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樂文小說看清眼前這女子,楚離額上直冒冷汗。
可不正是那日她罵過的女人!
本來如果得罪的只是上品人,最多也就是吃頓板子。楚離心高氣傲,十分看不起那些奴顏婢膝的世家子弟,更不願卑躬屈膝,見了品級比她高的人幾乎難有好臉色。但她又不傻,當然知道什麼人可以得罪,什麼人千萬得罪不得——眼前這女人就屬於千萬得罪不得的人。皇族,魏朝拓跋氏的人,可千萬不能得罪。五胡十六國以來,王朝更替之快讓魏朝統治者心有餘悸。何況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百姓歷經戰亂和皇室廝殺,人心各異,子民非一姓,這就更讓當今皇帝不安。天下誰不知道拓跋燾好武,登基伊始就推行鐵血手段,除了不斷開疆拓土之外,爲了穩定國內局勢,但凡有人不敬基本是要誅九族的。這種高壓政策籠罩着魏朝天下,讓百姓人人自危,民不議政,官不諫言,所以人們只能大肆談論佛道和歌功頌德。
楚離經常會想到她和師姐讀史時讀到的周厲王的故事,“民不敢言,道路以目”,魏朝雖然尚未達到這種恐怖地步,但也離此不遠矣。
皇族嗜殺如此,楚離知道眼前這女人身份時,手指都在發抖。
寇謙之跟過來,先奉承了一番,“上谷公主武藝超羣,微臣實在佩服。”又對楚離說,“楚姑娘,這位是上谷公主,還不快行禮。”
楚離忙後退一步,垂首叩拜,“民女拜見公主。”
上谷公主拓跋迪這會兒心裡舒坦了,再怎樣一頭小獅子最後還不是要跪在她腳下。她心情愉悅地彎了脣角,卻壞心道,“楚離?本宮怎麼看着有些眼熟。”
楚離身子一僵,心想完了,看她剛剛趕上來那樣子就不像不記得自己,這會兒這麼說話,恐怕是要秋後算賬。怎麼辦?是要先承認了再求饒命,還是直接死不認賬呢?她神經緊繃,手心都被汗水沁得溼漉漉的。
拓跋迪又說,“你敢不回本宮的話?”
寇謙之一聽,捋了捋花白鬍子,拱手對拓跋迪說,“公主,楚姑娘是微臣府上貴客,她久居深山恐怕不曾見過公主這樣高貴的人,難免失禮。還望公主看在微臣的薄面上,饒了楚姑娘。”
拓跋迪這才道,“原來如此。倒是本宮考慮不周,怠慢了天師貴客,望天師勿怪。”說着她俯身去扶楚離,楚離一見她伸手過來又是驚出一身冷汗,哪敢真讓她扶,連忙起身,“多謝公主。”
寇謙之在一旁還禮,“公主哪裡話!公主千金之軀,肯賣這個薄面,微臣感激不盡。”
拓跋迪微微側身避過寇謙之,望着楚離笑,那笑容裡滿是算計,看得楚離後脊樑骨嗖嗖發冷。就聽她對寇謙之說,“天師既然這樣說,不知本宮是否能讓天師也賣個薄面呢?”
“公主請講。”
“也不是旁的,”拓跋迪嘆了口氣,“這幾日母后身子不爽,本宮爲人子女想略盡孝道,希望能找個人爲母后講講修行的道理,也讓她老人家心裡舒坦些。今日前來本也是打算請教天師此事,不過,”拓跋迪話鋒一轉,掃了眼楚離,“本宮和母后都是女子,雖說天師乃是修行人,但到底有些不便。既然這位楚姑娘是天師府上貴客,不知可否請她隨本宮侍奉母后幾日?”
“……”楚離聽得咬牙切齒。這個上谷公主說話句句踩在刀刃上,嚴絲合縫根本無法反駁。她以給當今皇后盡孝爲理由,莫說楚離,就是天師寇謙之也不敢反駁啊。皇后乃是一國之母,又是皇室貴胄,楚離要是敢不去,這罪名可比辱罵上谷公主還大。可是……可是自己得罪過她,這要真跟她進了宮去,還能完完整整的出來嗎?
楚離欲哭無淚。早知道這女人是公主的話,打死她她也不會對人家不敬啊。楚離心裡抱着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可憐兮兮地望向寇謙之,寇謙之見她那神情十分不忍,卻也無計可施,只得笑笑說,“公主如此孝心,天下當以爲表率。能隨公主進宮侍奉皇后娘娘,是楚姑娘的福氣,楚姑娘豈有不去之理?”他看向楚離,輕聲安撫道,“楚姑娘,上谷公主心地仁厚,皇后娘娘更是母儀天下,你定要盡心侍奉。”
……心地仁厚……個鬼……楚離咬碎了牙齒,鎮定下來,面色沉靜地俯首道,“民女遵命。”她哪裡有選擇的權利喲!
本是來辭行的……楚離惱恨自己爲什麼不早些走。
拓跋迪笑眯眯地說,“如此,時候也不早了,楚姑娘就跟我一塊回去吧。不然還要再差人來接,又要讓母后多等了。”
楚離焉敢不從。只能無語望蒼天,她這會兒更想念師姐師父了。
從跟着拓跋迪走的那刻開始,楚離就再不敢掉以輕心。她照舊一副面癱樣,同時決定對拓跋迪言聽計從,省的招惹禍端。不過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拓跋迪竟是真的把她帶到了赫連皇后的寢殿,而且一路沒跟她說一句話,也沒有……報復她!
難道這個上谷公主真的像寇謙之說的那樣,心地仁厚?楚離皺了皺眉,想起那天拓跋迪說“賤民死不足惜”的模樣……恐怕離心地仁厚有些距離。但,應該也不是個壞人吧?畢竟那天她也是出手相助了。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這個上谷公主好像和她口中的母后並不親密,她只是將楚離帶到了赫連皇后宮中,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就自行離去了。連赫連皇后的面都沒見。那個赫連皇后也是奇怪,對上谷公主也沒一點熱絡的樣子。她隔着屏風臥在鳳榻上,也不問楚離話,只是着人給了楚離一本《道德真經》讓她念,還說唸完就可以回上谷公主那裡去了。
好像這母女倆就只是走個形式,做做樣子而已。
楚離樂得沒事,就緩聲念着。不過五千字左右,幾盞茶的功夫便了了事。隔着屏風聽到赫連皇后軟軟的聲音,“念得不錯,不急不慢,口齒倒還清晰。賞——”
“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個侍女,雙手捧着木器來到楚離面前,上放着一隻雕花的鏤空玉簪,通身雪白滑膩,似流水似行雲。那侍女道,“這乃是北涼進貢的上品羊脂玉,還不快謝恩。”
楚離忙依言而行。看着簪子心想,師姐戴上一定好看。
又聽赫連皇后道,“難爲迪兒費心了。退下吧。”
跟走過場似的。楚離跟着帶路的宮女去拓跋迪那兒,暗想能不能直接溜出去。想了半天,覺得還是不要作死。正走着,忽然那宮女跪了下來,楚離沒來得及,就剩她自己站着。那宮女見狀嚇得臉色慘白,連忙拉了楚離一把,楚離這纔跟着跪下。
原來是迎面前呼後擁的來了些人。楚離偷偷去看,因爲不好擡頭始終看不真切,也就算了。那些人越走越近,楚離這纔看清一人身着明黃繡龍,另一人卻是褐色儒服。後面的跟着些一模一樣服飾的小腿,大概是內侍。
本來那明黃和儒服都走過去了,誰料剛路過楚離兩步,又停了下來。楚離心裡一緊,心想不是因爲我吧?
可不就是因爲她。皇宮裡的宮女太監侍從等都各有規定的服飾,只有她粗布麻衣。這麼顯眼,看不見纔怪。
那明黃在楚離面前站定,還沒說話楚離就已經感覺出這人一身的威壓。不用想都知道能正大光明穿着繡龍明黃晃盪的人是誰,楚離暗自嚥了口唾沫,暗道不愧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帝王,這只是站着還沒說話就讓人感到一陣肅殺之氣。
“你是何人?”拓跋燾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不怒自威。楚離有些想哭了,她才蹦躂幾年啊,這十多年來也就是跟師父師姐在上洛郡過日子,雖然有些世族大家,但基本都不成氣候,都是外強中乾扶不起的劉阿斗。這會兒見了真正的帝王,楚離說不害怕是假的。尤其是傳聞拓跋燾喜怒無常還嗜殺……楚離只得強自鎮靜下來,叩拜道,“民女楚離,奉上谷公主之命前來侍奉皇后娘娘。”
“楚離?”這會兒是另一個聲音。這聲音略顯清亮卻難辨雌雄。楚離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這一看立刻怔住了。眼前這人身量纖細,看起來纖弱不堪。然而肌膚勝雪,雙眼生媚,又脣紅齒白,好一個美貌女子!楚離心想,難不成這是哪個妃子?只是爲何穿着儒袍?還是男子裝扮。不過,這書生打扮看起來倒是非常順眼,雌雄莫辨的氣質讓人過目難忘。
楚離看呆了,直到聽見一聲尖利的呵斥,“大膽!”
楚離回神,忙叩首道,“民女知罪!”
拓跋燾笑道,“你就是楚離?莫不是對崔大人一見傾心?”
楚離還沒說話,就聽到那個聲音不滿地說,“皇上休拿微臣說笑。”
拓跋燾也不生氣,笑呵呵地說,“你身爲男兒,卻貌如婦人,還是個美婦人,也難怪人人見你皆驚奇。”
那聲音頗不滿道,“又不是人人都能生得似皇上這樣既雄才大略又英武不凡。”
拓跋燾聽了大笑,“這天下恐怕也難有幾人能如你崔浩這樣生得比女人還美。”
“皇上再說,微臣可就生氣了!”崔浩氣道,“微臣隨皇上上陣殺敵,可有半點不如人處?總拿相貌取笑臣子,豈是爲君之道!”
話都說這樣了,拓跋燾竟然還是不生氣,竟正色道,“愛卿言之有理,是朕考慮不周。”
看得楚離心中暗暗稱奇,這拓跋燾對崔浩也太寬容了。還有,這美婦竟然是名聞天下的崔浩,楚離大跌眼鏡。據說崔浩出身北方高門士族,出了名的神童,他博覽經史玄象陰陽,擅長占卜且幾無不準,又涉獵百家之言,征戰中屢出奇策。而且屹立三朝不倒,到如今……算算至少也該五十多歲了,可眼前這人除了眼角有些皺紋,幾乎與二十出頭的女子無異,噢,不,男子……
楚離恍恍惚惚地突然覺得自己過去可能錯過了些什麼,可是一下又想不起來。
崔浩掃了楚離一眼,不屑的嗤笑一聲,“你就是那個口出狂言,揚言要做國師的楚離?”
楚離一愣,這事兒什麼時候傳開的?還是隻傳到皇宮而已?她尚未見識到暗哨的厲害。
崔浩見她發呆,皺了眉頭,“我還道你說不定有些奇謀本領,如今看來,”他瞥眼過去,“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不知耍了什麼小聰明竟哄得天師輕信於你。”
“奇謀沒有,本領也無,”楚離被他語氣激得惱怒,冷聲道,“連長相也比不上崔大人美貌,民女也不知爲何寇天師信我。”
崔浩沒料到這小丫頭竟然暗諷他相貌,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無知小兒,會些小手段,逞口舌之利,不堪大用。”
楚離冷笑,“大瓠之種,固拙於用。”她曾跟着楚謙出入與人清談,故而伶牙俐齒。明着說自己本來就沒什麼用處,實際上是借用莊子的話諷刺崔浩眼界小。
崔浩聞言,深深看她一眼,轉而對拓跋燾說,“皇上,何必與小子糾纏,還是先去看望皇后要緊。”
拓跋燾點點頭,轉身走時又回頭看了楚離一眼,那一眼卻甚是鋒利,讓楚離沒來由心頭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