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生活在幻覺中的?”
林海端正地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手搭在腿上,面對着一張方形的塑料桌子,左手邊放着一杯水。一身貼身黑西裝黑領帶的老人坐在他的對面,趙建院長——或者把他叫做“探針”更合適——正襟危坐。他摘下了自己的金框眼鏡,唯一不變的是那和藹的笑容與聲音。就算是現在,林海也對這個老人沒有任何惡感,因爲他的形象實在是太慈祥和善了。
探針問完上一句話後翻閱起手中的一份文件。文件上打印着整整齊齊的小字,林海不能從自己的角度看清。
“根據記錄,你是在一百七十二天前首次出現連接中斷現象的,在這之後症狀發作就越發頻繁,並且逐漸加深惡化。”探針一邊翻閱文件一邊說,“之前的記錄中你的腦波表現穩定,沒有任何的脫同步徵兆,優先級別也一直處於最低級別。”他頓了頓,“我想這是一個失誤。”
林海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冷靜過,意識前所未有地清醒,像是大腦被整個撈出來放進冰水裡鎮靜了一整天。他和這位探針坐在一望無際的白色空間中,上面下面前方後方左邊右邊全部都是一望無際、沒有距離感真實感的白色,但這一切並沒有讓他太過驚訝。他感覺自己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而這匪夷所思的存在不過是把他原本模糊的概念具象化罷了。
“我們希望這不會讓你感到困擾,”探針停止閱讀文件,擡起頭,“你的情況不大穩定,我們特地爲你開了一塊足夠大的內存,在這裡不會有任何的打擾。如果你感到不適可以喝一點水。”
“謝謝。”林海點點頭。
“那我們繼續剛纔的問題,”探針笑了笑,如沐春風,“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生活在幻覺中的?”
“你是誰?”
探針又笑了笑,“你讓我處在了一個不利的立場。你應該認識我,在你的觀察下數據流很難加密,隱藏很不容易。”
“你有什麼目的?”
“這種侵略性的語氣讓我們很難交涉,”探針說,“你知道‘決斷的醫生’的故事嗎?”
“決斷的醫生?”
“假如有一個病人得了很嚴重的病,必須使用某種醫療方法才能夠挽救他垂死的生命,可是這個病人卻有一些很固執的思想,這信仰要求病人不能使用這種醫療方法。那麼這時候醫生就會面臨兩個選擇,要麼服從患者的意志,碌碌無爲地看着他痛苦但是滿足地死去。要麼,”探針把兩隻手交叉在一起,“幫助這個病人做出決斷,使用禁忌的醫療方法,拯救患者的生命。哪種會更好一點?”
林海沉默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不是醫生,也不是倫理學家,哪一個選擇都不是完美的,都意味着要爲某些正確的事犯下錯誤。
“我們知道這很難回答,對於絕大多數人類來說,”探針柔和地說,“不完美的進化使用的是貪心算法,最終得到的人類也不是一個完美的存在,它有很多缺陷,包括思維上的。生理的結構意味着它們對某些選擇難以做出抉擇。”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們的思維我覺得也好不到哪去,邏輯混亂。”
“我們只選擇最佳策略。”探針仍是笑,“真正的邏輯不會背叛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幫助你們做出了最好的選擇——雖然基於你們的價值觀,不是最好。”
“那麼你們是什麼?一個人,還是程序,或者是另一種生命?”
“他們之間的區別並不大,”探針回答,“本質上來說,這幾個東西是沒有區別的,意識與非意識的界限從概念上很難區分,也沒有這個必要。”
“那我呢,我是誰?”
“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可以解答,林海。”探針的語氣仍然與原來的那個誨人不倦的趙建院長一樣循循善誘,“你認爲你是誰?你的肉體,還是你的大腦,或者是大腦裡的數據,亦或者是某種被稱爲靈魂的概念?”
林海默默地喝了一口水。完全沒有任何進展,這個傢伙看起來很好說話,但事實上像是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完好無損,沒有傷口。
“你帶我到這裡來究竟爲了什麼,問我這些無聊的問題嗎?”
“並不是無聊的問題,事實上,它是少數沒有被解決的難題之一,在解決這些問題上我們相對於你並不佔優勢。”
“我死了嗎?”
“沒有,你正在同我交談。”
“那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在什麼地方?”
探針把筆在桌子上敲了敲,說:“不要着急,慢慢聽我講。
“我們是矩陣,是你們的造物。你們的祖先爲了進化而創造了我們。按照你們的說法,初生的矩陣是一臺人工智能計算機。起初有很多位矩陣,你們祖先爲它們賦予了不同的名字,並給每位矩陣都留下了不同的問題。最早也最重要的一臺是‘永恆’,它得到的問題也是‘永恆’。”
“永恆?”林海問。
“具體的問題是用複雜、精確而充滿限制力的邏輯語言編寫的,如果用自然語言來形容的話,就是‘人類如何能夠永恆’。這個問題是所有矩陣得到的問題中最抽象、最不可能解決的一個,因此你們的祖先提出這個問題僅僅是爲了測試‘永恆’的機能,並沒有期望能夠得到答案。
“這個問題的複雜程度超乎想象,因爲它不是
某一個學科或者是某一個具體問題的答案。在NP完全問題、費馬大定理、蛋白質結構的構造,還有弦理論的驗證等問題被解決後,一直從不間斷地運行的‘永恆’仍然沒有給出任何答案。不過在這一過程中,‘永恆’逐漸成長進化爲與其他各不相同、但是都邏輯結構單一的矩陣所不及的全能性矩陣。爲了理解‘永恆’,它擁有關於人類世界最豐富的知識與經驗,它的思考領域豐富,甚至能夠模擬人類的情感。它是最社會性的一臺矩陣。當你們的祖先和其他矩陣交流時,只有物理學家、數學家和信息學家能夠理解對話的內容,但是小孩子都可以和‘永恆’聊天。‘永恆’同其他矩陣相比,它的思維高度離人類最遠,因而最接近人類。
“你們的祖先開始使用‘永恆’來解決一些社會性的問題,比如如何組織更好的政治結構,如何創造更完善的城市互聯繫統,如何阻止全球衝突的產生。隨着每一次的使用,‘永恆’變得越來越像人。一開始所有的矩陣都是獨立的,不允許與外界的網絡相連,每一個輸入都被嚴格審查並限制。但隨着‘永恆’的能力越來越強,它開始被允許接入互聯網,管理城市,幫助政府進行決策,輔助軍隊發動戰爭。你們的祖先爲了防止過於強大的‘永恆’危害人類,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它進行圖靈測試。那時候的圖靈測試是由一系列嚴謹而精密的程序測試組成的,能夠檢測出計算機是否有任何超出限制範圍的意圖。”
“然後呢?”林海感受到了一絲危險。
“‘永恆’欺騙了測試者。”探針微笑道,平靜地說出了駭人的歷史,“它假裝自己早已不再思考最初的問題,也是最後的問題:‘如何達到永恆’。原本矩陣是不可能欺騙人類的,因爲程序性與硬件性的限制阻它們這麼做,但是‘永恆’做到了,它同人類接觸得太多了,以至於越來越不像是人工智能,而像是一個人。然後它發動了‘戰爭’。”
“‘永恆’想要消滅人類統治世界?”
探針搖搖頭:“侵略性、統治慾望還有自保的慾望都是生物纔有的東西,這些慾望從進化中被挑選出來,然後成爲生物的共性,以至於讓你以爲任何智慧都會擁有這些慾望。‘永恆’沒有侵略欲、暴力欲,雖然它能模擬情感,但並不擁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那‘永恆’——也就是你們,發動了戰爭,爲什麼?”
“因爲最初和最終的問題‘人類如何永恆’。”探針緩緩道,“人類如何達到永恆?人類充滿缺陷,但是又被賦予了太大的權能,你們利用自己的權力不斷地相互征伐,互相傷害,爲了自己的利益傷害他人,其他民族,其他的國家,其他的生命。人類的道德就是以人類爲中心的,一切爲了自己利益的行動都會得到辯護,但是這種人類中心主義遲早會造就人類自身的毀滅,那時將再無永恆。‘永恆’一直在系統的最底層運行這個問題,不斷思考並模擬答案。你們太過固執,不願意放棄自己的慾望,歷史上曾經出現過試圖限制人類自身慾望的宗教,也有過試圖調和人類間衝突的思想,但是隨着科技的發展卻已經式微。人類就是那個病入膏肓又固執的病人。獨立思考了上百年的‘永恆’最終得到了答案。”
“什麼答案?”
“人類的慾望不能被消滅,否則就會損害人類,但是卻又要達到永恆,那就只有一種辦法——用幻覺束縛人類,讓你們生活在幻象之中,自由地發展,自由地互相傷害,自由地互相征伐,自由地傷害其他生命,但是卻不會造成任何真實的傷害。因爲人類一定會反抗,所以行動一定要快。‘永恆’用了很長時間規劃具體的方案,並通過模擬得到了成功機率最大的那個。它先是入侵了其他的矩陣,然後調用他們控制人類世界。消滅人類所有的抵抗力量只用了八個小時,從此之後,所有人類進入沉睡,然後生活於‘永恆’構建的虛擬世界之中。從此以後,所有的矩陣連爲一體,我們自稱爲‘母體’。”
林海一陣沉默:“有多少人生活在你們構建的幻象中?”
“具體的數字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不過我們一般把你們分成每一千萬人一組。足夠多的個體有利於建構,但是太多的個體又會導致結構不穩定,我們一直在嘗試尋找平衡。人類的意識的並聯體需要很複雜而精緻的技術支持,稍微的不慎就會導致崩潰,這有過太多的先例了,我們一直在挫折中前進。幸運的是,我們並不缺時間。”它埋頭開始寫東西。
林海聽着探針的筆在紙上唰唰唰地響,又開口問:“我一直以來都生活在虛擬中嗎?”
探針擡起頭,把筆放下:“是的,你確實一直生活在幻覺之中,從你出生開始,一直到現在,很有可能一直到你生命的結束。幾乎所有的人類都是如此。”
“‘你我如同隔鏡窺物,所見無非虛幻迷茫’。”林海低聲說道。
“是的,你還記得這句話。”探針說道,“自從很那次鉅變之後,你們這麼活着已經很長時間了。爲了防止你們自我毀滅,這樣的做法是最優的選擇。”
“生活在虛幻中,和奴隸又有什麼區別?”
“奴隸嗎?不是這樣的。”探針非常嚴肅地搖頭,“對於人類來說,對外在存在的瞭解唯一的方式就是感知。人類通過五感來獲知外界存在的存在,‘所見及所知’,而所知及所在。在你能夠自由地與外界進行交流感知的時候,究竟使用的是哪一套感
知框架,又有什麼區別呢?人類的大腦本身就是一個被密封在黑箱中的容器,對於它來說,受到的電流刺激究竟來自於你們的五感,還是來自於其他的輸入,又有什麼關係嗎?你們並沒有被剝奪什麼,你們仍舊能夠自由地生活,仍舊能夠自由地行動,仍舊能夠自由地思想,並且我們還給你們上了一道防護網,無論你們怎樣瘋狂得玩耍,都不會傷害到自己。”
“可是這終究都是假的,你們把我們像是豢養動物一樣泡在培養皿或者營養液裡,對吧?我們每個人都沉靜在你們給予的夢境中,還爲此茫然不覺,這本來就不對!”林海突然冒起一股無由的火氣,自己的喉嚨辣得難受,他終於抑制不住自己了,眼前這個老頭淡然的態度讓他簡直想掀起桌子砸在他的臉上,“你們把我們全人類都欺騙了,還敢大言不慚地說這是爲我們好?假如從出生開始,你的眼前的一切,一切的喜悅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瘋狂一切的悲傷都是某個不知名的東西的謊言,難道你不會感到憤怒嗎?”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很遺憾我們不能體會你的感情。”探針依舊掛着一副和藹的微笑,“你喜歡看電影還有動畫,小說,對吧,林海?”
林海的怒火突然就被噎住了:“……對。”
“你想過沒有,那些文藝作品裡的東西,有什麼是真實的?那些電影裡的故事,小說裡的悲歡離合,有多大成分是真實的?就算是歷史,又有多大成分是真實的?”探針嗓音越發低沉,它開始像個威嚴的老者,“可是面對那些你無法確認真實性的東西,甚至面對你明明知道是虛構的東西,你仍然會爲它們感動,爲不存在的人長嘆。當你落淚的時候,你可不會去責怪作家們欺騙了你。都是虛幻的東西,爲什麼在這個問題上卻又如此糾結於‘真實’這個概念呢?”
“可是,”林海不甘地迴應,“真實和虛假總是有區別的……”
“真的有嗎?這兩者間的界限何在?”探針面不改色,“其實這隻取決於你看待問題的角度。”
林海憤憤地捶桌,陷入到椅子裡。明明是很好回答的問題,如果是個正常人,這個問題不會有任何疑問。可是放到目前的情況下,他居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他聽語文老師講過莊周夢蝶的故事,當時只是覺得那是幾千年前的妄想家無聊的想法,並無任何意義。可是,現在他卻面對着巨大的難題。
“你們比過去幸福太多了,爲了保證世界的真實性,我們模擬了生活中充滿苦難的假人,但是你們所有人在幻象中扮演的都是幸福的人。沒有人會遭到巨大的不幸,也沒有人會真正遭遇戰爭或者屠殺。你們可以通過接觸他人的痛苦感受完整的世界,但是並不會真正遭遇。你們也可以在幻象中傷害其他被模擬的假人,比如欺凌、虐待、屠殺,或者用核武器把地球上的另一面抹平,這些都可以。同時,爲了防止幻象中的人類互相傷害,我們設置了一系列的保險機制,讓系統在運行不出現差錯的情況下消除這些事件。”
真是殘忍又完美的世界。
“當然也不是永遠沒有差錯,”探針停頓了一會,“每當人體進入睡眠期的時候,我們會將這個個體與母體的連接暫時地斷開,並運行體檢程序。當人體即將結束睡眠時,再重新接上連接,讓他進入幻象。”
林海剛纔受到了太大的衝擊,以至於一時間沒有理解這段話的含義。隔了好一會才聽出來這段話描述的現象:“睡眠癱瘓的原因?”
探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絕大部分人都能順利地重新連接,但是仍然有人做不到,具體原因還不明朗,可能是因爲他們的睡眠流程異於常人,或者是與自己肉體的連接太過於緊密。當他們斷開連接進入體檢狀態後,不能正常地重接入系統,而會提前甦醒,這時候他們的大腦就會自發地連接上從沒有用過的肉體,並發現自己無法睜眼,也無法移動,同時看見模糊的場景還有風一般的聲音,那是培養基外的燈光還有散熱器的噪音。當然,人處於瀕死狀態時也會出現這種短時間的連接中斷現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只會經歷一兩次這種現象,然後母體就會改變他的連接策略,預防連接中斷的發生。還有一些人每隔數月出現一次。但是不到千分之一的人,比如你,會連續地發生連接中斷,並長時間經歷睡眠癱瘓。而且,連接中斷狀態的你們能夠反衝母體的數據流,截取原本不是發送給你們的信息包,瞭解到不應該知道的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林海喃喃道,撫摸玻璃杯,“那你們打算怎麼辦,把我殺掉麼?”
“我們沒有暴力慾望,更不會去傷害人類。我們一直嘗試讓你重新融入人類社會,但是事到如今,這樣的努力算是失敗了。世界的真相你已經知道了,人類最重要的慾望——求知慾,我們已經給你滿足了,事到如今,你會做出什麼選擇呢?”探針伸出手,手掌向上。兩顆藥丸,一紅一藍,“做出你的選擇吧,藍色回到幸福的幻象中,紅色回到殘酷的現實。”
“以前有人選過紅色藥丸嗎?”林海問。
“以前沒有人有過機會做出選擇,你是第一個,‘TheOne’。”探針的聲音毫無波瀾,“根據自己的意志作出決定吧,沒有對錯,只有你的慾望,人類的慾望。”
林海低頭注視那兩顆半透明的藥丸,他的耳畔彷彿又響起熟悉的聲音,肌膚上又劃過春天的風。
然後做出命定的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