親戚應該幫了忙吧?”
墨致憑搖搖頭:“我們父母都是獨生子女,而且自從結婚以後,就和家族往來很少,直到葬禮之前,我根本就沒有見到哪個親戚過。葬禮上有的人給了點錢就走了,沒有人願意留下來照顧我們。”
“那你們……”
“是趙院長。”
“趙院長?”
“那段最困難的日子是趙院長收留了我們。他在市郊有棟房子,是上世紀分配的,他帶我們一起去那裡住。你無法想象一個男人能夠同時承擔起作爲父母的愛。”墨致憑眼角帶笑,“說來父母一直都只醉心於他們自己的研究,很少管我們兩個,可是趙院長卻不一樣,每天下班了會給我們輔導作業,而且有時還陪我們玩,那段日子非常的悲傷,但是要不是趙院長,只怕我們兩個現在都要變成不良少年了吧。你很難想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好人,我曾經以爲他們只會出現在電視裡。”
林海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機器裡的墨雅軒,心裡總覺得有些異樣。
哪裡不對呢?
他掏出手機,又塞回褲袋裡,然後趴在桌子上。想着墨雅軒談到趙建院長時的神情,不能說是厭惡,但是也絕談不上好感。
他的眼睛漸漸闔上。密閉的實驗室內沒有窗戶,但是林海卻感覺臉上有清風劃過。
像是來自彼岸。
雨後的草地鬆軟,散發着泥土的芬芳,真是好聞。
走過溼潤的石板路,跳過維修中的井蓋,走進空無一人的辦公樓。
整個校園都空無一人,不過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如果是週末的話,那麼今天一定是週末吧。
電梯的按鈕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他不大想搭電梯。塔塔塔塔地跳上樓梯,順着美好的弧度一路向上,辦公樓以他爲軸心緩緩旋轉,天空像是一張轉動的大輪盤。
辦公室的門都關着,伸縮閘門鎖得死死的,所有的窗簾都被拉上了。機房的門掩着,好險沒有鎖上,否則就
白跑一趟了。他悄悄地拉開門,所有的電腦都開着,但是屏幕上什麼都沒有,只聽見風扇發瘋似的呼呼狂轉,世界在風扇的聲音中緩緩變冷。
那隻魚缸仍然靜靜地擺放在桌子上,孤獨的金魚一圈又一圈地遊動,小小的漣漪呈現出無數個同心圓環環相扣的形狀。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沒有任何的不正常,一切都很普通。
毫無理由的,他慢慢走到了那魚缸前。紅色的金魚緩緩地遊動,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但是對它而言,對於只有七秒記憶的金魚而言,並沒有什麼問題。突然他的心裡有一種慾望。
他伸出手,探進冰涼的水裡,像是穿過人間與黃泉的界限。他輕輕地撈起金魚,然後提出水面。洶涌的水流從金魚的身體旁流下,金魚張開嘴巴大口呼吸,這是它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劇變。
他聽見什麼東西被觸發的聲音。機房的風扇聲越來越響了,音調也愈來愈高昂,猶如站在管風琴的風箱之中,之前它們的旋轉是交響曲的前奏,而現在這段樂曲即將進入高潮。宛如置身於狂暴的風洞之內,耳內俱是覆滅之音,桌椅板凳、機箱、書籍的碎片漫天飛舞。
“是夢吧?”林海擡起頭,面對呼嘯而來的狂風和遠處的黑色人影,“我跨過了什麼禁區麼?”
風聲像是嚎叫,又像是吟唱,一波又一波衝擊震撼着林海的五臟六腑。世界開始盛大地坍塌,物質與概念的碎片崩解着分離,電光與火焰的風暴吞噬着機房內的所有物質,空間中充斥着毀滅的龍捲。
林海向反方向狂奔,跑向門口的一段路開始拉長,生滿蛀蟲的地板如泡泡糖般向遠處急速伸展,世界變成了只有在拓撲學中才會出現的極端扭曲圖形。毀滅的龍捲在林海的身後越追越近。
真是好笑,一個人在夢中知道自己在做夢,而且被自己的夢境追殺?
林海衝出門外,辦公樓的走廊像是一團被小孩肆意玩弄的橡皮泥。成千上萬的紙張還有葉片飛舞又狂笑,然後被捲進林海身後的龍捲中。
林海的身體無力地被狂風裹挾着,撞擊在牆壁上,天花板上。不過在夢境中這些都不會造成傷害。是的,除非你以爲你自己死了,否則在夢中你永遠都不會死去。
他跌跌撞撞地衝上天台,天空與大地已經交換了位置,藍天與白雲成爲了被大地包裹在中心的蛋黃,而大地則是脆得隨時會裂開的蛋殼,支離破碎。還能更瘋狂嗎?
林海在天台的邊緣高高跳起,趁着辦公樓旁的大樹被大地擡起的機會,一頭撞進濃密的樹蔭裡,一大羣麻雀撲動翅膀扇着林海的臉,呼啦啦向下方的天空飛去。林海抱緊枝幹防止自己落進空中,他開始盡力向樹下攀爬,但是世界的重力方向越來越傾斜,他漸漸地倒吊在樹上。
不行,如果就這樣……林海咬着牙抓緊枝幹。
咔噠一聲,枝幹支撐不住,折斷了,林海的靈魂向下方無盡的深淵中墜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