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是留?
喊也喊累了,就算喊到聲音嘶啞,喉頭泣血,對方也聽不見。
白馬河的滾滾波濤邊,桑祈沉默下來,身影煢煢孑立,任火紅的衣襬在風中狂舞,眉頭緊鎖,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問自己這個問題。
私心裡,她絕不願聽卓文遠的話,順他的意思回到洛京。更不願冒就此與心愛的人分開,不知何時何月才能再見的風險。
可是,如果自己不回洛京,或者就此逃跑,卓文遠當真行此獸行,封堵河道,水淹臨安,她豈不是也成了爲人所不齒的千古罪人?
她的良心不會原諒自己。
河對岸,一片深山的黑影幢幢裡,有一座巨大的城池在沉睡。可以想象它萬家燈火的模樣,一定如天河灑落一地靜謐的星子,閃爍在沉寂的夜裡,映着白馬河的波濤,匯聚成一汪燈湖,很美很美。那裡有恩愛的夫妻,父慈子孝的家庭,安享晚年的老者,躊躇滿志的少年,和嗷嗷待哺的孩童……他們都應該太平安康地活着,沒有人值得他們犧牲。
更何況,退一萬步講,就算卓文遠不會真的行此下策。長期僵持下去,還是對晏雲之更不利。在卓文遠的重重封鎖下,他只能固守城池,沒了反擊的餘地,豈不等於坐以待斃?
臨安啊,臨安。
臨河而居,安然康泰的城池。
如果用自己的一句話,自己一個人小小的犧牲,就能換來它的長久安寧,何樂而不爲?
儘管她愛的人,晏雲之、蓮翩、閆琰……都在那裡。
說出這句話,就等於在跟他們道別,一別遙遙,後會無期。
她有千萬不捨,千萬個想拔腿就跑,不管不顧地衝到河對岸的理由。卻最終,只化作一滴熱淚,沿着面頰悄無聲息地滑落。
桑祈在卓文遠帶她去的地方站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才披着一身朝霞回來,大步走進帳中,撣了撣大氅上沾的露水,直奔他的面前,問:“你說話是否算話,我跟你回洛京,你保證從白馬河撤兵?”
卓文遠的面前,擺着一個和晏雲之用的那個差不多造型的沙盤。他正懶洋洋地托腮看着,見她來,一斂袖,從容溫雅地點點頭,道:“那是自然。如今我可是一國之君,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來,你看。”他說着,擡手指了指,溫聲道:“我們走以後,宋落天也會被召回京。我只留下一支隊伍,看守着白馬河北岸。喏,就在這兒。只要晏雲之不過來犯我,我也不會過河犯他。大家相安無事,豈不愉快?”
說完一攤手,補充道:“只要他們安生,我其實也並不想趕盡殺絕。”
“只要他們安生?”桑祈在心裡冷笑一聲,重複了這句。
“對,只要他們安生。”卓文遠真誠地點點頭。
“空口無憑,你現在就下旨吧,等我看到宋落天撤兵,烏山的採石工作也停止,纔會相信你的誠意。”桑祈一攏袖,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擺出了談判的架勢。
“意思是,你答應用自己做交換了?”卓文遠挑眉問。
桑祈沒答話。
他當她是默認,沉吟半晌,才道:“採石工作暫時不會停,我會把石料準備好,作爲自己的籌碼。可讓宋落天撤兵倒是好說,我現在就可以下旨。”
說着,還真從桌案上拿出了一份早已起草好的卷軸,喚人進來,囑咐了兩句。
桑祈這會兒也不敢再想着逃跑了,就坐那兒等着。
兩個營地之間想來並不遠,傳令的人剛走一個多時辰,霍誠就跟着回來了,請示具體的撤兵和留守方案。進門一見到桑祈,流露出幾分驚訝的神情。
桑祈擡眸給他交換了一個顏色,搖搖頭沒說話。
霍誠便按部就班地向卓文遠行禮,回報了宋落天部大營現在的情況,並表達了宋落天不想撤兵的意思。
卓文遠的笑意發涼,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撤不撤兵,孤說了算。”
便大筆一揮,又一封皇命頒下,命霍誠主管撤退事宜,宋將軍此役辛苦,好好歇着就行了。
待到霍誠領命走後,他便看看桑祈,一攤手,笑道:“這回信了?”
桑祈沒理他,琢磨着,是不是該再提出幾個條件來,讓這場交易變得更划算。畢竟,自己這虧也是吃得夠大的。
美眸一轉,計上心來,又道:“光是撤兵,恐怕還不能算是劃江而治吧。既然說是劃江而治,你也要承認臨安城裡榮氏皇權的地位,不可再用叛黨亂軍的名義來稱呼臨安守軍。將臨安,及臨安西南的土地,從你大燕……或者不管什麼國號的版圖上劃分出去。”
言罷特地補充道:“就像把平津以北給了西昭那樣。”
卓文遠聽完她的話,怔了一怔,半晌後才放聲大笑:“桑二啊桑二,你可太貪心……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由着你提條件?你可有與我談判的成本?”
“我不覺得你一定會答應,就是先提出來而已。”桑祈坦然道,“至於談判的成本……你準備水淹臨安的罪證,不是還擺在那兒嗎。即使最後沒有實施,你覺得,如果讓天下人知道了你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他們會怎麼看你?一紙協議,換我封口,永遠不把這件事說出去,你待如何?”
與人談判的時候,要坐直脊背,直視着對方的眼睛,通過篤定自信的目光,營造出一股壓迫之感。
桑祈正色,仰頭看着他,不急不緩道。
卓文遠眼眸裡的波光幾度明滅,思忖良久,終是道了聲:“好。”
見他當真開始草擬協議,準備派人飛鴿送去臨安城一份,並昭告天下,爲晏雲之正名,宣佈從此與南遷的大燕王朝分庭抗禮,劃江而治,桑祈抿脣,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裡依然久久不得安寧。
如此一來,就了結了吧。
臨安會過上好日子的,那仙姿朗落的白袍郎君,清名亦不會再受詆譭。
她好像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卻什麼也放不下。
卓文遠在草擬詔書,桑祈也不說話,大帳裡靜謐良久,他突然看着紙上未乾的墨跡,勾脣問了一句:“你真的相信晏雲之嗎?”
“嗯?”桑祈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一擡頭。
發現他在朝着墨痕吹氣,沒看自己。
“我是說,你真的相信晏雲之是個忠貞不二的賢臣,而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準備坐收漁翁之利的小人?”
“那當然,他跟你又不一樣。”桑祈笑笑,不假思索答道。
“未必。”
卓文遠卻也似對自己的觀點頗爲篤定,細數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他應該早就察覺到我在洛京籌謀已久,要掀起一場風浪。甚至針對我可能預謀的事情,都一一做好了應對之策。比如在桑公入獄的時候,派自己手下武功最好的貼身侍衛白時前去看護;比如在甄遠道逃跑的時候,親自前去追擊,奪回兵符;比如隱藏了數量不菲的晏傢俬兵在洛京附近,待到我奪下皇位之後,領兵起事,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反擊不成,就保護太子南遷到臨安……”
“種種舉措,無不說明,我的一舉一動,幾乎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既然如此,你說他爲什麼每次都是等我先出招,再做應對,而不是一開始就阻止我的行動呢?”
卓文遠說着,驀然擡頭,一雙深眸裡,射出兩道猶如利劍一般犀利晶亮的目光,語氣幽幽地問桑祈:“我不明白。你既然瞭解他,那麼就告訴我,到底是爲什麼?你的那個如意郎君,如此洞察世事。是不是也知道我來了前線,而且目標是你,所以纔派你和閆琰單獨去演這出詐降的戲碼,導致你順利落入我手呢?是不是,他早就預料到,你會讓我下這樣一紙詔書,好讓他名正言順,後顧無憂地,帶着太子蝸居在西南一隅?”
“太子年幼,南遷的世族又大多遭受重創,整個臨安城都只能依賴於他的時候,關於我說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猜測,難道不會成真?若榮氏是蟬,我是捕蟬的螳螂,焉知他晏雲之不是一直在背後注視着這一切,等待時機的麻雀?”
“桑祈,你以爲自始至終,利用你的,只有我嗎?”
字字有刺,句句錐心。
晏雲之曾經派白時照看過在獄中的父親一事,桑祈也是第一次聽說。儘管心裡堅定地覺着,晏雲之絕不是這樣的人,可面對眼前的一句又一句質問,竟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怪只怪自己原本就不夠伶牙俐齒,反應也不快。
無言以對半天,只能一轉身,皺着眉頭往外走,丟下一句:“少廢話,什麼時候出發,我想吃慶豐樓的包子了。”
既然她堅持避而不答,卓文遠也沒有繼續逼問下去,只無奈地挑挑眉,繼續去修改詔書,道了句:“快了,過兩天把這邊的事情都安排好,便可啓程。你要是閒來無事,還可以繼續去白馬河邊吹河風,正好這兩日應該都是大晴天。”
桑祈默默聽完,放下簾子,緩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