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英已經殺紅了眼,他感覺自己的武藝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強過,胸中的殺氣也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旺盛。
見孫元身先士卒衝了上去,他立即明白孫元這麼做的意圖,那是要在百萬軍中取敵酋的首級,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結束這場殘酷到極點的拉鋸戰。是的,預備役騎兵雖然經過嚴格的訓練,可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戰場上遇到強大的敵人,第一次打這種苦仗,思想上準備不足。這一仗到現在,已經有超過一成的傷亡,等到結束,如果不出意料之外,死傷應該在三成左右。這樣的傷亡率,已經足以讓這個世界上任何一支部隊膽寒、崩潰。
部隊之所以還在堅持,那是因爲平日的訓練已經讓他們都麻木了,畏懼軍法甚於畏懼死亡。
而且,寧鄉軍的軍魂是不服輸,靠着這一口氣,大家都在硬生生的挺着。
士氣這種東西雖然是一場戰役的決定因素,可卻最不可靠。因爲你不知道部隊的士氣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掉落,前一刻還在奮勇殺敵的士卒,因爲某種原因,下一刻就會丟掉手中兵器,不要命的地逃跑。
必須將大家胸中憋的這口氣提起來,直到獲取最後的勝利。
他盼着重回戰場已經很久了,只有戰鬥才能洗刷自己身上那個奸細的恥辱,他要想以前一起並肩戰鬥過的袍澤弟兄證明:我冷英不是細作小人,不是廠衛鷹犬,我是一條堂堂男子漢,我是寧鄉軍的好漢!
聽到孫元這一聲“烏拉”冷英知道自己盼望到了。
他眼睛中有熱熱的液體沁出,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弟兄們,你們聽明白了嗎?侯爺說了,我們是騎兵軍,我們是光榮的騎兵軍。我們不是沒人要的預備役,騎兵軍-----”
“有進無退!”
“烏拉!”數千條漢子同時爆發出春雷般的吶喊,如同一柄鐵錘朝敵陣帥旗位置撲去,眼簾中全是涌動的黃色狗皮帽子。
雖然衝到最前面的士卒無一例外地被建奴的騎槍刺下馬來,可後面的人還是紅着眼朝前推進。黃色的狗皮帽子變成了紅色,也不知道是敵人還是自己的血。
一排之後,又是一排,然後還是一排。
一具具屍體從馬上落下。
但鐵錘還在敲擊,轟鳴着朝一個方面反反覆覆。
孫元也不知道自己的刀究竟砍中了幾個敵人,身上又中了多少記,卻渾然不覺得疼痛/。看着不斷死去,卻因爲害怕擾亂軍心,傷了同伴士氣而沒有發出哪怕一聲慘叫的士兵,孫元的眼睛也好象是在燃燒了,身上熱熱的暴起一層雞皮疙瘩。
不能失敗,一定會贏的。這麼多漢子不畏犧牲,難道就殺不進去?
這纔是真正的民族戰爭,生存空間之戰,沒有憐憫沒有猶豫沒有畏懼,要麼你死,要麼我活。
終於整齊的建奴騎對被飛蛾撲火一般殺來的寧鄉軍沖垮了,這千餘騎兵數量雖然不多,可一旦切入陣中,瞬間就將正藍旗的部隊砍成兩斷。
終於有建州軍經受不住這種殘酷的撕殺,號叫着不敢向前。
正藍旗勇士也有害怕的時候,怎麼可能?
豪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麼時候明人也有如此鐵血驍勇之士……這……是漢人嗎?
以前在遼西那支一觸即潰,只知道躲在船塢堡城池裡面看着八旗鐵騎瑟瑟發抖的明軍去哪裡了?
以前那支一見到我八旗騎士,就丟掉武器放鴨子的京營明軍去哪裡了?
以前那支知道呆在別人後面,任憑友軍在前面被我八旗一支支吃掉,卻不動如山的明軍九邊精銳去哪裡了?
以前那支只需派出一個百人隊,就能輕易打崩的明軍去哪裡了?
這漢人不只有洪亨九,不只有寧完我,不只有范文程,不只有中行說。
霍去病也是漢人,飛將軍李廣也是漢人,犯我大漢天威雖遠必誅的陳湯也是外人,內王外霸才是漢家的精神。
或許,我們以前都小瞧他們了。
豪格迷茫地看着前方,寧鄉騎一個接一個倒下,可每倒下一個,後面就有人大吼着補上來。
而自己的手下已經累了,畏懼了。除了有人退縮不前,更多的人則拉開騎弓胡亂地朝前射去,什麼時候正藍旗的好漢已經失去了和敵人刀子對刀子的勇氣了?
騎弓比起步弓來軟上許多,廝殺了這麼久,很多人都已是手臂酥軟,再也無法將弓臂拉圓。更多人的箭壺中空空如也,不住轉頭朝中軍旗下望來,似是在等待他的決斷。
對於自己的旗主,勇士們有一種狂熱的信任。
可是,他卻什麼也做不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這種糾纏在一起的搏殺,考較的是雙方士卒的勇氣和犧牲精神,至於其他都不重要。無非是以硬碰硬,直到一方倒下爲止。
……
孫元一馬當先衝在前頭,敵人的這一輪亂射之後,只聽得身邊“叮叮噹噹”一陣亂響,衛兵們都是渾身背箭,被射得想刺蝟,但就是不倒。
他這二十餘騎先前主要的任務是護着主帥,到現在精神正好。見孫元如此不要命的向前衝鋒,也都殺發了性,同時發出一聲吶喊,聲勢驚人。
二十多騎衝入敵陣,檔在前面的建奴竟被他們用不要命的蠻力連人帶馬撞到一邊。僥倖閃避到一邊的建奴也被揮來的馬刀一一割倒,如同鐮刀下的韭菜。
仗打到現在,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謀略戰法可講,拼命就是了。
見前面順利地打開通道,後面的預備役騎兵眼睛裡只有豪格的帥旗,用馬撞,用刀砍。馬倒下來了,也要和身將敵人從鞍上撲下,大家一起死在奔騰的馬蹄下;刀斷了,扔出去,摘下頭盔朝前砸。
一時間,到處都是士兵落地的蓬蓬聲,到處都是戰馬茫然的長嘶,地上全是敵我雙方的傷兵扭打成一團,在已經被鮮血沁透的黃土上翻滾。
已經徹底瘋狂了,在這種幾乎是決死的進攻下,豪格的親衛只能緊緊地護着他們的統帥,將身子背過去迎接敵人的馬刀。旗主在,正藍旗就在,若是豪格倒下,正藍旗完了,他們的家人也要變成多爾袞多鐸的奴隸。他們的兒子將不分老幼被人砍下頭顱,扔到野地喂狗,他們的女兒要被人家配給皮甲奴,生下一堆****柴兒。建州人對敵人狠,對自己的族人更狠,更下作。
近了,近了,寧鄉軍已經衝到了帥旗前二十步的地方,已經能夠看到他們已經染成紅色的狗皮帽子,戰馬每一起伏,帽子上的血就會被甩在空中,連成一片紅色的水霧。
二十步,若是開闊地帶,將馬力放到最大,瞬間可至。但眼前實在太擠了,毫無騰挪餘地。幾百人馬擁在方寸之間,就好象一個巨大的魚羣被圈在一汪淺水裡,彼此爲生存空間而掙扎搏鬥。
沒有任何武藝和戰術可言,長兵器也用不上了。雙方的士卒都不約而同抽出腰刀、短刃、鐵錘、連枷不歇氣地朝敵人頭上身上砸去。
整個世界一片兵器和鐵甲的磕擊聲,鐵甲葉子片片飛濺,有人大聲咒罵,有人尖銳地慘叫。
豪格看到,一個寧鄉軍騎兵和正藍旗士兵已經抱在了一起,只因爲身邊的人馬實在太多太擠,一時卻掉不下戰馬。二人的兵器都已經斷掉,同時抽出一把解腕尖刀不住朝敵人身上捅。一邊捅,一邊大聲的喊着什麼。
一刀,兩刀,三刀……十刀,直捅得彼此變成血葫蘆,可還是沒有人死去,兩個人都在哭,“娘,娘。”“額涅,額涅。”……這就是戰爭麼……一命換一命,大家相互兌子,直到大家都死乾淨爲止……
這不是我想要的啊!
一股冷氣從腳下升起,直透囪門,他感覺自己好象墮入冰窖裡,被刺骨的水流壓得渾身麻木,壓得透不過氣來。
對面,一個寧鄉軍士兵從人潮中擠了過來,距離豪格十餘步。
他手中的馬刀已經斷掉,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搶了一把短斧,這點距離足夠了。
他大吼一聲,將短斧奮力扔來。
這一記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斧子在空中旋轉成一團黑光,發出尖銳的呼嘯。
一個用背心護着豪格的親衛腳下一用力,勉強地從馬鐙上站起身體。這把短斧“嚓”一聲劈在他的左肩上,劈開肩甲,裡面白森森的半截鎖骨戳了出來。
“豪格小心。”正藍旗第一勇士圖魯什叫了一聲,指着前方的孫元道:“那人應該是這隊明軍的大將,看我去砍了他的狗頭。”
說罷,也不等豪格點頭就大叫一聲,提着長矛策馬衝了出去。
一個孫元的親衛衝了上來,可惜馬刀短,長矛長,瞬間被圖魯什麼紮了個通透。馬刀也在砍在圖魯什護心甲的同時斷掉了。
那親衛大聲慘叫,卻不肯就這麼死去,提着拳頭不住朝圖魯什麼面上砸去。
圖魯什的長矛卡在地人身上,一時抽之不出,被打得鼻血都出來了。
他用力朝前推,卻是毫無用處。
一拳之後,接着又是一拳。
圖魯什的眼淚都下來了,只使勁地將頭朝後仰去,大聲號叫着。
……
“這……這……”豪格手心全是冷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身子如風中樹葉顫個不停,一個聲音在心頭冒起:今日這兩千正藍旗勇士都要丟在這裡了,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