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璧月觀三個字後,林青釋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彷彿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都離他而去,周遭變得無比得寂靜,靜到可以聽見有水痕滴落在足下翠薄的草葉上,可以聽到有什麼在這一剎那破碎而凋零成灰。他忽然就有些茫然了,在眼前黑暗中逡巡着無所適從。
原來是這樣嗎?是生他養他的山中世外桃源,向他視爲心上躑躅花得另一方拔出了劍?
在這一刻,林青釋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是那一年謝羽當上家主之後,上方庭山來找他,因爲霧大迷了路,他下山順着水流將謝羽帶上來,那一日,師傅在道觀的門口,肅袍除草,看見謝羽,破天荒地開口問了兩句,語氣居然是從未有過的嚴苛。那時候他沒有多想,只以爲是師傅心情不佳。
然而,現在想來,所有的惡因惡果在那時候就已經種下,只是他未曾有過片刻留心。難怪,師傅在此後向他打聽了多次阿羽的消息,或許師傅就將這些零碎的片段串成了線,拼出一個完整的、方庭謝氏爲禍世人的猜想來。
林青釋身子一晃,吐出一口血來,胸臆裡彷彿被萬針攢刺着,漾起一種洶涌的劇痛。然而,他很快就神智清明起來,擡起衣袖拭了拭脣邊的血,那一抹蒼白的微笑沒有褪去分毫:“我不信,我師傅是何等人物,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這一句話脫口而出,整個人彷彿輕鬆了許多,他強行將那些雜念都摒除在腦後,仔細回想着師傅當初眉眼彎彎,對他言傳身教的舉止,愈發覺得,雖然師傅對謝羽是頗爲見疑的,卻絕不會做出這種慘絕人寰的滅人門戶之事。
他緩緩地直起身,感覺到血脈忽而變得流暢而充盈,驀地倒轉渡生的劍柄,啪地敲在沐餘風肩上。這一下很重,沐餘風只覺得一陣骨裂心寒的劇痛,他咬牙堅忍着,試圖環顧四周分散些注意力,然而,只微微地看了一眼,他便愈加的肝膽俱駭——金浣煙如同鬼魅穿梭在人羣裡,輕靈如電,兔起鶻落間居然輕巧地制住了圍攻他的人。
人羣裡,另有三個少男少女,一個施法訣,另兩個聯袂而立,手臂外張恍若相擁,然而,沐餘風卻清楚地瞥見他們指尖一閃而過的冷光,那是五道極細的絲線,在日光下寒光凜凜。他們身形詭譎而巧妙,飛旋在一衆畏葸的文官之前,手指連彈,居然將那些鐵血征戰的親兵擊倒在地,毫無反抗之力。
林青釋聽聲音差不多了,提劍一拍他的脊背,淡淡:“你未免也太過於託大,你那些親兵,雖然驍勇善戰,怎麼比的過武學高手。”他沉吟着,眉間抿起一道深壑,忽然無聲地撫掌,閃電般地伸手製住沐餘風周身的五處大穴,將猝不及防、軟癱在地的將軍踢給一旁迎上來的金浣煙。
金浣煙解決完身邊的人,低聲安撫了那些朝中要員幾句,然後立即點足掠上,卡住沐餘風的後頸,將軟癱在地的人抓緊了一把提起,高聲喝道:“諸位!沐餘風圖謀不軌,連同屬下的一百多位親兵已然束手就擒,薛刺史,周大夫,胥將軍,請你們三位跟我一同做個見證,浣煙不才,已經點倒沐將軍,此時便是孩童都能輕易制住他,懇請三位將他押送回朝中,聽候發落。”
金浣煙睥睨着委頓在腳下的將軍,抱緊了手臂,神色倨傲地掃視了一遍全場,那種清凌凌的眼神,依稀蘊含着殺氣,讓人不寒而慄,並不似一個少年。
他點到名字的這三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忠義之士,這時接連點頭應允,依言命隨行的童僕拖着沐餘風就要走遠,忽然有一道聲音制止了他們——
“且慢。”林青釋在一旁沉吟半晌,語聲淡淡,“金公子,你還是與他們一同去。”
金浣煙眉頭一跳,破天荒地沒有開口反駁,而是頷首應允了,向一旁做出請的手勢。旁邊的人無比訝異,不知道依他這凌厲果斷的性子,爲何會對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言聽計從,難道說,史府中真正拿定主意的,是這個神秘人?
衆人各懷心思地沿來路回到史府,用完葬宴,飲下送行的酒後各自離去。沒有人注意到,飲盡的酒杯底微微發黑,而酒嚐起來也微有澀意——那是林青釋在杯中下的石中火。散場時分,他們目光奇異地掃過那個靜靜立在後院的白衣人,那個人雙眉如畫,清朗如月,唯有雙眼蒙上了塵埃,讓人心頭一憾。
夜幕深沉的時候,金浣煙終於滿臉風塵倦色地推開宅門,探身而入,他刻意放輕了腳步,轉過幾重回廊,卻看見林青釋站在一地的月光裡,澄明的月色映得他整個人透明若琉璃,說不出的俊朗仙氣。
少年忙碌一日的疲憊艱酸都被他一身的明月清風洗去,金浣煙一聲呼喚頓在脣邊,不敢驚動對方。他看到了對方眼睛上那令人厭憎的二指寬的白綾,有一截紮起的在腦後飄揚飛散。如果可以,他真想分一雙眼睛給林谷主,這樣林谷主就是一個完美的人了,會用深海凝碧珠似的碧色雙瞳向每一個擦肩之人微笑。
然而,現在林青釋在月色裡沒有笑。
他是想到了什麼,記起了什麼,纔會讓那種伴隨了七年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金浣煙提氣屏息,直到腔子裡那口氣抑制不住地落下去,纔看夠了,訥訥開口:“林谷主,我回來了。”
林青釋頓了頓,轉向他,臉容上清風朗月如故,金浣煙忽然就有些心下澀然,彷彿失去了一次可以走進而窺探他內心的機會。少年聽他在耳邊說:“想來事情已經還算圓滿地解決了,金公子,我明日就告辭遠行。”
金浣煙猝不及防,失聲:“你要走?”
脫口而出之後,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可笑。林青釋當初留下來幫他處理政務,明明也只是一念興起,他身爲醫者,又曾是世外客,斷斷不能再爲這些塵俗瑣事所羈絆。甚至連自己,也要在此間事了之後,將史府上下託付給史畫頤,而後孤身遠行。
“金公子,塵世濁浪傷人,不若儘早抽身。”林青釋微微側過臉來,眼瞳空洞無光,卻彷彿一眼洞徹進心底,“公子於術法一道天賦很高,切莫用心過於刻薄,不得永年。”
金浣煙微微一顫,垂着頭沒有講話。
這個人言語清清淡淡的,聽了之後,金浣煙心底卻有毒刺一根一根地冒出來。面前這個人不明白,或許永遠也明白不了,他爲什麼會暗中加入凝碧樓,爲什麼要去平逢山,爲什麼在本該鮮衣怒馬的少年時變得尖刻如此。
金浣煙沉沉地嘆了口氣,知道對方看不到,將手伸在他臉容前一寸,彷彿試着要去觸摸那幾乎透明的皮膚。過了許久,他才如拔身夢魘一般驚醒,訥訥地抽回手,旋身無聲無息地往後退出一尺。
“浣煙,你有心事。”林青釋語聲淡淡,似乎有着悲憫,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稱呼金浣煙的名字,“你若願意,不妨說給我聽聽。”
如果,如果當初另一個人能向自己坦誠心事,後來便不會有如許年的生死際遇,他也不會爲一個破碎的“雙劍同輝”之約所困。
金浣煙望着他怔怔出神,一時間理不清自己心緒翻涌的是何種感受,他深吸一口氣,搖頭:“林谷主,你不必聽,這樣的東西,不必讓你白衣蒙塵。”他嘆了口氣,神色裡有種奇特的自輕自憐、自暴自棄,“你不要管我了,我這個人生來就不好,你救不了我的。”
林青釋默然良久,沒有強求。金浣煙在他對面面色變了數遍,終於勉強穩定了情緒。
“林谷主,我們今日一別,以後或許再難相見,我有幾個疑問,有的關於你,有的關於你的朋友,盼望你能爲我解惑。”金浣煙抱着手臂,在一剎彷彿又縮回了高傲尖刻的殼子裡,說出來的話卻溫和得不像他,“我是說……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說,不強求。”
林青釋微微頷首:“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已是上輩子的事,還有什麼好在意的。”
金浣煙心知他便是答允了,微微沉吟,猶豫半晌:“林谷主,你覺得,凝碧樓何樓主像你的一位故人嗎?”
林青釋微微一怔,搖頭:“不曾。”他手指輕撫過覆眼的緞帶,來來回回,然後一頓。金浣煙知道,這是他遇到棘手的問題是不自禁流露出來的小動作,看來自己提的這個問題,確實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底掀起不小的波瀾。
“大概是有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林青釋有些茫然地喃喃,卻很快否決了這句話,“不不不,他不會變成今日何昱這樣的人。”
金浣煙若有若無地喟嘆了一聲,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轉而問:“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的病,林谷主,你既然行醫天下,爲何偏不治一治自己?”
林青釋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一挑,似乎在揣測着他爲何如此發問,脣畔的笑意卻依舊溫和深遠:“醫者不自醫而已,有什麼好感喟的。”
七年前的一個冬夜,他提着琉璃燈,在藥醫谷的冰湖面上走,那個看守着典籍的老者忽然攔住他,一躬身,說出個那個判決:“谷主的眼瞳並非外物所傷,雖然可用藥石緩延,卻終究還是會逐漸失明。然而相由心生,只要谷主摒除內心的魔障,便可不治而愈。”
老者充滿憐憫地看着這個溫雅而內心死寂的晚輩,嘆息着訓誡:“谷主既然居於世外,應當了斷事情,不可……一味執迷。”在餘下的極其微弱的視線當中,他目送着老者縞衣飄飄,回到了藏書間,手中的燈盞震顫着落地。
他穿過了藥醫谷裡的那片桫欏林,無數的夜光蝶圍繞着他上下飛舞,大片大片血色的雙萼紅花開成海,不像從前璧月觀前,只有數枝外形與之相似的躑躅花。
可是爲什麼,他漆黑的瞳底上艱難地映出來的,不是嬌豔的花朵,而全都是血?像是數月前剛來到藥醫谷時的那個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