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18
泰州的天塔又名通天塔,只不過塔門上的匾額年久失修,“通”字掉了一大半,人們便以訛傳訛稱它爲天塔。天塔第三層,身着烏青色長袍的女子,面上蒙了一層白紗。她立在窗前遙望遠方那兩個已經消失不見的身影,自語道,“楚離當真是國師。”
“墨姑娘,本殿下已經順了你的意思,饒了那大魏國師。”通天塔第三層陳設極爲簡單,整層只有正當中設了一個筆直的樓梯通往第四層,一旁五步遠處有一張陳舊的檀木方几,盤腿坐在方几正面的少年臉色陰沉,吊梢眼刀鋒眉,雖面如冠玉然而說話的語氣卻極爲低沉,“希望墨姑娘能給本殿下一個合理的解釋。”
墨姓女子面紗下薄脣微微勾起,美目流盼間卻閃過一抹不屑。她穩穩開口,“太子殿下可知大魏國師是什麼人?”
“既然是大魏的國師,便是我南朝的敵人。”少年面無異色,眸中殺意頓現,嘴角露出詭異的笑來,“堂堂大魏國師在魏境死於非命,本殿下倒要看看那拓跋老兒會是何表情。”
他是南朝劉宋的太子劉劭。
墨姓女子垂了眸子,幾不可聞的一聲低嘆,“太子殿下若是不怕得罪石太傅,儘管去殺那國師好了。”
劉劭聞言一頓,皺眉問,“與石姑娘有何干系?”未待旁人回答,房門被人推開,“楚離是我師妹。”
說話的正是石霂。玄色襦裙,藏青鑲邊,大氣沉穩又不怒自威。她雙手攏在袖中,施施然進來,衣袂飄飄帶着股絕塵之氣,唯有纖腰上那抹黛色飄帶宛如遊雲,飄逸自在。只是臉頰左側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刀疤,一直延續到鎖骨以下,乍看有些猙獰,然而這刀疤落在她臉上,反倒給她平添了幾許妖冶。
“太傅!”劉劭立時變了臉色,戰戰兢兢地起身,雙手垂在兩側,恭恭敬敬地垂首迎她。
石霂略一點頭,“太子不必多禮。”卻走到那女子身邊欠身施禮,“多謝。”
劉劭見狀,愈發緊張起來。忙起身道,“太傅,小王想起論語還沒看完,先請告辭。”
“太子請自便。”
劉劭匆匆而去。
墨姓女子才道,“石姑娘何必多禮,楚國師與本門弟子常有往來,算起來也當是我的朋友。”聽她這樣客套,石霂蹙眉不解,然而只片刻功夫她就看懂了女子的眼神,遂一聲淺嘆,提了提聲音,“太子還有何事?”
果然聽得門外咚一聲,傳來劉劭慌亂的聲音,“無事,無事。”接着就是急匆匆的腳步聲。
許久直到房間徹底靜了下來,石霂才露出無奈地笑意,“到底還是個少年。”又眨眨眼,“墨巫溪,多謝救命之恩哪。”卻哪還有半點端莊,眉目裡盡是靈動清逸。
巫溪笑道,“我剛剛還想,要是你那寶貝師妹看到你方纔模樣,不知會是什麼表情。會不會像劉劭那樣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石霂彎了脣角,悠悠道,“她呀,她纔不知道怕字爲何物。”
“若是知道你拼着自己的性命救下南朝的皇帝,還盛情難卻地成了劉劭的夫子,也不會怕?”巫溪意味深長。
石霂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相比這個,只怕讓她知道她一直討厭的巫溪很有可能是墨派下任鉅子更讓她吃驚吧?”她壞壞一笑,“到時候不定怎麼纏你呢。”
“沒關係,只要你不介意,儘管讓她來纏我好了。”
石霂一頓,輕哼一聲,“我有什麼可介意的。”又不滿道,“你們墨家摒性棄情,個個去欲寡情,怎麼你這個有可能成爲鉅子的人,反倒六根不淨。”
巫溪眉眼含笑,“我說了什麼?只怕有些人心裡想什麼,才聽到什麼。”
“莫饒舌。”石霂搖頭,“我可不是離兒,聽信你巧言。”
“嗯,也是。”巫溪點頭笑,“只聽楚離一個,就夠你受的了。”
石霂無奈搖頭,“你今天說話怎麼總是奇奇怪怪,讓人聽出些言外之意。”
巫溪道,“楚離身邊有個女人。”
“……有何妨?”
“上谷公主,拓跋迪。”巫溪說罷,緊緊盯着石霂的眼睛。
石霂一怔,旋即卻又面無異色,輕笑道,“有何妨。”竟讓人莫名聽出了滿滿的自信。
停了會兒,巫溪抿脣道,“石霂,你是修道之人。倘若真能摒棄七情六慾,當有大成。”
石霂不置可否,“人各有志。”
“你有何志?”
“不可說。”
“若志在楚離,只怕你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呵——”石霂慨然一笑,“我自然知道,離兒有道根。她心懷天下,博愛衆生,於萬物都有情,卻偏偏……最無情。”說着看了眼巫溪,“所以才能和你——修爲不淺的巫溪上人交情不淺,是不是?”
巫溪不答,“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就這麼執着於讓我修仙嗎?”
“你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巫溪嘴脣幾動,卻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只道,“若不修行,日後必遭禍端。”
石霂不屑地笑了,“我遭的禍,還少嗎?”
說着轉身要走。
巫溪一把拉住她手腕,神情複雜,“……只怕你不能承受。”石霂沉了臉色,“你不說,就沒人知道。”倒叫巫溪吃了一驚,“你……你知道?”
“巫溪,別忘了我師承何處。”石霂緩了緩神色,“好了,不用爲我擔心。我師妹是魏朝的國師,我自己是南朝皇帝的救命恩人,又是太子太傅,還和修爲高深的你是摯友,難道這天下還有誰能傷我不成?”
巫溪怔了怔,“難怪你拼命也要救劉義隆。”她喃喃罷,忽然一笑,“罷了,罷了。既然你自己心裡有數,我便不必多此一舉了。”又道,“楚離就在此地,你不去見她?”
“不見。”石霂乾脆地拋出一句話,“敢留書離家出走,不給她點顏色瞧瞧還了得。”
“她回去要是見不到你,不定怎麼折騰呢。”
“折騰唄,再撲騰也見不了幾個水花。反正我不急。”她看起來半點不放在心上,好像一點不在意的樣子。然而片刻功夫卻忽然起身道,“我要回上洛郡了。”很快只留給巫溪一個急匆匆的背影。
巫溪搖頭輕嘆,“這還叫不急。”
楚離沒想到拓跋迪中的竟是毒箭,沒多久就渾身發燙昏迷不醒。她一路抱着拓跋迪往驛站趕,引起不少注目。
公輸定遠遠看見,驚訝不已,“國師怎麼這麼大力氣……”他見楚離雙臂穩穩抱着上谷公主,還步伐奇快,實在是大跌眼鏡。
珠兒道,“因爲楚姐姐會仙法啊。”他們連忙迎了上去。看見上谷公主受傷,都嚇了一跳。楚離將上谷公主送回房間,讓人去請大夫。久等不至,楚離焦急不已,自己跑出去找。路上跟一輛墨色馬車擦肩而過,楚離忽然停住腳步,莫名的望向了那輛馬車。她抿抿脣,緊了緊雙手繼續走,然而沒兩步又回頭望了一眼,嘀咕道,“爲什麼突然覺得師姐在裡面……”
按楚離的性子,倘若她孑然一人,只怕這會兒能攔住馬車跳上去看看。可是眼下,驛站裡的拓跋迪高燒不退,楚離不敢耽擱,遂搖搖頭試圖搖出剛剛那個奇怪的念頭,趕忙又去接大夫。
遠遠地,馬車漸漸地和楚離幾人越來越遠,車子裡一人道,“你還真沉得住氣。”
說話的正是巫溪。
石霂正閉目小憩,聞言緩緩道,“紙鳶飛得再高再遠,只要線還在手中,它早晚都得乖乖回來。”
巫溪卻道,“萬一要是斷線了呢?”
石霂倏地睜開了眸子,掃一眼巫溪,勾脣道,“我怎麼會等它斷了再收線。”
時近仲春,正是放紙鳶的好時節。
巫溪掀開簾子,只見蔚藍而遼闊的天空中,三五成羣的紙鳶隨風馳騁,倒給這仲春添了生動的一筆。
一聽說上谷公主重傷,驛站守吏嚇得冷汗直流,連忙着人延請當地名醫。
拓跋迪臉色越來越差,眉頭緊皺地昏迷着,極度不安。楚離守在牀邊,見這情形心急如焚。情急之下輕輕環住她雙肩將她摟在懷裡,動作輕柔地撫摸她頭髮試圖安慰。拓跋迪緊緊攥住她衣角,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一樣不放手。腦子裡不期然就響起了香兒那些話,讓楚離心疼得鼻子發酸。她安撫地柔聲道,“不怕不怕,公主別怕。”擁抱是安慰人最有效的法子,就像小時候每次石霂做噩夢時她會做的那樣,只不過如今懷裡的人換成了拓跋迪。果然,雖然拓跋迪仍舊顯得不安,但眉頭卻漸漸鬆了開來。楚離悄悄鬆了口氣,憐惜地望着她。
驛站守吏在門外走來走去,一個又一個大夫相繼走出來,守吏抓着人就問,“公主怎麼樣了?”大夫們的話竟出奇一致,“傷口已經上了藥,只要今夜燒退了就無大礙。”
“那要是不退呢?”
大夫們臉色訕訕,艱難開口,“那……那就不好說了。箭上有毒,雖然沒有侵入五臟六腑,但難免隨血液流動,現在給公主清了餘毒,按理說只要燒退了,傷口不感染,過個三五日也就好了。可若是燒不退……” 守吏急的要打人,大夫們面面相覷不敢反抗。
卻忽然聽得驛站外有人高聲道,“守吏何在?”守吏停下動作,甩了袖子瞪幾位大夫一眼,急忙往門口迎去,唯恐又來了什麼惹不起的大人物。然而驛站外卻只有一輛極爲簡陋的馬車,旁邊站着個老翁和一個書童,守吏皺眉道,“先生何人?”
“無禮!”書童豎眉喝道,“這位乃是奉詔回京的侍郎高大人,小小守吏膽敢如此講話。”
守吏一哆嗦,忙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眼拙,沒認出高大人,希望大人有大量,別跟下官一般見識。”守吏原也不是個欺貧怕富之人,只是驛站裡頭一次遭遇了皇族在此地受重傷的事情,故而急得他亂了分寸,待人便失了耐心。
高侍郎卻微微一笑,“無妨無妨,守吏大人,請帶路。”
“豈敢豈敢!”守吏緊張地引路,小聲道,“高大人,上谷公主正在驛站治傷,還有國師。”
“哦?”高侍郎捋了捋花白鬍子,“公主緣何受傷?小國師呢?”
守吏道,“下官也不清楚,已經上報了州上,正在徹查。”說話間已經到了楚離她們所在的房間,“她們就在裡面。大夫說,只要上谷公主退了燒就無大礙了。”
高侍郎“嗯”了聲,掐指一算,卻忽然道,“老朽當去拜見公主和小國師。”
“此時只怕不妥,”守吏急道,“國師守着公主呢,正在病中。”
然而高侍郎卻恍若未聞,繞過他大步往前。這會兒全沒有半百之人的姿態,行動之敏捷讓守吏吃了一驚。還沒等伸手攔呢,高侍郎已經推開房門徑自走到牀榻處。楚離皺眉看向來人,“你也是大夫?”
高侍郎不答,只翻了翻拓跋迪眼皮,又號她脈搏,頓時面色大變,看得楚離心驚膽戰,“怎麼了?”高侍郎卻着人取了匕首來,對楚離道,“借國師食指一用。”
楚離猶疑地伸出手去,高侍郎刷地一下割破她手指,然後嗅了嗅,這才道,“難怪,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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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離不明所以。高侍郎道,“國師想必終年煉製丹藥吧?”楚離點點頭。
“所以國師血氣裡帶了藥物。只不過是藥三分毒,國師血中含了多種藥物,最終混在一起,國師又深諳修煉之法,故而體內已成藥丹。於你是養身,用到別人身上,就成了劇毒。”高侍郎頓了頓,“箭上的毒並沒有厲害之處,偏偏國師血中毒素傷了公主氣血。”
“我的血?”楚離驚訝急了,經此提醒忽然想起公主府那晚,拓跋迪吮吸她的手指。那種酥麻的感覺又一次涌了上來,楚離臉上微熱,忙壓制住這種情緒。
高侍郎點了點頭。擡頭看看她,“國師年方几何?”
“就要二十。”
“哦。”高侍郎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揚聲喚道,“守吏何在!” 守吏本就在門外偷聽,這會兒聽見叫自己,連忙上前。高侍郎又問,“你可將此處情形上報給了州府?”
“州牧大人正在趕來。”
“幾時能到?”
話音未落,便聽到前面一陣吵嚷的腳步聲,東泰州州牧帶着人馬趕到,“高大人!”高侍郎抱拳,“州牧大人。”
兩人寒暄畢,高侍郎突然道,“公主在此地身受重傷,茲事體大,當務之急除了給公主治傷之外,就是要抓捕兇手,嚴懲不貸!” 州牧道,“侍郎大人所言極是。本官已經下令衙差查探,務必將兇手繩之以法,千刀萬剮!”
高侍郎點了點頭,卻道,“大人不必費此功夫,兇手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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