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之死沒有給省城帶來什麼大的變化,紅總司覆滅之後,省聯總捲土重來,在軍隊支持下成爲最大的造反派組織,其他中小造反派組織也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這場學生髮起的政治盛宴,由工農羣衆正式接過了造反的接力棒。
武鬥再次開始,每個造反派組織都自稱左派,是毛主席的戰士,彼此展開廝殺搏鬥,軍方支左小組也無能爲力,不過據說省城的武鬥還算小場面,江北那邊已經動用了裝甲車和炮艇,迫擊炮重機槍都上陣了,造反派連支左工作隊都不放在眼裡。
哥哥死後,陳實被送到了江北親戚家,轉學到江北一中,在這裡他認識了一位新朋友,會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的鄭傑夫。
母親潘欣也被打倒,關進了學習班,鄭傑夫孤身一人前來江北投奔紅玉,他並不清楚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他只知道紅玉阿姨收留了自己,並且視若己出,同父異母的哥哥王北泰也對自己很好,有什麼好吃的都省給自己。
鄭傑夫和陳實坐同桌,兩人都是從省城來的,在陌生的環境中自然親近,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得知陳實的哥哥就是紅總司的陳忠後,鄭傑夫感慨萬千,也將自己身世的秘密吐露。
一天傍晚,陳實從學校食堂偷來一瓶淮江大麴,一碟花生米,兩個少年在宿舍後面的角落裡開懷暢飲。
兩人談文學,談理想,談政治,談國際形勢,從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到文化大革命的形勢,再到中蘇在蒙古大草原上的機械化會戰,經歷過政治風雲的少年激揚文字,指點江山。
忽然陳實道:“班裡的女生,沒一個漂亮的,到底不如省城!”
鄭傑夫道:“未必,我覺得孟麗娜就不錯!”
陳實瞪大了眼睛:“不會吧,你喜歡孟麗娜!”
“噓,小聲點。”鄭傑夫趕緊捂住陳實的嘴,這年頭暴露私人感情是很不光彩,很不革命的一件事,革命工作那麼多,怎麼能和小資產階級一樣,搞什麼溫情脈脈的玩意。
“個人審美觀不同,或許你覺得她不咋地,但我就喜歡孟麗娜那種樸素脫俗的氣質,如同一株白蓮花。”鄭傑夫嘴裡說着孟麗娜,心裡想的卻是孟曉琳,他的第一次夢遺,就是獻給了這位家庭女教師。
“那你給孟麗娜寫封情書吧。”陳實眼睛一眨,憋出一個壞點子。
“寫就寫,不過要匿名。”鄭傑夫玩性大發,正要回宿舍拿紙筆,忽見一羣人打着手電,氣勢洶洶而來,爲首正是本校茶爐工聶文富,他穿一件藍色工作服,歪戴帽子,敞着懷,露出一巴掌寬護心毛來,手裡還提着一杆鐵杴,頗有魯智深手提方便鏟之威風。
“我宣佈,一中造反派今天正式成立了,這裡由我聶大炮接管,誰不服,來和我鐵杴說話。”聶文富在校長室門口叫囂,他身後一幫地痞流氓橫眉冷目,手中皮帶啪啪響。
教師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說話。
鄭傑夫和陳實面面相覷。
……
39000部隊院內,DC-3運輸機的引擎已經安裝完畢,正在進行地面試車,汽油是從空軍油庫直接調撥來的,這全託葉雪峰幫忙,如今這裡的後勤全部由省軍區負責,吃喝不愁,物資器械籤個字就能領取。
兩臺1200馬力的引擎噴出一股股藍煙,開始轉動,液壓系統和操縱系統分別進行調試,試車成功。
陳北從駕駛艙下來,滿臉興奮,要求上天飛一圈,卻被陳子錕拒絕:“現在還不行,每一滴都非常汽油珍貴,飛一圈幾千加侖沒了,浪費不得!”
既然不能試飛,就要在地面上多測試幾次,陳北正要上機,忽然有江北打來的電報,讓他速歸。
“興許是家裡出事了,我來之前,造反派就掌控了廠裡的局勢,春花一直是中高層幹部,這回怕是要倒黴了。”陳北捏着電報嘆氣道。
“你趕快回去一趟,把家裡的事情處理好,現在是非常時期,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亂了大局。”陳子錕道。
“我懂,處理好家裡的事我立刻回來。”陳北點點頭。
陳北立刻搭乘最近一班火車回北泰去了,在省城火車站月臺上遇到了劉媖,她的丈夫張廣吟被報社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工作,她也隨着四清運動下到基層,索性辦了調動手續,夫唱婦隨,把家也搬到北泰去了。
兩人是舊相識,又是親戚,自然相見甚歡,在火車上和別的旅客換了座位,調到一起,說說笑笑一路倒也不寂寞。
劉媖是大學生,知識分子,談吐見識比馬春花強出不少,加之出身小資產階級家庭,穿衣打扮很得體,陳北雖然和馬春花生活多年,大少爺作風改了許多,但依然是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兩人坐在一起,和劉媖坐在一起,倒被旅客認爲是兩口子。
“你愛人個頭真高啊。”一個婦女這樣對劉媖說。
劉媖呵呵笑道:“我們不是兩口子,論起來他還得喊我一聲小姨呢!”
旅客們都笑了,陳北也笑了,看了一眼劉媖,心中暗想如果不是當初種種陰差陽錯,自己娶的不是馬春花而是劉媖,不曉得日子會過成什麼樣。
一路說說笑笑,四個小時的車程很快就結束了,列車抵達北泰火車站,兩人在出站口各自上了公交車。
“有空帶孩子來家坐坐,還有你那口子。”劉媖發出邀請。
“一定去。”陳北爽快答應。
回到高土坡家裡,門是上鎖的,鍋竈是冷的,小光在鄰居家趴在板凳上寫作業,看見父親回來撒歡的撲過來:“爸爸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
“你媽呢。”陳北摸着兒子的腦袋問道。
“媽這幾天都不大回家,我在王叔叔家吃的飯。”陳光道。
老王是廠裡同事,又是鄰居,關係不錯,陳北趕緊道謝,老王說不客氣,老王媳婦卻不搭理陳北,很不高興的樣子,扭着腰肢走開了。
陳北遞上一支菸,問道:“老王,這幾天廠裡怎麼樣了!”
老王道:“唉,廠子基本停產,支左工作隊進駐咱廠,造反派得了勢,把當權派都打倒了,你們家那口子也被停止一切職務,這幾天正批鬥捱整呢!”
陳北勃然色變:“這不欺負人麼!”
老王道:“你別衝動,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去廠裡,造反派一幫人正到處找你呢,要揍你!”
陳北擼起袖子道:“他敢!”
話雖這樣說,陳北還是沒去廠裡,他怕自己性子激,和造反派幹起仗來,小不忍則亂大謀,自己萬一被扣,飛機缺了副駕駛,那就連累了一大批人。
回到家裡,兒子說:“爸爸,我餓!”
陳北奇道:“不是在王叔叔家吃過了麼!”
陳光道:“沒吃飽,王嬸只讓我吃一碗飯!”
陳北沉默了,他並不生氣,這年頭誰家都不寬裕,老王只是普通工人,他老婆是臨時工,兩人工資加起來也沒多少,能讓兒子跟着吃幾頓飯已經很仁義了,再說馬春花也倒臺了,人家沒落井下石已經很好了。
“走,爸爸帶你吃館子去。”陳北帶着兒子到街上尋了一家飯館,坐下之後問兒子:“想吃什麼!”
“吃肉,紅燒肉,排骨,大魚。”陳光說的自己口水都流出來了。
陳北擺出當年大少爺的派頭道:“服務員,點菜!”
服務員嗑着瓜子,頭也不擡:“先買票再點菜!”
陳北訕訕的站起,走到服務檯前拿出錢和糧票買票,飯館不供應紅燒肉之類,只有炒雞蛋,豆腐、韭黃和鯽魚,愛吃不吃,先交錢後上菜,還得自己到窗口拿。
“不過了,菜都上雙份的,三碗米飯,再來一瓶大麴酒。”陳北將錢拍在櫃檯上,豪氣萬丈。
這頓飯吃的真飽,雖然菜味不咋地,吃完了還打包帶走,因爲沒帶飯盒,付押金租了飯館的一口鍋,把剩菜剩飯端回去,熱了冷,冷了又熱,直到夜裡十一點馬春花纔回來。
馬春花精神狀態很差,陳北問她什麼,也不願意說,坐在桌旁吃飯,吃着吃着眼淚就啪嗒啪嗒的落進碗裡。
“他們批鬥我,讓我承認自己是反革命,走資派,天地良心,我馬春花出身貧苦,一心向黨,爲革命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怎麼就成了反革命了。”馬春花困惑又憤懣。
陳北嘆口氣:“春花,想開點,不光是你,連國家主席都成了叛徒內奸工賊,還有啥好說的,對了,部隊工作組什麼態度!”
馬春花道:“工作組拉偏架,和他們是一夥的,廠裡領導全部打倒,要進學習班,我過一會還得回去!”
陳北道:“咱不去受那個罪!”
馬春花道:“不行,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黨員,組織的決定不能違抗,我相信黨不會被壞人矇蔽的,總有一天光明會來到!”
任憑陳北怎麼勸,馬春花就是堅持要去學習班,她說:“這是一次考驗,我不能屈服,不能逃避,不能讓壞人得逞,我要和他們堅決鬥爭!”
陳北道:“那我陪你去!”
馬春花道:“不行,你的保衛處副處長也被擼了,你以前得罪的人多,現在那幫人正打算報復你呢,對了,省城那邊怎麼樣,公爹的病好點了麼!”
陳北去省城用的藉口是父親生病,此時只能隨口敷衍:“還躺着呢!”
馬春花道:“我這邊不用擔心,畢竟工作組在,不會像以前那樣往死裡批鬥,你還是去省城避一避吧,反正你一貫落後,曠工十幾天也是常事,就是小光不好弄!”
忽然陳北想到劉媖的孩子和陳光差不多大,便道:“不如讓小光去他姨奶奶那裡住幾天!”
“哪個姨奶奶。”馬春花狐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