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林海亦步亦趨地跟在墨雅軒後邊,東張西望。夕照中的醫學院籠罩在一片祥和中,隱隱地可以聽見鳥兒扇翅掠過樹梢的聲音。
一天下來,林海可是累壞了,志願者雖然不是個體力活,但是卻有着精神上的消耗。要不是因爲他先天適應長時間靜坐發呆,可能他早就累趴下了。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自己週末呆在家裡也不過是荒廢時光,爲祖國科技發展現代化做做貢獻,也算是長在紅旗下的林海積點德了。更何況……
“你跟趙院長處的很好呢。”墨雅軒突然說。
“呃……對。”
“他是個好人。”墨雅軒淡淡地說,“對吧?”
“是啊,他給我開了點藥。”林海注視着墨雅軒的背影,“我實在沒想到過自己能跟一個老頭那麼聊得來——啊我不是有意冒犯。我的意思就是說,趙院長確實讓人感到,親切。”
“是啊。”墨雅軒並不回頭,回學校的一路上她都沒有回頭,只是一路走。
“你和趙院長很早就認識了吧?”林海不知自己何處來的好奇心,“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墨雅軒沉默了好一會,兩人就這麼在路上無言地走着。風拂過女生的髮梢,帶着金色的碎片。
“就像你說的,他是個讓人倍感親切的人,每個人都是這樣認爲的。趙院長很儒雅,非常地有紳士風範,而且學術水平也非常高。我聽說,趙院長家過去是富農,建國前後他被送出國,在國外教育和生活。改革開放後,他纔回到中國。國家非常重視他,因爲他是這個領域國際上的頂尖人物,而當時國內在這方面還是一片空白。院長爲人非常低調,無論有什麼巨大的成果都不會張揚。他把時間都花在研究和教育上,很少親自診療病人,而研究拿出的成果也非常少,但是每一項都是足以在科學界引發轟動的發現。我哥很崇拜他,說趙院長從來不會走前人走過的路,每一項他的成果都開於無人之地,他總是能用最敏銳的目光擊中關鍵部位,然後發表開創性的結果,之後卻不再深入,而是讓其他人迅速在他開闢的方向跟進。”
“那可真是個不爲名利的老科學家……”林海讚歎。
“還不如說他不屑。”墨雅軒說,“沿着他開創的道路後續跟進的那些研究,可以說都是累活,也很難再有類似開創者的成就。院長不屑於後期的工作。”
不知爲什麼,雖說墨雅軒的敘述讓人對趙建院長肅然起敬,可林海隱隱約約察覺到她的話掩蓋着什麼情緒。
兩人走到了醫學院的大門前。正門完全被電動伸縮門堵上了,只留下側門開放。保安半躺在遠處門衛室中的躺椅內,半闔着眼睛。
林海走到另一側的門柱旁,眯起眼睛讀貼在大理石牆面上的通告:
“緊急通知:
“據公安局通報,最近N市人口流動較複雜,存在恐怖襲擊可能,形勢嚴峻,本週乃至更長的時間本校將會加強校內門禁與出入管理,一切外出組織活動立刻中止……請各位同學老師及教職員工加強警惕,遇到可疑人員立刻報告。”
“什麼東西?”墨雅軒在他身後問。
“通知,說是有什麼恐怖襲擊的可能性,要加強管理了。”
“還是警惕些的好。”墨雅軒說。
林海不以爲然地撇撇嘴:“哼,每一次到要春遊的時候就說什麼要出事,然後全市所有學校立刻就皆大歡喜了,這裡面肯定有天大的陰謀。”
“沒錯……陰謀,陰謀……”顫抖的聲音從門柱後的陰影中擠出來。
林海一驚,他在這裡站了那麼久,居然都沒發現門柱後藏着個人。那人慢慢地走出躲藏的
地方,看到他的樣子,林海的心裡一瞬間泛起一絲異樣的噁心。並不是因爲什麼異味或者齷蹉的行爲,那人衣着整潔,一身白色的襯衫褲子,像是這裡的病人。但是他佝僂着腰,雙膝彎曲,渾身處於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每向走一步,他的臉就抽動一下,彷彿經歷着什麼巨大的痛苦。
“是陰謀,陰謀……”男人緩緩走向林海,嘴中如唸咒語,“你們都不明白,你們都被騙了,你們都……罐頭……大頭針……”
林海完全被鎮住了,他站在原地,毫無反應。這個瘋子緩緩地向他走來,恐懼讓他害怕,但是另一種力量讓他挪不動自己的腳。
“蝴蝶在起飛前翅膀就斷裂了……鯨魚的脂膏被放在你們的碗裡燃燒……那是一場遊行,七十二度角的巨大洋娃娃上捆着射電天文望遠鏡,注視着一望無際的馬路盡頭的浮起的冰山還有跳出窗外的高聲歌唱的音樂家——”男人越說越快,像是鼓手咚咚咚咚的敲打,面容也越來越扭曲,“——飛翔的前襟翼上偉大的無政府海島潛行在連續不斷倒下的多米諾多重唱魚缸網絡縱橫交錯所有人都躺在罐頭和眼藥水的夢中——”
“林海——”墨雅軒發出一聲尖叫。
林海猛地暴推開墨雅軒。男人不可思議的力量撞擊在他的身上,兩人像是交纏的失去平衡的野獸倒在地上。林海感覺自己的背部被堅硬的水泥地面猛猛地撞擊,腦後勺也順帶來了一下,意識一瞬間的模糊。
男人緊緊地用四肢箍住他瘦弱的身體,手指緊緊地掐進他的肉裡。他的臉貼在林海的耳朵旁邊,林海感覺脖子後面溼漉漉的,想必是他控制不住流出的唾液。男人劇烈地顫抖,呼吸聲急促,彷彿受到襲擊而驚恐的不是林海,而是他自己。
“你被騙了,你被騙了——”男人從抽搐的喉嚨間擠出極小極小的聲音,“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罐頭——罐頭蝴蝶——假的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你看到的你聽到的都是假的——他們都在騙你他們都在撒謊他們都是騙子——這是個陰謀——陰謀魚缸網絡縱橫交錯——”
林海用盡全力,讓這個突然爆發的瘋子不要咬到自己的喉嚨。在喪屍片中你經常能看到這樣的鏡頭,林海現在才知道這個動作有多困難,你的力量總是難以大過一個瘋子。現在林海的脖子會不會被咬斷完全取決於這個瘋子有沒有這個意願。他聽見墨雅軒帶着哭腔尖叫的聲音,或許她在呼叫保安,希望在情況不可挽回之前,保安能夠把這個傢伙拉開。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沙啞,聲音也越來越低。他的話語因爲肌肉劇烈的顫抖變得難以分辨,還開始流眼淚和鼻涕:“記住我的話不要分桑不要忘記——你自己得感覺——的剛爵——你自己的眼金是最真實的最可奧最有保證力——其他楞都是騙子——夢夢夢夢門門門門纔是真的看到的都是假的!!!!——”男人開始尖叫,然後箍得更緊,“小心那些黑衣人小心那些眼睛他們——他們——他是——”
男人發出痛苦的嚎叫,好幾只有力的手把兩人撕扯開來。男人瘋狂地試圖阻止他們,但是卻架不住幾個大漢的協力。他痛苦而驚慌地尖叫哭泣,四肢如同垂死的昆蟲一般劇烈地掙扎。重複不斷的、沒有意義的字句被塞進他嘴裡的布團打斷了,幾個滿頭汗水的醫生拿着注射器扎進男人的手臂上,保安們用皮帶捆住他的雙手,一人抱着一隻腳,把他帶走。
林海驚魂未定地坐在水泥地上,呆呆地摸着自己淤血的後腦勺。
這裡是醫學院,所以醫護人員來的也很快。校門口的空地上圍了一羣人,保安們艱難地維持着秩序。幾個醫生圍着他檢查。其實林海也沒有什麼大礙,最大的傷也就是腦袋磕到地上撞了個大包,但他現在處於
極度震驚後的恍惚中,也不打算阻止盡職的醫生們給自己做全身檢查。
“不是狂犬病人吧?”墨雅軒站在一旁和一名醫生氣沖沖地說,“我看到他好像被咬了一口……”
林海清楚自己沒有被咬,事實上男人唯一做的事就是把他推到地上,然後壓着他的耳朵說瘋話。
“疼嗎?”一名醫生摸着他的後腦勺。
林海倒吸了一口涼氣:“啊……輕點。”那個包好像挺腫的。
“注意一點啊!”墨雅軒咬着牙,“還有你,你站在柱子前那麼長時間都沒有注意旁邊有人的嗎?”
“我又不是間諜我爲什麼要注意旁邊有沒有人啊……”林海很委屈,“我纔是受害者嘛……”
“雅軒!雅軒!”墨致憑憑空出現空地正中央,“你沒事吧,雅軒!”
“我沒事,”雅軒輕輕擡起下巴,“但這個傢伙被那瘋子推倒了……”
墨致憑立刻投來異樣的目光。
“不要拿受害者開玩笑了好嗎,”林海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沒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推倒是這樣的經歷……”他把目光投向遠處,男人的手被綁在身後,眼神呆滯地坐在長椅上,剛纔瘋狂的表情轉瞬間無影無蹤,似乎坐在那裡的只是一具軀殼。儘管已經被注射了鎮靜劑,幾名保安還是圍在他身邊,防止出現意外。
現在,坐在長椅上的男人看起來像個落魄的中年知識分子了。其實他很瘦弱,胳膊還沒有林海的粗,也不知道怎麼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男人雙頰深陷,很濃的黑眼圈,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像是深深的井,當你凝視它的時候,只會感覺自己越落越深。
林海開始慢慢從恍惚中恢復。在其他人看來,瘋男將他撲倒後把嘴壓在他的脖子邊,是要咬斷他的頸動脈。但是隻有林海自己知道,男人當時正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話,雖然大多數是些難以聽清的瘋言瘋語。
可是……
他搖了搖頭,把自己古怪的念頭壓了下去。你總不能試圖從一個瘋子身上找到什麼答案吧?林海有些震驚自己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是從三院跑出來的瘋子,”墨致憑透過黑框眼鏡望向男人,“據說有很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和反.社會人格。不知道今天怎麼就跑出來了,保安措施那麼嚴密,而且最近局勢又緊。”
“三院的瘋子?”墨雅軒低頭想了想,“難道是……”
墨致憑陰着臉點了點頭。
“是誰?”林海不解地望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姐弟。
墨雅軒皺着眉頭,然後低聲說:“好像姓楚。十多年前,他是神經科學系的主任。據說他違反學院規定搞了非常危險的實驗,然後也不知怎麼就……”
“雅軒!”墨致憑低聲呵斥。
墨雅軒別過頭去,沒有繼續往下說,似乎接下來的話會觸犯某個很深很深的禁忌。林海突然有些煩躁,明明只是個醫學院罷了,居然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黑歷史。這些組織小到幼兒園,大到一個公司,每一個都死死地守着自己的秘密。但林海慢慢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
假如那個男人原本是個神經科學家的話,他說的那些瘋話……
真的都是瘋話嗎?
他不經意間轉頭望去,校門圍欄外有一個遠遠投來目光的黑色人影。他眨了眨眼,注視的地方卻空無一人了。
看錯了嗎?
“林海?”墨雅軒發現林海的表情有些異樣。
“沒事,頭還有點暈……”林海搖搖腦袋,確實昏昏沉沉的。
似曾相識的黑衣人,一閃即逝的黑衣人。
似乎最深最深的夢裡見到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