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桑祈和晏雲之見了一面。
要說這一面見得也確實不易。桑巍曾虎着臉不讓她再和晏雲之往來,總派人盯着她,爲此父女倆還剛剛起過一番爭執。這會兒她是趁着父親不在家,費了好半天勁才偷偷跑出來的。
晏雲之近來也諸事繁忙,所以二人也沒約別的地方,桑祈乾脆直接到國子監裡來找他,坐在他平時休息的房間,泄氣地趴在桌上,懶洋洋地哼哼。
晏雲之則在一旁氣定神閒地批改作業,半晌後才稍稍擡頭,道了句:“你大限將至了?”
“哼。”桑祈只動動眼皮,白了他一眼,哀怨道:“快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馬上就要去了。”
晏雲之勾脣淡淡一笑,暫時停下手上的動作,道:“別鬧,我今天要把這些作業都批改完,你先自己玩會兒。”
說着,還指了指窗口,示意她可以去摧殘一下窗邊的花花草草什麼的。
桑祈連看都沒看,撐起頭來,凝視了他半晌,嘆道:“難得見一面……”
“有何難?”
晏雲之已經復又開始提筆書寫了,聞言頭也不擡,平靜地打斷她的話,道:“以後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聽到他這樣說,桑祈心頭一甜,不自覺地笑了。可笑意過後,又有些擔憂,蹙眉道:“可是,萬一我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家裡還是冥頑不靈,於是最終還是沒能在一起呢?”
晏雲之微微擡眸,看神經病似的審視着她,音色清澈如水,似珠玉在弦,反問:“你覺得可能麼?”
……桑祈眨眨眼,無從回答了,只得端起茶杯,若無其事地喝水。喝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看你這麼有自信,又好像其實也沒做什麼。我真好奇,你到底懷揣着什麼妙計,一直不與我說?”
“也沒什麼良策,只是覺得着急擔憂也無用而已。”晏雲之悠悠然抖抖袖子,放下毛筆,一邊研墨一邊道:“君子待時而動。”
好吧,既然他如此有把握,自己也應該全心全意相信他纔是。桑祈這樣想着,便主動蹭了過去,從他手中接過墨塊,道:“你繼續改,我來幫你磨吧,能快些。”
“哦?”晏雲之側頭看她,似笑非笑,道:“不嫌棄我忙於瑣事不理你了?”
桑祈平靜地搖搖頭,回道:“你不是說了,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於一時麼。那你現在要忙什麼,我陪着就是了,能幫上忙更好。”說完便緩緩研起了墨來,安安靜靜地跪坐在一邊,看着面前男子靜如美玉的側臉,恍惚出神。
過了會兒,發現晏雲之忽然轉過頭來盯着自己看,眸光一亮,笑問:“忙完了?”
“沒。”晏雲之微微搖頭,擡起筆尖指了指她脣角的方位,面色如常,道:“注意你的口水。”
“咳……”桑祈連忙尷尬地半轉過身,擡起長袖來擋住頭,一臉想死的表情,另一隻手掏出帕子來快速擦了擦。
一邊擦,卻還忍不住傻樂。
只要一想到這個宛若天人下凡般,令萬千少女魂牽夢縈的男子是自己的,幸福感就噴薄而出,在體內肆意亂竄,笑意根本停不下來。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仰天長嘯,大喊三聲“哈哈哈哈”,痛快地吼一句“我桑祈命實在是太好了!”
可一來想着做人要低調,二來畢竟還沒最後敲定,她也就只是在腦海裡想想作罷,不會真的表現出來。
暗自腹誹他片刻後,桑祈才放下袖子,清清嗓,轉了回來,假裝剛纔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晏雲之便也隻字不提。
墨研磨好了,閒來無事,她也隨着他的視線,往寫滿字跡的宣紙上看去,觀察他怎樣先用硃砂圈出需要修改的地方,再換上普通毛筆,寫上修改意見。看着看着,在他批閱完一頁的時候,順其自然地伸手,幫他將批改好的紙張拿起來,放在了一邊。
晏雲之動作稍稍一頓,深深注視了她一眼,眸中一片柔情。
桑祈卻先讀了一遍下面這張宣紙上的新內容,好奇他會在哪裡下手,並未留意。
他便笑了笑,又拿起硃砂筆,繼續手頭的工作。
如此循環往復,桑祈又是幫忙研磨,又是幫忙翻頁,配合得默契,令他的效率提高了許多。原本以爲到學子們放課後才能批改完的作業,比預期提早了一個多時辰完成。
晏雲之起身理了理衣襬,將厚厚一疊紙張收好,對她道:“走吧,現在可以陪你了,一起出去散散步?”
“嗯!”
終於等到這一刻,桑祈歡快地起身跟了出去,邊走邊活絡着筋骨,環顧國子監的後院,感慨道:“其實也沒離開多久,怎麼就覺得這裡與我在的時候大不相同了呢?”
“因爲你的心態不同。”晏雲之從容解釋。
“也許吧。”
那時候總想着怎麼趕緊把荷包送出去,確實每天在這兒都覺得壓力挺大的。桑祈笑着,快走了兩步,來到曾經玩過曲水流觴的地方,蹲下來用手撥弄着清涼的溪水。如今,不用上課,不用送荷包,再故地重遊,才發現其實國子監裡也很安逸。
晏雲之在她旁邊卓然而立,偶有路過得見的人,免不了一陣竊竊私語。
引起桑祈注意的,還要數老博士馮默。
馮默博士一向黑白分明,在大是大非的事兒上,有原則並且堅持原則,就算自己沒有糾正別人的那個能力,也得把不好聽的話說出來。
爲人太較真,所以治學嚴謹,對學生要求也嚴格。
而今對於自己唯一教過的這個女學生的道德問題頗有異議,便也連帶着譴責起晏雲之來。
自己被說倒是沒什麼,可是有人批評晏雲之,桑祈就有點不愛聽。擰着秀眉,想該怎麼才能既不失禮數,又讓馮默博士別再找晏雲之的茬。
不料還沒開口,就見晏雲之鎮定自若地在馮默博士的眼刀飛射下,牽起她的手,微微行了一禮後,徑直繞過正在說話的馮默博士,閒庭信步而去。
走出去很遠後,桑祈才聳聳肩,嘆了一聲,道:“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
“聽着可不像什麼好話。”晏雲之挑眉。
“噗。”桑祈無奈,“你明白我的意思。”
“嗯,但這都是小事。”
“反正你行事不求他人歡喜,但求心中自在?”桑祈想起之前有一次質問他不肯收紅包是不是因爲怕有損清名的時候,他的說法,笑着問。
晏雲之但笑不語,只拉着她的手又散了會兒步後,送她回了家。
直到邁進家門,桑祈還甜蜜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感覺掌心酥酥麻麻,連帶着心裡都癢癢的。
可是,邁進大門不久,就覺得不太對勁。府上氣氛凝重,侍衛們也好像表情都很緊張的樣子。於是笑容一沉,拉了個迎面匆匆趕來的侍衛,便皺着眉頭問怎麼回事。
然侍衛只是快步將她往書房方向引,沉聲道:“小的也說不清,具體的,還是請小姐問傅先生吧,他已在書房恭候。”
傅先生?桑祈微微一怔。
他是父親之前在西北時候的一個智囊,見識廣博,長於觀察天象,占卜算卦,回到洛京後已經退隱了一年多不見人了,當初她想跟他打聽事情的時候都沒找到人,如今怎麼突然跑來了?
她眼皮一跳,悲哀地覺得,不會是又攤上事兒了吧……
於是也加快腳步,匆匆來到書房。
一推門,發現不止是傅先生在,書房裡還有幾個面熟的叔叔,都是父親麾下的將領。更加感到事態嚴重,急忙行了一禮後,蹙眉問:“各位叔叔來此,不知所爲何事?”
都是來勸她不要嫁給晏雲之的?動用這陣仗未免有點過了吧。
“二小姐。”留着小山羊鬍的一箇中年男子先開了口,簡明扼要地,將今天朝堂上的事說了一遍。
桑祈聽完,震驚不已。
原來,今日快要下朝之時,本來大家已經準備散了,告病多日的甄遠道,卻突然出現在大殿上,大喊着有冤屈要訴。
那樣子,令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衣衫襤褸,頭破血流,身上傷痕累累,哪裡像是病了,分明好似被人嚴刑拷打至此。
一時間,大殿的氣氛立刻嚴肅起來。
甄遠道是桑巍的老部下了,跟着他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多年,回到洛京之後纔沒過多久安生日子,居然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當然最先做出反應的便是桑巍,眉頭緊鎖,上前問道:“你……”
他本來想扶甄遠道一把,不料對方卻憤憤地甩開手,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幾乎是整個人倒在地上的,大喊道:“陛下,臣冤枉啊陛下,請您千萬爲臣做主。”
皇上一頭霧水,迷惑道:“愛卿何事冤枉,這又是被何人所傷啊?”
如果說之前種種,已經很出乎意料了,甄遠道接下來這一句血淚控訴,便讓大殿上這些飽經風雨的人,都險些驚掉下巴。
只聽他雙目赤紅如血,眼含熱淚,咬牙悲憤道:“正是大司馬桑巍。”
一言既出,滿朝文武,盡數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