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鄭澤如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裡,拉亮客廳的電燈,發現兒子孤零零的坐在沙發上,抱着膀子彷彿很冷的樣子。
父子相對,久久沉默,鄭澤如臉上依稀還有耳光的指痕,胳膊上有淤痕,他苦笑一聲道:“小杰,你都看見了,爸爸沒用,被小將們批鬥,北京不安全了,你今晚就走吧。”
鄭傑夫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終於沒有開口。
鄭澤如道:“形勢惡化的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省城怕是也不安全了,當情況危急無路可走的時候,你就去北泰找這個人,告訴她你是我鄭澤如的兒子。”
說着拿出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了幾行字遞給兒子:“拿好。”
鄭傑夫收起紙條,去臥室收拾了行李,鄭澤如安排了司機送兒子去火車站,父子離別的時候,鄭澤如終於流露出慈父的表情,撫着兒子的頭髮說:“小杰,經歷過這些事情後,你就長大了。”
“爸爸,我還能見到孟老師麼。”鄭傑夫還是忍不住問。
鄭澤如苦笑了一下:“孟老師去很遠的地方,也許你們將來會再見的。”
司機在門口說:“部長,火車半小時後開。”
鄭澤如擺擺手道:“小杰,你走吧,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不管世界怎麼變化,知識永遠是最有用的。”
鄭傑夫用力的點點頭,拿着行李上車了,這是他第一次坐父親的專車,也是最後一次,坐在伏爾加軟綿綿的沙發座椅上,回望父親的身影原來越遠,鄭傑夫覺得往日偉岸的父親是如此蒼老,如此不堪一擊,他忍不住流淚了。
司機將鄭傑夫送到火車站,正好有一班去江東的火車半夜發車可以趕上,用不着買票,因爲到處都是大串連的紅衛兵,赴京的,離京的,只要帶着紅衛兵的袖章就能免票。
鄭傑夫艱難的擠上了火車,一夜未眠,次日下午終於回到了江東省城,走出車站的一剎那,他發現整個世界似乎都變了,所有的圍牆上都刷着標語,所有的商店招牌都換成了紅色,鋪天蓋地都是**語錄,那些沿用多年的老字號商鋪名字全都變成了“紅衛”,“紅星”,“井崗山”,“長征”之類。
路過省府大樓的時候,廣場上人頭攢動,紅旗招展,數千名紅衛兵正在衝擊大樓,大樓前站着三排解放軍戰士,手挽手組成人牆抵禦衝擊,一邊是紅五星和紅領章,一邊是紅寶書和主席像張,卻是涇渭分明的兩派。
聲浪滾滾,口號震天,鄭傑夫聽的清楚,是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韓樂天,打倒修正主義保皇派馬雲卿,打倒叛徒內奸大特務徐庭戈。
紅衛兵們要打倒的人分別是現任省委書記,省長,還有省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廳長。
這世界怎麼了,**的黨委和政府竟然成了紅衛兵們打倒的對象,鄭傑夫雖然也是紅衛兵出身,但卻無法理解事情在短期內演變成這種程度,正如他無法理解林牧學院學生批鬥自己父親一樣,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回家。
母親沒在家,鍋竈是冷的,飢腸轆轆的鄭傑夫找了一些掛麪下了吃,等了許久潘欣纔回家,看到兒子回來,她又高興又擔憂,問了北京的情形,鄭傑夫沒有照實說,只說一切都好。
“你爸爸安全我就放心了,現在省城很亂,紅衛兵衝擊省委,要不是部隊守着,領導們就要被批鬥,咱們家也不安全,不知道哪天就被他們打上門來。”潘欣道。
鄭傑夫拿出字條:“媽媽,爸爸說有危險就去這裡。”
潘欣看了看,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你爸爸還是沒忘了他們啊,這地方應該是安全的,你明天就去吧。”
鄭傑夫道:“媽媽,你跟我一起去吧。”
潘欣道:“孩子,誰都可以去,但媽媽不能去,將來你會明白的。”
忽然外面一陣噪雜,潘欣站在窗口望過去,只見一羣紅衛兵衝破門衛的阻攔,徑直奔着這兒來了,爲首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人,束着武裝帶,高舉紅寶書,正是徐庭戈的兒子徐新和。
夜襲省委家屬院這一招是徐新和想出來的,省委大樓有解放軍防守,實在衝不進去,不如抄其後路,直搗黃龍。
鄭傑夫也站在窗口觀望,他發現徐紅兵身後的人已經不是東風吹的隊員,而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省委家屬院是一棟棟蘇式四層樓房,樓門從裡面上鎖,可是架不住徐紅兵住在這兒,有鑰匙,他打開樓門帶領戰友們長驅直入,直奔二樓自己家,房門反鎖,鑰匙也打不開。
“徐二,你這個革命的叛徒,投降吧,紅衛兵小將興許能饒你一條狗命。”徐紅兵大聲嚷道,又低聲對戰友們說:“徐二很狡猾,小心他跳窗。”
真被他料到了,徐庭戈被紅衛兵小將堵在家裡,情急之下狗急跳牆,從二樓陽臺跳下,怎奈年紀大了,腿腳不如當年幹中統特務那陣矯健敏捷了,一隻腳崴了,一瘸一拐正想逃竄,紅衛兵們已經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殺氣騰騰,手中的武裝帶啪啪響。
堂堂省政法委書記被一羣毛孩子包圍,徐庭戈覺得很屈辱,他厲聲喝道:“你們這樣幹是要負責任的。”
“負你媽了個比的責任。”一個紅衛兵掄起武裝帶抽下去,鐵頭砸在徐庭戈臉上,立刻鮮血直流。
徐庭戈從事政法工作多年,有配槍的習慣,掌管生殺大權的他當機立斷,拔槍在手,這是一把五二式公安槍,仿自德國ppk,性能很好,隱蔽性強。
紅衛兵們見他拔槍,絲毫無懼,反而更加憤怒,一個個挺起胸膛道:“開槍啊,你膽敢殺害革命小將,定讓你萬劫不復。”
徐庭戈不敢打人,但鳴槍示警的膽子還是有的,他朝天扣了一下,沒響,以爲有臭子,拉了一下槍栓排出子彈,再次扣動扳機,依然瞎火。
“你的子彈,都被我換成臭子了。”二樓上,徐紅兵冷冷說道,一揚手,幾顆亮晶晶黃澄澄的子彈落了下來,在水泥地上亂彈。
徐庭戈無力的垂下了手,他敗得不冤,家裡出了內鬼,不敗纔怪。
“妄圖開槍殺害紅衛兵小將,打死他。”紅衛兵們一擁而上,拳打腳踢。
“我來。”徐紅兵一躍從二樓陽臺上跳下,穩穩地落在地上,分開衆人,擡起穿着四十三碼軍用膠鞋的大腳,狠狠朝父親佝僂在地上的身軀踢去,一下,兩下,三下,沉悶的聲音如同踢在沙袋上一般。
徐紅兵叉着腰,一隻腳踩在父親身上,慷慨激昂道:“**教導我們說,敢造反是無產階級革命家最可貴的品質,是無產階級黨性的基本原則,我們革命者就是孫猴子,要掄起大棒顯神通,施法力,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紅衛兵們熱烈鼓掌,有個英姿颯颯的女戰士還喊了一聲:“說得好。”
徐紅兵驕傲的點點頭,忽然發覺腳下的徐庭戈紋絲不動。
徐庭戈沒了聲息,紅衛兵們害怕打出人命,虛張聲勢道:“徐二,你別裝死,咱們撤。”
人羣呼啦一下全跑了,鄰居們這纔敢上前扶起徐廳長,掐人中,喂水,半天徐庭戈才醒過來,感覺肋間鑽心的疼,他嘆口氣道:“新和這三腳夠狠,將來這孩子一定有出息。”
徐庭戈被送進了醫院,經診斷被踢斷三根肋骨,還有多處軟組織挫傷,紅衛兵們到底還嫩,打人的技術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次日,鄭傑夫帶着行李去火車站,打算去北泰投親,路上看見街對面一個少年走着走着,就被人搶去了頭上的軍帽,他想搶回來,卻被人暴打了一頓。
鄭傑夫認出這是同學馬京生,他爸爸是省長馬雲卿。
他上前打招呼:“馬京生,怎麼了。”
馬京生擦擦鼻血道:“沒事,幾個小痞子搶我軍帽,被我揍了一頓。”
鄭傑夫道:“有日子沒見了,你最近過的咋樣。”
馬京生道:“到處串連,去了不少地方,大慶,大寨,井岡山,湘潭,都去了。”
鄭傑夫羨慕不已,又道:“咱們東風吹戰鬥隊咋解散了,我看你的袖章都沒了。”
馬京生道:“你這段時間哪去了,連這個都不懂,**把劉主席打倒了,咱們**失勢了,現在是那些泥腿子的天下,連老子的軍帽都敢搶,要在以前,我就讓我爸爸派民警把他們抓起來判刑,對了,你怎麼樣。”
鄭傑夫黯然道:“我剛從北京來,那兒的情況也不好,很多高級幹部被打倒了,我父親也沒逃過。”心裡卻想到了孟曉琳,沒來由的一陣疼。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後面過來一隊紅衛兵,一個個卷着袖子拎着皮帶殺氣騰騰的,隊伍中一人振臂高呼:“打倒反動軍閥陳子錕。”然後一幫人都跟着吶喊,路人爲之側目。
“他們去抄陳子錕的家。”馬京生道。
“走,看看去。”鄭傑夫忽然很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