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雅軒從錢包裡掏出一張百元鈔。票丟給了出租車司機,無視司機的呼喊,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車。
她不是愛揮霍的人,雖然平常在同學面前她總是展現出一副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但其實她非常節儉。在墨致憑工作前,兄妹兩人的生活來源都是趙建院長,她從小就養成了不在生活必需品之外花錢的習慣。
但是她現在很着急。
剛下車時,她感到自己差點失去了平衡,今天早上的事件造成的影響還沒有褪去。
事實上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躺進了核磁共振儀中,她的記憶就開始中斷,當她再度恢復意識時,她的半個身子正吊在三層樓高的半空中,面朝大地,哥哥和小李拉着她的雙腿把她往回拉。
其實她的記憶也並不是中斷了,當她處於睡眠中時,她陷入了睡眠癱瘓——但是與以往所不同,她的意識清醒,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但是她卻能活生生地感到自己的身體處於運動之中。是的,你的意識漂浮在虛空中,而你的肉體聽從了另一個“異類”的命令。她看過一部電影《奇愛博士》,裡面的一個瘋狂博士得了一種神經疾病叫做“異手症”,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左手,彷彿它被另一個異體所操縱。她今早親身體驗了這種感受。
——被某個異類所入侵。
那感受真實得殘酷,遠比鬼壓牀恐怖。你不知道那個異類會將你的身體帶往何方。
也不知道來到了什麼地方,墨雅軒環顧四周。這是一處偏僻的所在,空曠的馬路上只有遠去的出租車的聲音,老舊的昏黃路燈苟延殘喘地照亮一小塊地面,早應該拆除的危房裡黑洞洞的,似乎有目光投來,陌生,貪婪。
一陣微風拂過,墨雅軒有些厭惡又有些恐懼地縮緊了身體。他來這裡做什麼?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跟過來了。但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
她鼓起勇氣向他失去身影的小路里挪動腳步。墨雅軒的手紮在口袋裡,握緊了自己身上唯一的防身武器——鑰匙。在揮拳的時候,假如你的手心裡握着一把鑰匙,把尖端從指縫間對着外面,據說可以有很大的殺傷力,可惜她沒有試過。
小路里更暗了,她嚥了一口唾沫。心臟的聲音越來越大,腎上腺素開始爆發式地分泌。她緊張不安地注意着四周的一草一木,暗淡的彎月——那自古以來便意味着不詳、異類的輝光。
冷靜,冷靜,墨雅軒深呼吸,提醒自己太過於緊張了。
一道黑影飛逝而過——
墨雅軒驚得幾乎叫出聲來,但是刻在靈魂裡的冷靜讓她確認了黑影的真面目——一隻穿過路面的黑貓。它目視着這陌生的來客,發出不友好的叫聲。
墨雅軒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自己也是個會草木皆兵的人。她重新擡起頭,尋找一直跟蹤的目標,但是卻失去了蹤影。跟丟了?她腦海中一片空白,跑到這麼荒郊僻壤之地居然跟丟了?她有些着急地在陰暗的小路里越走越深。
被哥哥從死亡的危險中救回來後,哥哥不顧她的表態執意讓她臥牀休息了半天。其實她並沒有受傷,最多也就是受了點一點驚嚇,不過她不想違逆哥哥的關心。躺在牀上時,她聽見了哥哥和另一名研究員的對話。
“共振?你是指什麼?”墨致憑不解的聲音。
“你給了他睡眠記錄儀,對吧?你看他的睡眠記錄了嗎?”
傳來沙沙翻動紙頁的聲音。
“怎麼了?”
“這份是一號的。”
沉默了一瞬。
“很相似啊……”
“對,入睡的時間,還有非REM的終止和REM……你看這裡的西塔波形,還有德爾塔。但是進入到了十六分之後就開始不一樣了,兩人的開始分離。”
“一號是睡眠癱瘓的,二號這個是……深度——不對,是做夢了。”
“沒錯,當一號進入睡眠癱瘓後,二號進入了夢境,後來同時結束。”
“‘同時’結束?”
“……那時候一號已經跑到了欄杆上準備跳下去。”
“等會,你的意思是說,一號在睡眠癱瘓下身體醒來,然後跑去跳樓。接着在她要跳下去的瞬間,一號二號的大腦同時醒來?”
“多半如此。”
墨雅軒聽着兩人穿過牆壁的朦朦朧朧的聲音,隱隱約約明白了些什麼。
下午剛起牀,她就跑去找了林海,然而卻找不見。問了不知多少人,才終於發現了林海的所在。這傢伙躲在研究院人跡罕至的角落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棵大樹,一動不動。
因爲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況,她躲在一旁盯着那傢伙許久。夕陽快落下時,那傢伙終於挪了窩,開始向院外走去。也不知起了什麼念頭,墨雅軒悄悄地跟在他身後。
林海坐上輛出租車,墨雅軒也坐上輛出租車,一路尾隨。
她快步
跑過小路,來到了一個岔路口,前方的道路不知延伸到什麼地方,而右側的小巷蜿蜿蜒蜒,也通往未知的深處。
“跑到哪一邊去了?”墨雅軒咬着牙咒罵着那傢伙。
她試探着走進小巷。小廣告和塗鴉遮蓋了原本的牆面,繞滿電線的木杆子滋滋作響,黃色的光忽明忽暗,空氣腐朽而骯髒。墨雅軒獨自一人走在這狹隘的小巷裡,追蹤着消失的目標。
這小巷像是城市的舊傷疤,被新的高樓和柏油路所遮掩的不願意被人們所看見的歷史。你在地圖上,在廣告牌間行走時,永遠不會想起的城市的過去。墨雅軒突然想起自己過去也曾經走在這樣的小巷裡……很久遠的記憶了。她四下張望試圖找到那個熟悉的、衰衰的背影,但卻一無所獲,她煩躁地越走越快,越走越深。
一隻手拍在她的肩上。
墨雅軒先是一驚,然後又長出了一口氣:“你想玩躲貓貓嗎——”
男人攥住她的手把她按在牆上,一把小刀橫在她的喉間,冰冷的刀鋒抵在動脈上。
不是林海,墨雅軒確實把他跟丟了,而且陷入了更大的麻煩中。
“不是躲貓貓哦,小妹妹,”男人身上散發着濃重的氣味,“深夜來這種地方是來幹嘛?偷男人嗎?”
墨雅軒使了下勁,發現動彈不得,本來用來防身抓住鑰匙的手完全被制住了。
“最近手頭有點緊,把你的錢都交出來,說不定可以放過你。”男人把餘下的一隻手向她的腰部摸去,但很明顯不只是出於錢財的目的。墨雅軒感到一陣噁心,狠狠地擡起膝蓋,向男人的襠部頂去。
男人低呼一聲,鬆開了他的手,但是卻沒有受到太大傷害。本來在影視劇中很容易完成的動作,墨雅軒卻沒做成,因爲她也不知道究竟踹哪個位置傷害最大,而且燈光昏暗空間狹窄,這一擊似乎只是擊中男人的小腹。
“媽的你這爛婊子!——”男人大怒,揮刀刺來,但在這樣的環境下他也沒發揮好。刀鋒滑過墨雅軒的左肩撞到牆上,發出鏗鏘之聲。墨雅軒藉着這機會用盡全身力量撞開他,向來路狂奔。
左肩的刀傷傳來刺骨而冰冷的尖銳痛感,她用手捂在傷口上,溼漉漉的。墨雅軒呼吸急促,心臟發瘋似的鼓動,她聽見男人叫罵和腳步聲,但一刻也不敢回頭看。她的體能不如男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大腦一片空白,她連呼救都喊不出來。衝過岔路,繼續狂奔,只有耳旁呼呼的風聲,自己急促而熾熱的呼吸,機械擺動的雙腿,還有身後越來越近追趕的歹徒。
當她感到自己快要跑不動時,才發現自己跑錯了岔路,她沒有跑回大路上,而是向着小路更深處奔跑。光線越來越暗,道路也越來越泥濘。
然後是死路。
“哈哈哈,躲貓貓可沒有被發現了逃跑的道理。”男人追到她身後也停了下來,又怒又笑,“跑的還他媽挺快的,就是沒想到跟個傻逼似的往死路跑。”
墨雅軒彎着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肺像是要燒起來一樣難受。完全跑不動了,一陣陣缺氧的眩暈衝上她的大腦。她轉過身面對着走近的男人,絕望不可阻擋地漫上她的意識。
男人一掌拍掉了她手中握着的鑰匙,一腳踢在她的膝彎上。渾身痠痛的墨雅軒抵擋不住這樣的衝擊,被男人壓在地上,刀刃冰涼刺骨。墨雅軒感到自己的腹部傳來劇痛,男人的肘擊痛得她幾乎想要嘔出來。
“還你剛纔那一下!”男人的聲音越發地兇狠,“想讓我斷子絕孫,嗯?”
痛死了,真是痛。墨雅軒大聲咳嗽,幾乎想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咳出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平生第一次想罵粗口。一瞬間她想剛纔如果乖乖把錢交出來就好了,現在她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能保住。
一聲悶響。
男人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失去了知覺。
墨雅軒大腦空白地望着看不見星星的夜空,那個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她眼前,手裡拿着個磚頭,一臉驚魂未定之相:“你……你沒事吧?”
墨雅軒愣了幾秒才恢復意識,剎那間如釋重負的她泫然欲泣,“沒有才怪啊!你剛纔跑到哪裡去了!”
“我剛纔一直呆在這裡啊,”林海很委屈地眨眼睛,墨雅軒最受不了他這種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人畜無害”,“我一直在這裡等……”
墨雅軒終於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大口呼吸,極力抑制自己語氣中的哭腔:“你說你一直等在這裡,也就是你早就‘知道’了?”
她看見林海有些震驚地倒退了兩步,然後點頭。
“原來如此。”墨雅軒整理自己凌亂的領子,想站起來卻腳底發軟,只好癱坐在地。
她希望找到同類已經很久了,但沒想到會在這樣的驚險之後。
真是好啊……像是永遠不能落地的鳥回到了巢。
在派出所警察做了點筆錄,給墨雅軒包紮了傷口,就通知他們可以離開了。
“那東西有前科的,”給他們做筆錄的警員說,“以後別深夜到胡亂跑,這附近挺亂的。”
墨雅軒只好笑着說謝謝頻頻點頭,林海窩在一旁不說話。
警員囑咐說你們也可以在這休息一下,就離開了。
墨雅軒長出一口氣,癱倒在有些冰涼的椅子上,有種想要蜷縮起來的慾望。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有些應接不暇。
“不用打個電話給你哥嗎?”林海問。
墨雅軒沉默了一會:“不用告訴他了,免得他多事。”
兩人都沒有說話,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墨雅軒一點也不想先開口,可是如果她不先說,面前這個不會說話的死腦筋只怕再等到天亮都不會開口。反正大家心裡都有數,不如敞開來談。她試探性地說:“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你都已經預知到了?”
林海有些尷尬地扭扭身子,似乎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被看穿了:“也不能說是預知啦,搞得我像個算命先生似的……我只是夢見了今晚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會發生事故而已,完全沒想到居然會是你……話說你是怎麼知道我能夠預言的?”
“我曾經做到過。”墨雅軒淡淡地說,“你知道我父母因爲車禍而死,對吧?在出事的前夜,我平生第一次睡眠癱瘓,然後看見了他們的死亡。”
“……暴雨之夜中荒無人煙的道路上的車禍?”林海問。
墨雅軒猛地擡頭:“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早上,我們做實驗的時候,我做了個夢,”林海低聲說,看不見他的臉,“那場夢很明顯不是一次虛幻的想象,而是被加工夢境化的回憶,但是卻不是我的回憶。”
墨雅軒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這個男孩。也就是說,今天早上的鬼壓牀,是因爲他“入侵”了自己的記憶並奪走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完全沒有任何邏輯,但是她卻不得不去相信。
“這是你第一次預言?”墨雅軒問。
“不是,”林海捂着臉,“我曾經看到學校的那場火災……難道你……”
“我只做到過一次,”墨雅軒回答,“再也沒有過。”
很討厭這種感覺,就像是與某種偉大的奧妙的劈面相逢,然後再也沒有交集。
“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嗯?”墨雅軒苦笑着靠在椅背上,“本來,我還相信能夠在現代科學的範疇內找到答案,沒想到已經變成了玄學了。你相信人的意識能夠脫離大腦存在嗎?”
“應該不能吧?”林海小聲回答,“你不是最懂這一塊麼?你難道還對現代科學沒有信心?”
“科學的可笑之處就在於你越是深入探究一個問題,你所不瞭解的就越多,你的疑問就越多。如果說科學的目的在於解答,那麼這樣一來過程不就毫無意義了嘛。你聽說過射手的靶子這個比喻嗎?”
“什麼?”林海的聲音有些煩躁,但墨雅軒沒有注意到。
“有一個神射手,他在一個靶子上每隔十釐米打一個洞。在靶子上生活着一羣高智商的螞蟻,螞蟻裡的科學家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得出了結論:‘在這個宇宙上,每隔十釐米就會有一個洞!’”她乾笑兩聲,“科學大概就是這種東西。你從小到大學了那麼多東西,你以爲它們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其實都很脆弱的。我總是不能不去讓自己去懷疑一切存在……甚至包括自己。”
“也不要那麼沒信心啦,邪乎到家必有鬼。”林海很疲勞似的把腦袋託在手上,“我覺得那個姓楚的精神病人似乎有點……呃……”
墨雅軒不安地看向林海:“怎麼了?”
“我只是有些頭疼……”林海靠在椅子上。墨雅軒這才意識到從來到派出所開始,林海的臉色就不是很好,本來她以爲林海只是驚嚇過度。林海的呻吟越來越大,然後變成痛苦的嘶吼。他用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痛苦地在座位上翻滾。
“林海?林海!”墨雅軒抓住他的手,試圖防止他傷害到自己,“冷靜點,放鬆,深呼吸——來人啊,來人啊!”
林海像是哭號又像是囈語地發出難以辨識的聲音,捂着自己的頭部,像是一隻脫水的魚兒般抽搐着。他的口中吐出斷斷續續的字眼:“楚……楚……意識……我看見了那些……那些人……流淌的水銀網絡……金魚的嘶吼謊言還有還有一切的從古至今的謊言騙子騙子騙子搖晃的玩偶從遠處滲入高唱着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幾個幹警抓住不斷瘋言瘋語的林海,往他的嘴裡塞上了一團步,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頭。
其他人說的話,墨雅軒都聽不清了。觸手可及的再度遠去,觸及了禁忌的人不能存活於世。
林海……瘋了嗎?
混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