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深山裡形單影隻的古觀,院外停着三架馬車,不時從中傳來陣陣鼾聲。觀內,晏鶴行在裡間的臥房睡着,閆琰在椅子上半躺睡着,桑祈趴在桌案上睡着。只有晏雲之一個人還保持清醒。
燭光照亮他面前的一小塊天地,供他攬卷閱讀。也照亮了桑祈的睡顏,他只需一低頭就能看見。
龍章鳳姿的俊朗公子,讀了會兒書後,目光落在了面前女子的嬌顏上。發現她睡着的時候,那明亮炫彩的眸子闔着,整個人顯得沒那麼爽朗鮮活,樣子卻意外有幾分乖巧。白淨細膩肌膚上,沒有一絲瑕疵,看上去十分光滑,安安靜靜得像上好的釉面。要不是濃密的睫羽偶爾微微顫動,會讓人恍惚覺着,面前的人只是個巧奪天工的精美瓷器。
他不知不覺,就凝視了一會兒。
桑祈好像是發覺了這道視線,又好像是做了什麼夢,眉心微蹙,轉了轉頭,扭了個姿勢繼續睡。
晏雲之便擡起手來,輕輕挪動燭臺,放到更靠近自己一邊,用一本書卷擋住了能照到她臉上的光線,之後復又專心地看自己的書了。
趴在桌子上到底不舒服,桑祈睡了一會兒,變換了好幾個姿勢,終於打着哈欠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問:“什麼時辰了?”
晏雲之閒閒看着書本,頭也沒動一下,淡聲道:“早着呢,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吧。”
“脖子疼。”桑祈搖了搖頭,道:“還是不睡了。要不你睡吧,有什麼事我看着。”
她以爲,看晏雲之的樣子,好似一直沒睡,應該是擔心雨下得太大的話,觀裡也會出事,所以才守夜來着。
卻聽對方平靜道:“我不困。”
不太相信地望過去,只見他書冊後面的那雙眼眸,依然幽深清澈,黑白分明,確是看不出疲憊。
便打着哈欠嘆:“真懷疑你是不是真是天上的什麼神仙,都不用睡覺的嗎?”
晏雲之翻動了一下書頁,但笑不語。
“或者說,你熬夜熬習慣了?”桑祈揉着肩膀,給自己倒了口水喝,聲線微啞,眼睛也還被睏倦糾纏着睜不開。
“算是吧。”晏雲之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這個答案當然不能除卻她心底的疑惑,桑祈聳聳肩,回頭看去。朦朦朧朧地能看到閆琰正睡得沉,便只得再轉過頭來,將聲音壓得低過窗外的雨聲,感慨道:“這也是個心大的。”
“你若想去那邊睡,把他叫醒就是。”晏雲之道,“你是女子,他本該有君子風範,只是不小心睡過去了,醒來自會讓你。”
“不用了,我是師姐,也要有風範的。”桑祈又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花道,“反正我睡了一覺,也不太困,陪你一起坐着吧。”
說着,拿起了剛纔晏雲之立在她面前的那本書,隨便翻開一頁看了起來。
然而……本來就沒睡夠,書本內容又無聊,沒多大會兒就又困得昏昏欲睡,開始以頭點地。
晏雲之看在眼裡,沒說什麼,在她馬上就要晃倒了的時候,悄然起身,挪了個位置,將她穩穩扶住,坐在了她身邊。
桑祈只覺,好像靠在了什麼軟一些的物體上,比桌子舒服多了,覺着這個挺好。一滿足,一放鬆,便又睡了過去。
晏雲之便伸臂將她扶正,以免她睡着時滑倒下去,又用一隻手稍稍將其固定,而後穩如泰山地坐着,一邊看書,一邊充當人肉靠墊。
雞鳴時分,雨也漸漸小了。
閆琰踏實地睡了一夜,因着雷打不動的作息時間醒轉,還沒等抻開僵硬了一夜的胳膊腿兒,就不小心看到了不遠處的晏雲之,和正靠在他身上的桑祈,一時驚愕萬分,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
剛要喊出聲來,便見晏雲之回眸,表情坦蕩如常地看了他一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於是趕忙捂住嘴,瞪大眼睛,點頭如搗蒜。
心裡面設想了無數個此情此景的解釋說法,最終還是覺得,看晏雲之平時的爲人,和剛纔那副光明磊落的樣子,應該就是見桑祈睡得太不舒服,稍微盡一下師兄的義務,幫幫忙而已吧。
再想想自己大大咧咧地佔了個好位置,不由羞愧,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在他身邊附耳道:“讓桑二過去睡吧,那邊舒適些。”
晏雲之餘光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桑祈,再看看閆琰騰出來的位置,淡淡道了聲:“嗯。”
便將書冊放下,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放”了過去。
這邊用兩個方椅拼起來的小空間,剛好夠她躺下,閆琰還很有眼力價地幫忙拿了幾本書過來給她做枕頭。可好不容易安頓好她,師兄弟二人剛要走,桑祈似乎睡夢中感覺到自己被挪動了,很是不滿,翻了個身,用力扯住了意識中的“被子”。
邁了半步出去的晏雲之,只覺衣角猛地被人抓了一下,腳步一頓,停下來回頭看她。扯了一下,沒扯出來。再稍微用力扯了一下,還沒扯出來。
於是只好無奈地笑了笑,俯下身,一根一根將她的手指撥開。
閆琰在旁邊看着,又想陰陽怪氣地咳嗽了,出於怕被他白眼,才拼命死撐着,扭過頭當什麼也沒看見。
終於得以抽身,晏雲之果然瞥了他一眼。
閆琰趕忙連連擺手,走遠些才低聲道:“我真沒看見剛纔你摸她手了……”
“什麼叫摸她手了?”晏雲之微微挑眉,問道。
“就是……”
這下可他難住了,糾結半天,學着以前對方的樣子,仰頭答了句:“字面上的意思。”
晏雲之低頭看書,面容淡然,語氣無波地道了句:“無聊。”
得,又碰了一鼻子灰,閆琰摸摸鼻子,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兒戲謔地笑。
終於舒服了些的桑祈,按照沒有人叫她起牀的狀態,穩定發揮,一覺睡到了大天亮。抻着懶腰從臨時睡牀上爬起來的時候,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躺着的了。撓撓頭,起身下地,發現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而窗外的雨聲似乎已經停了。
於是開門出去,只見晏雲之和閆琰正好推開道觀大門進院。二人身上都披着蓑衣,一個表情淡泊,腳步沉穩;一個面色有些焦慮,糾結地在泥地裡跋涉。
一見她,閆琰先咧嘴不懷好意地樂了一會兒,才道:“你可算是起了。”
桑祈有些尷尬地吐了吐舌,揉着被光線刺激的眼睛問:“路況如何?”
看他倆的樣子,應該已經去查探過了吧,院子裡停的馬車也不見了。
“清理了一部分,馬車還不能通行,他們先停在外面了。不過等地上曬乾些,人可以走過去。”閆琰指了指頭頂許久不見的大太陽,把情況簡要地說了一下。
“現在還泥濘溼滑,我們過了晌午再走。”而後又把晏雲之之前跟自己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看晏雲之沒有表態,默認了這個說法,桑祈便也就沒有異議了,點着頭,四下環顧一週,奇道:“師父他老人家呢?”
“去後山了,說是看看那邊受災是否嚴重。”晏雲之說着,視線看向院內一角。
桑祈跟着看,才發現昨夜的驚風急雨中,有幾根粗壯的樹枝被吹折,落了一地。彷彿昨夜經歷了一場浩劫,從這些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身上,還能看得出戰況的慘烈。上山來的時候還清寧平和的古觀,一下子變顯得破敗了許多。而再擡眸向觀外的山上看去,只見萬物都被雨水浸潤透了,草木呈現出蒼翠欲滴的色澤,*地蓄滿水墜着。
不由唏噓,一時恍惚,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然過了千年的感慨。
好在,晏鶴行去看了一圈,也很快就回來了,說除了發生滑坡的地方之外,別處傷亡並不慘痛,只吹折了幾棵小樹。
於是又在這兒吃了午飯後,師兄妹三人帶着各自的車伕,一起啓程下山。馬車則暫時安置在了道觀外,等派人來疏通了道路之後再取。
晏雲之走在最前面帶路,閆琰和桑祈在後。
走了一會兒,桑祈發現閆琰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還低低地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便湊近一些,一邊專注地盯着地面,挑好下腳的地方,一邊好奇地問:“你這一臉奸笑的,是怎麼回事?”
“啊?”
閆琰那完全就是下意識的動作,沒料到被識破,摸了摸鼻子,望天道:“沒啊,你看錯了吧。”
這一個走神不要緊,腳下踩着一塊爛泥,險些滑到。
還是桑祈眼疾手快地扯了他一把,將他扶穩,蹙眉道:“還說沒有,看你這做賊心虛的樣子。”
閆琰有些尷尬地嘿嘿一笑,湊過來些,將自己醒來後看見的事對她低語了一番。
桑祈聽完,耳根立刻紅了,感覺自己好像籠屜裡剛蒸出來的饅頭,頭頂直冒熱氣。絞着衣袖,抿脣看看前方晏雲之的背影,半晌無言。
閆琰好死不死地拍拍她的肩膀,感慨道:“你也別太放在心上,師兄乃正人君子,只是對你關懷體恤,盡兄長本分罷了。”
言罷還拍着胸脯義正言辭道:“若是換了我也會一樣。”
“唉喲……”話音一落,腰上就被又羞又惱的她用力擰了一下,發出淒厲的哀嚎。
晏雲之聞聲轉過頭來,略顯疑惑地看向二人。
倆人都趕忙站直,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低頭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