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爲社會生活一如戰場,大家競爭起來都失去了對待彼此的尊重,又因爲不信任對方,於是這樣的場面又會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人人都會從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那裡尋找特權,尋找一種強有力的支持藉以毫無懸念的打擊與自己地位相同的人、以圖將對方一擊斃命,最後將一點點的權力以上等人的身份施捨給地位低的羣體以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這樣長此以往會導致一個結果,上層會憤怒地對待下層,因爲上層認爲尊敬是下面應該給予他的,是上層人的應得之物,下層卻認爲上層騙取了他們的尊敬,因爲他們覺得上層根本不值這種殊榮,這種尊敬是強加的,是一種掠奪、恐嚇、壓榨而非是發自於自己內心的聲音。”
“轉而,大家都會想,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值得自己尊敬和愛戴的?沒有。”
“基於這些,社會各階層之間就既沒有團結也不存在友愛,每個人都不再關心和自己無關人的幸福,人人都變得自私自利,在社會活動中,一切都充滿了爾虞我詐,從而使廣泛合作成了一種泡影,必然會導致社會的混亂和後退。整個社會中就會充斥着冷漠、無情、唯利是圖,大家都公開的崇尚權力和金錢所帶來的便利與優越,所以,維繫我們的那種‘與人爲善’就會變成‘與人爲惡’,團結互助這種詞語將不會再被人所記起,因爲沒有人會在乎。”
馮喆說到這裡戛然而止,翁同書也思考着,問:“你說的這個老師,叫什麼?我想去拜見他。”
馮喆看着沉沉泛着光亮的河水說:“他去世了。”
“啊?”翁同書非常驚訝:“去世了?”
“肺癌。”
翁同書聽了長長地嘆息一聲,很久的都不說話。
馮喆說:“咱們學校的條件太艱苦了,老師們的住宿條件太差了,這房子,怎麼適合教學?我看適合養雞。”
“啊?”
翁同書又是驚訝了一聲。
“翁校長,當時沙坡鄉發展養魚業佔地圈田,是鄉里的意思?”
“……鄉里有這意思,不過,縣裡不統一調度,鄉里也不能隨便的折騰……”
“那天我和你看了一下,養雞場以前沒這樣大規模,是誰讓擴建的?怎麼就和校舍接壤了?”
“是鄉里……但縣裡是點頭了的。”
“誰?”
翁同書悶悶的說:“楊縣長……我去鄉里幾次,每次陳鄉長和秦書記被我纏的不耐煩了,就說讓我去找楊縣長……我哪能見楊縣長的人影……楊縣長又不是你,根本就沒來過鄉里學校,我只能去教育局,可謝局長也作難,又讓我來鄉里……唉,不停的兜圈子……”
馮喆品味着翁同書這句話是恭維自己,還是發自內心的,沉默了一下說:“咱們要是將學校改成養雞場怎麼樣?”
“啊!”
翁同書一聽就站了起來:“縣長,這,這種話可不能亂說!這,這……開不得玩笑!”
“沒開玩笑,”馮喆淡淡的說:“這就是我特地來找你的原因。”
翁同書簡直不知道該給馮喆說什麼了:“縣長,你要這樣做,你,你會讓人戳脊梁骨的!這好好的學校,這是鄉中心學校,養雞場?這麼多學生去哪?你,你會在在兆豐……”
“遺臭萬年?”馮喆替翁同書說出了那個詞。
翁同書聽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馮喆,頹然的坐下,手撥拉着頭髮說:“也不會遺臭萬年……可是,縣長,你,你這是要做什麼啊?我們大傢伙都在議論,說你將棉紡廠的事情處理好了,就會來解決學校問題的,你那天來了,我給大家做了保證!……這下,這下可好,你,你要將學校改成雞圈?……雞圈!學校變成雞圈!”
“你,你比楊躍民還……”翁同書又激動的站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我,我辭職!我不幹了!我辭職!”
“辭職?”馮喆看着翁同書很平靜的說:“你辭職是不當校長還是連教師這個身份都捨棄了?辭職能解決問題嗎?你不幹,還會有別人幹,你覺得會有人爲你這樣看似很有‘骨氣’的行爲拍手叫好嗎?也許會有,但那大都是假惺惺的廉價同情表面下隱藏的嘲諷和譏笑,更多的是赤裸裸的直接鄙夷。你信不信,會有很多人想看你到底是有多無能才四處碰壁的,你的退縮正好就成全了一些正想要讓你倒臺他們好接替你的諂媚小人和投機之輩。”
“再有,你以爲你不幹了在其他人的手裡就能解決這個你遺留下來的問題?會不會有人到時候會說翁校長那會都解決不了的事情,憑什麼讓我一下就水到渠成?”
翁同書想反駁,可是卻張口結舌。
“我來告訴你我的想法,我知道我的年紀沒你大,人生經驗也沒你豐富,你知道我是怎麼解決生活、工作中的問題的嗎?”
翁同書看着馮喆的眼睛,問:“你說,你怎麼解決生活中的問題?”
“從來要想得到平安、和平、安穩的方式都很簡單,那就是投降、就是示弱、就是忍耐。”
翁同書跟着馮喆喃喃的重複:“投降?示弱?忍耐?”
“對,除此之外,以其他任何的方式活着都有風險。但我更認識到一點,任何的逃避都有風險,那就是惰性的習慣,一味的隱忍會讓你變成沒性格的奴才,那會讓我活的沒有尊嚴。你妥協妥協再妥協,換來的是什麼,會是他人的尊重,這可能嗎?是,在面臨困境的時候我會隱忍,但我絕不是投降,一旦時機來臨,我會向欺負我的予以回擊。我寧願站着死,不願跪着生。”
“抗爭從來不可避免,因爲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懦夫。”
“如果生命中有什麼是讓我不斷爲之戰鬥的,我會告訴所有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這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以彰顯我的意志自由爲表述。”
“永遠也不要高估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地位,其實咱們在其他人眼裡什麼都不是,這世界多你一個也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因此,咱們必須自己活出一個樣子。”
“要妥協還是忍耐?還是投降?或者是抗爭,一直戰鬥到最後?這些其實很簡單,都取決於我們一念之間。我告訴你,如果你的繳械投降毫無意義,倒不如在你手裡努力將學校建好,這也算是你在任的時候爲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翁同書又沉默了,過了一會他疑惑的問:“縣長,你到底想幹什麼啊?我又能做什麼?”
馮喆卻答非所問:“我竟然也是縣長了……想想,人就是在經歷事情中走向成熟的,以前屁大點事咱們可能會思前想後多愁善感,但現在感覺即便千山萬水,是不是認爲自個單槍匹馬也可以應付得來……”
翁同書不知道這個年輕的縣長說這句“我竟然也是縣長了”是什麼意思,或者他是想起了哪個人?他見馮喆的眼睛在黑暗中散發着幽幽的光,那他肯定是想起了誰,同時也被馮喆的話激起了一些豪氣。
馮喆很快的從冥思中轉換了過來:“我要讓你當沙坡新學校的校長,要蓋全新的教學樓,全新的教師宿舍,全新的操場,全新的教學設備,讓沙坡學校的一切都比縣裡任何一所學校的教學設施好。”
翁同書一聽激動了:“好!謝謝,謝謝縣長!要是這樣,我真是代表全學校的師生們感謝你了!縣長,你說,你要我做什麼?”
馮喆聽了輕輕笑了一下:“我要你做順應大衆心意的事情。”
“順應大衆心意的事情?什麼事情?”
“咱們學校的老師這一段最想幹什麼?”
翁同書聽了猶豫了一下,有些期期艾艾的說:“大家,這個……”
“都對縣裡不滿,都說我這個縣長吃乾飯不幹人事吧?”
翁同書聽馮喆一語道破,有些不好意思:“大家……老師們……縣長,這事情也不怪大家,問題懸而未決的,上課上不成,住宿的事情,那天你也見了,教師們心裡是有些意見……”
“那就去告我,告縣政府。”
“真的?”翁同書眼睛睜得透圓:“縣長,你真的鼓勵大傢伙這麼做?”
“真的。你們告的越是厲害,力度越是大,咱們這個學校重建的速度,就會越快。”
“啊?……那,好,縣長,這不是開玩笑?……我都聽你的!”
……
城市規劃重建是大事,縣裡當時開會借鑑了很多兄弟市縣成功的例子,定的方針是依照程序將土地拍賣,而後把包括居民動遷、臨時安置、籌措資金、建設施工這些事情都交給開發商去完成。
本着一邊拆遷拍賣,一邊動工建設的思路,拆遷戶的安置和清理工作有序的順利開展,土地拍賣工作也緊鑼密鼓地進行着。
兆豐對城區拍賣的第一塊土地就是行政街上面的供銷社舊址。
作爲從省供銷總社走出來的人,馮喆對兆豐的供銷社可以說了若指掌,和省內大多數縣級供銷社一樣,兆豐供銷社如今可以說已經名存實亡,供銷社裡主持工作的副主任頂了一個科級幹部的名聲,這幾年就靠着沿街的十多間平房的房租給工人發工資,因此,在馮喆的授意下,城建局的局長史鐵生以給供銷的職工每人補助一套單元房,同時在未來興建的寫字樓裡留幾間給供銷社做辦公室用,並優先照顧將一部分下崗職工安置工作的條件,供銷社就將土地的一切權利交給了城建局。
拍賣供銷社土地的那天馮喆並不在縣裡,聽田永璽的電話彙報,縣裡首次的拍賣活動可以說舉辦的非常成功。
常務副縣長楊躍民全程參加了拍賣會,並在拍賣進行之前講了話,最終,四十四畝土地以一千八百萬的成交價,被志在必得的百能公司收入囊中。
晚上,楊躍民正在參加百能公司李建設的宴會,蔣道遊的電話打了過來,問:“沙坡雞場是怎麼回事?”
楊躍民回答說:“書記,沙坡雞場是陳爽固的小舅子辦的,效益還可以。”
蔣道遊一聽,再沒有吭聲,掛了電話。
wWW◆ттkan◆co
蔣道遊今晚很反常,楊躍民覺得很不對勁。
正在省城的馮喆這時正在請亓思齊吃飯,他也接到了蔣道遊的電話:“小馮縣長,我們兆豐上電視了。”
“蔣書記,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情了?”
“沙坡有個養雞場,雞場擴大規模,將雞圈蓋到了教室的窗口下面,這都上了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了。”
“……書記,我這就回去。”
馮喆掛了電話,看着亓思齊不說話,亓思齊皺眉說:“跟你在一起怎麼總這麼多事?”
馮喆點頭:“說真的,我覺得的我就是個不祥之人。”
亓思齊點頭:“我覺得也是,而且我覺得你要是沒事也不來找我,你但凡找我就沒好事。”
馮喆看着亓思齊認真的說:“我承認。我覺得,我總要爲自己來找你尋一個理由吧?不然,爲什麼呢?”
亓思齊笑了:“拿真話當假話說的人,我認識不少,不過,也就你說的我不生氣。好了,我吃飽了,送我回去,你也可以回你的兆豐勾心鬥角去了。”
……
蔣道遊這天夜裡連續接到了市wei書記石修遠,市zhang李善蘇的電話,電話的內容無一例外的都是問沙坡鄉的養雞場到底怎麼回事?是誰當初讓雞場建在學校旁邊的?
李善蘇的語氣還比較溫和,石修遠則就是毫不留情,說兆豐簡直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個雞場都能上中央電視臺。
蔣道遊有些搞不清緣由,石修遠說,自己也是在省裡一位領導的詢問下才知道兆豐縣竟然做出了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雞舍就在學生的眼皮子底下,誰給了你們兆豐的膽量這麼做?”
“道遊同志,兆豐縣委對此事是要負責的。”
蔣道遊趕緊從網上搜了當晚的焦點訪談,這才知道了沙坡鄉雞場和學校的事情,於是,就給楊躍民和馮喆打了電話。
這一切其實馮喆心知肚明,在他的慫恿之下,翁同書默默的動員了沙坡鄉學校的老師撇過市裡直接到省裡上fang,有些老師別出心裁,還將這事捅到中央電視臺,誰知道中央電視臺負責焦點新聞訪談的節目組竟然真的派了一幫人悄悄下來,沒有驚動任何人,到沙坡鄉學校現場進行了採訪,剛好還拍到了雞場的人辱罵老師們偷雞蛋的場景。
新聞欄目組的人還問了一些學生關於雞場的事情,又拍攝了教師住的危房,然後一溜煙的又都打道回府,而後節目就播出了。
楊躍民藉故從百能的酒宴上脫身出來,他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心裡不禁一陣陣的發急,知道這件事真是非同小可,於是先給陳爽固打了電話,讓他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將沙河灣的雞場給剷平了,陳爽固作難說:“縣長,那十多萬只雞,我往哪安排?”
“扔到沙河裡、吃了、送人,今晚你安排不了那些雞和雞圈,就等着明天安排你。”
就在楊躍民心急火燎的時候,送別了亓思齊坐着車往兆豐回的馮喆接到了郭世傑的電話:“縣長,袁國鋒被封平警方在封平海邊的一個出租房裡抓獲了。”
“縣長,我是第一時間彙報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