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16
上谷公主醒來時,楚離正守在她牀邊,“公主你醒啦!”楚離喜形於色,又滿是擔憂,“感覺如何?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無礙。只是皇宮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上谷公主眸色黯淡,勉強一笑。
“那跟我們一塊回上洛郡吧。”楚離看看她蒼白的臉色,不由一聲輕嘆,“公主,不要和親。”她聽香兒說,皇帝不僅有意讓上谷公主出嫁,更想將公主遠嫁和親。可自古和親的公主,哪有落了好下場的?不說別人,只說上谷公主的母后和如今的左昭儀,小國遠嫁,勢單力薄,背井離鄉何其悽苦。楚離暗下決心,一定不能讓上谷公主也落入此路。何況上谷公主還於她有恩,楚離道,“我向皇上請命!”
拓跋迪見她眸中憐惜,竟不由心中一暖,然而心思輾轉,垂眸道,“如今無處可去,便只好求國師多加照拂了。”
“公主哪裡話,”楚離拉住她的手,輕聲開口,“在平城你待我不薄,現今我正好投桃報李,何況咱們還是朋友。”
上谷公主拓跋迪望着楚離真摯的笑容,心中一顫,卻掩下情緒勉強回之一笑。出宮是計劃好的事情,她爲此吃了不少苦頭。卻沒料到左昭儀會爲她絕食,險些喪命。上谷公主不過是跟她父皇商量好了演一齣戲,誰想那深深宮牆裡竟真有一人爲她如此搏命。偏偏實情她還一個字都不能吐露。更意外的是,左昭儀爲了她竟能揹着皇帝私下散盡錢財打通關係將她送出宮去。這可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皇帝倒是樂得順水推舟,讓侍衛追了她幾日幾夜。連日的奔波和震驚,讓她不堪重負昏了過去。
只不過來到代郡就清醒了。可她不想醒。她其實從沒有把左昭儀算進她的未來裡。畢竟,輩分上,左昭儀怎麼說也是她名義上的母后。在上谷公主的規劃裡,最多到護着左昭儀衣食無憂。可而今左昭儀爲她做的一切,卻讓她心中極爲震動。
上谷公主拓跋迪生在皇家,她的父皇剛毅冷酷,母后早逝,兄弟們又各懷心思,唯一一個能說上話的皇姐南安公主竟早早出嫁病逝。整個皇宮裡的人誰不是看菜下碟,察言觀色地過日子。對於她這樣無依無靠又絕無可能翻身的公主,宮人有幾個能好好待她。長在那樣一個無情無義人心叵測的環境裡,她從來不相信感情。但她又極爲缺愛。想來也是可笑,大魏唯一的公主——上谷公主,民間都傳她深得皇帝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她實際上卻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人在那後宮深處孤獨而寂寞的長大,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戴上了面具,她看不清別人,別人也看不清她。看起來縱性肆意,實際上如履薄冰。所以她貪戀女子的溫柔,恨不能躲在溫柔鄉里永眠。儘管她比誰都清楚,那些願意跟她好的宮人,不過是因爲她的身份。倘若有朝一日她不再是公主,她身邊那些人只怕一個比一個躲得快。
甚至是左昭儀。一開始的時候,不也是因爲她是大魏的公主,所以才刻意接近她嗎?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楚離了。楚離爲人坦蕩,有如朗月清風一身正氣,從來待人以誠,傾心相交。楚離拿她當朋友。“朋友”這個詞,對上谷公主來說實在太陌生了。她不相信人心,不相信感情,又如何能相信朋友?可她卻不由自主地相信楚離。
左昭儀竟肯爲她冒生命危險,而楚離一如既往地信任着她,心無芥蒂地與她言笑晏晏。拓跋迪心中驀地一軟,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貫穿了她的心房。這種感覺太讓拓跋迪動容了。她眼眶竟然有些發熱。許是因爲楚離真誠的笑,許是爲了正在深宮裡擔憂着她的左昭儀。又或許是別的……她還沒有真正體會過的情緒。
“公主,你怎麼了?”楚離吃了一驚,上谷公主眼中是不是含了淚光?
“沒事。”拓跋迪掩住口鼻,微微打了個哈欠,“大概是尚未痊癒,有點頭昏。”
楚離道,“那你多休息會兒。”又招來香兒隨身侍候。
剛回到自己房間,就聽小吏來報,說門口站着一個粗布麻衣的僧人求見。楚離如今身爲國師,對這些僧道不敢怠慢,便着人請進來。那僧人合掌道,“貧僧曇無成,特來拜會小國師。”
因爲楚離年紀小,百姓爲了區別她和前任國師寇謙之,私下都稱她爲“小國師”。她打量着曇無成,“大師所爲何事?”
曇無成笑道,“貧僧有些疑問,想來請教小國師。”楚離向來待人謙和有禮,遂請曇無成詳談,“大師有話儘管說,小女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曇無成雙手合十,“多謝小國師。”又問,“貧僧月前聽小國師在清涼峰的妙論,實在佩服。只是不知小國師從何悟得如此高論?”
楚離道,“在上洛郡時時不時會有僧人來化緣做客,我旁聽得悟。”
“不知施主可還記得他們法號?”
“法號倒是記不大清,”楚離略作思忖,“他們不常來,來了也就胡亂說些話,沒正經聽過他們說過自己的法號。隱約記得好像叫什麼肇生、什麼融的,倒是不敢確定。不過近些年沒見他們來過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曇無成唸了句佛號,“可是僧肇、竺道生、道融?”
“噫,大師你這麼一說,好像就是這幾個法號。”楚離驚訝道,“大師認識他們?”
曇無成合掌笑了笑,“乃是貧僧同門。”
楚離立刻站了起來,恭敬道,“原來大師您和那些老人是同門啊。”雖然完全不瞭解那三位僧人根底,但是楚離從他們的言談中也明顯能感覺到其文雅氣度,心中非常欽佩。
她八歲起就跟着成公遠居深山,所接觸的人不超過上洛郡,對外界的信息瞭解非常少。生活的圈子裡,人的才幹學識都相差無幾,她自幼躋身其中不知世事,故不知她身邊人和自己到底幾斤幾兩。在她心中,大家都稀鬆平常,不過都是些普通人罷了。更甚者,她還討厭成公等人談仙論道以求長生。
曇無成點頭笑笑,示意她坐下。楚離想到曇無成是要“請教”問題的,頓時就有些心虛。她知道的東西糊弄糊弄這些自命高人的僧道還可以,真要和僧肇、曇無成論,她始終都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
曇無成看出她的緊張,道,“施主不必緊張,貧僧確實心中有惑,纔來請教。”
楚離不敢怠慢,坐定細聽。哪料你一言我一語,楚離越聊越有精神。她已經很久沒和人這麼痛快無礙的溝通過了,曇無成的學識見解果然和當初在上洛郡時遇到的人不相上下,楚離興致盎然。兩人不知不覺竟秉燭夜談,待天際泛白,雞鳴時兩人還興味不減。
曇無成也大感酣暢,“阿彌陀佛,貧僧已許久未曾如今日這般暢快,小國師堪爲良友!”楚離更是歡欣,“大師願意和小女子做個忘年交,小女子求之不得!”
“哈哈,”曇無成笑道,“我的師兄們恐怕都是你的忘年交吧?”
楚離不好意思地吐舌,“這幾年已經沒見過他們了,心中甚爲掛念,不知他們現下可好?”
“嗯,”曇無成微笑着合掌,“阿彌陀佛,三位師兄已經涅槃。”
涅槃……楚離心裡一咯噔。這兩個字聽着好聽,可實際意義卻並不那麼討喜。她臉色一白,“……圓寂?”
“正是。”曇無成始終面帶微笑,楚離卻不覺流露出哀痛神色,“怎麼……這麼……”
“小友無須傷神,”見她竟哽咽,曇無成輕嘆一聲,“生死有命,三位師兄已化身成佛,小友該喜纔是。”
楚離垂眸,“大師你也相信仙佛之事?”
曇無成道,“貧僧往年曾聽僧肇師兄提過,說有一小友,甚爲聰慧悟性極佳,然性子執拗,業障不破,難道正是小友你嗎?”
“我不知道。”楚離搖頭,“我從不信神佛。每次他們說到這方面時,我便沒了興致。”
曇無成久久不語,半晌笑道,“小友且隨緣。”
楚離勉強笑笑,“這麼些年沒見,還以爲他們一如過去一樣硬朗,不料竟是陰陽兩隔。我雖然不信仙佛,然而如今倒也希望真有此事,如此,便能讓他們永存於世。”頓了頓,又問,“大師可是自己前來?”
“還有同門慧嚴、慧觀兩位師兄弟。”
“何不請他們也前來歇息幾日?”
“他們已先行離去,貧僧代爲謝過。”
“大師怎麼說客氣話,我是誠心誠意請大師多住幾日。”楚離心下黯然。眼前的曇無成也是鬍子花白,只怕今次一別再無相見日。
“緣起緣滅,本是天理,小友無須爲此傷懷,”曇無成眸中染了三分憐惜,望着楚離道,“小友小小年紀,已有如此造化,實屬不易。貧僧今日既與小友有一面之緣,有兩句話想送給小友。”
“大師請說。”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天地之道無窮盡,人有不能至,當虛懷若谷以求大道。”曇無成唸了聲佛號,又道,“物極必反,因果自造,不怨人。”
楚離似懂非懂。字面意思楚離明白,可是爲什麼特地送她這兩句話呢?她心中不解,正要發問,曇無成卻道,“小友不必多問,天機不可泄露。”
“……”這句話簡直是搪塞利器,楚離只好緘口。她暗自嘀咕,爲什麼總有這樣好似知道什麼卻又什麼都不肯說的人呢?雖然是高僧,可這點着實讓人不好接受。裝神弄鬼的作風,倘若不是曇無成確有大德,楚離一定把他當神棍。
曇無成觀其神色,不由莞爾。楚離看見這笑容,大有彌勒佛大度能容的氣度,便只好笑嘆,“我只是不喜歡這種說了不如不說的方式。”
曇無成哈哈一笑,“小友當知,人心不古,慾壑難填,即便我們能夠預知未來,卻不能把握人心。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力趨利避害。而小友本該是方外之人,卻被人心牽涉其中,貧僧不忍,故有此忠告。”又道,“萬般法相,各有其理,可知而不可言。小友只要問心無愧,便足矣。”
“多謝大師提點,在下定當頂天立地,絕不負人。”楚離作揖相謝,曇無成扶住她,“貧僧也該告辭了。”
楚離苦留不住,只得送他離去。
其時晨光普照,萬物乍然生輝。楚離目送曇無成消失在視線裡,在這熹微中久久佇立,心中似有千結萬絲,卻理不出頭緒。
遠遠地看見曇無成回頭,朝她合掌施禮,楚離也雙手合十,恭送他離開。
隔得太遠,她聽不見曇無成那聲仰天長嘆,“我佛門當有此浩劫,但願小友能幫扶一二,少造殺孽。”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