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臨做好了被興師問罪的準備,卻沒想到會被問這種問題。
他不自覺地拿起桌上的茶具把玩着,思緒再次飄到了多日前的永生之海,那個旖旎的夢境並非虛幻,而是真實發生在靈魂層面的事情。
自從踏入超凡世界以後他就始終在生死的邊緣遊走,從來沒有一次能夠確保自身的安全,因此他也不會考慮感情上問題的,重蹈父親的覆轍。只是沒想到,那麼多事情經歷過後,還是惹下了一屁股的情債。
月姬是不可抗力,那是在他踏入超凡世界之前就陪着他的人。
如影隨形的陪伴了他那麼多年,要說沒感情是不可能的。
至於雷霆,本來是親密無間的戰友。
大家有過約定,互相把性命交付給對方,結果被人坑了一手。
如今再見面,怕是很尷尬了。
都怪徐福。
“我知道你是吸取了你父親的教訓,怕你死後你喜歡的女孩爲你守寡?我覺得你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問題,這個世界的未來是交付在幾個年輕人的身上的,倘若這些人死掉的話,那麼人類無疑就會顛覆在末日的浩劫裡。”
姬紂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而你恰好是其中之一。”
顧見臨握着茶杯的手觸電般一顫,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麼重要。
轉念一想好像也是,他如今唯二的兩棲生物。
倘若對世界的未來沒有影響,纔是扯淡。
“世界都會毀滅,你的女孩們也不例外,所以你的心態要端正一點,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你喜歡什麼人就要跟她說,想要做什麼事就去做,如果有什麼想要殺的人就快點去殺,不要等你的仇人自己老死了。”
姬紂說這句話的時候,威儀冷漠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罕見的緬懷,窗外的陽光映在她的瞳底深處,像是照亮了埋藏在記憶深處的舊時光。
四百年的光陰在她的眼瞳裡流逝,她的嗓音是如此的威嚴肅殺,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睥睨傲慢,聽起來卻有種時光飛逝的寂寞。
讓人不由得心中一動。
顧見臨仔細品味着這些話,微微一怔。
“你沒有考慮過這些,是因爲你從沒有爲自己活着。”
姬紂深深望向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顧見臨憋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還好麼?”
姬紂冷笑一聲:“看你那點出息,發生過的事情就發生過了,作爲男孩子確實是便宜了你,且不論她的天賦和地位,至少長得還是很漂亮的。但要是隻看利益,反倒是她佔了你的便宜,沒有你的血,她也活不下來。”
顧見臨幽幽說道:“您到底想說什麼?”
“你是不是不知道,在超凡的世界裡,精神層面的交合往往比真實的結合意義更加重大?在古代,一旦靈魂交融,就算是定了終身,至少在我們那個年代都是如此。這個傳統放到今日,也沒有變過。”
姬紂語重心長說道:“所以我才問你享受麼?如果你們的靈魂交融是流暢的,那就證明你們對彼此早已萌生情愫,否則不會那麼順利。”
顧見臨覺得自己的表情好像小丑。
“看你這幅表情,我就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了。”
姬紂表情淡定,繼續給予暴擊:“難怪雷霆從永生之海歸來,便死心塌地的認定了你,哪怕她以爲你已經死了,都要給你守活寡。”
麒麟尊者被擊殺了。
顧見臨此刻是多麼希望這位前輩是在忽悠自己,可惜作爲一名側寫的精通者,親近的人是否對他撒謊,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姬前輩沒騙他,超凡世界大概真的是有這麼一條規矩。
怎麼會這樣呢,這下戰友情真的是要變質了。
本來下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很尷尬了。
知道了這些以後,更是加倍的尷尬。
顧見臨以手扶額,有些頭痛。
“哪怕你自己沒發現,但你對她的確是有情愫的。這也不奇怪,她天賦好人也漂亮,性格冷淡卻唯獨對你另眼相看。凡是遇到了,誰都會喜歡她。你也並非鐵石心腸,只是對這方面比較遲鈍而已。”
姬紂輕聲問道:“你打算接受她麼?”
顧見臨頭皮發麻,無力說道:“您讓我去跟別人打架還沒問題,談情說愛這種事我真的不會。如果誰要對她不利,我當然會去殺了他。她想要什麼,我也會盡量幫她去爭取。我希望她能過得平安又快樂。”
姬紂脣邊勾起一抹笑容:“這還不夠麼?”
顧見臨一愣。
“平安喜樂,多是一種奢侈。”
姬紂望着庭院裡紛飛的櫻花,感慨道:“在一起並非要每天如膠似漆生兒育女,在共同的道路上一起前行,也是一種不錯的相處方式。對於雷霆而言,她這種級別的存在不如你,但也已經是人類史上僅有的異類。”
顧見臨心裡咯噔一聲,心想姬前輩果然也看明白了。
他的特殊之處,果然瞞不過這些準至尊級的至強者。
“如今的雷霆必須要走總會長的路,她要掌握這個世界最大的權與力,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一頭高貴的幼年雌獅流落在外,會發生什麼?”
姬紂瞥了他一眼。
“大概是被貪婪的鬣狗們圍攻至死吧?”
顧見臨輕聲說道。
雷霆的存在已經是一個異類,倘若她不能成爲秩序世界的領袖,那麼她的存在就會變成威脅,甚至有人會想要奪走她的力量,培養出下一個她。
下一任的秩序統治者,也不會允許她的存在。
無論她躲到什麼地方,都會被人找上門來,永無安寧。
想到這裡,顧見臨的眼神也變得冷硬起來。
“雷霆已經沒有退路了。”
姬紂自嘲說道:“這也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無能,我們都已經活不到浩劫降臨的那天,只能把一切賭注壓在你們這些孩子身上。”
司老太爺顫顫巍巍地端上了冒着濃香的清心茶,恭敬地轉身離去。
姬紂端起茶輕輕嗅了一口,輕聲說道:“對不起。”
顧見臨擡起眼睛,認真問道:“您在爲什麼事道歉?”
姬紂淡淡說道:“雷霆身上發生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麼?這是總會長選中的人,作爲活下去的代價,她必須要揹負這個世界的重擔。以太協會對一個小女孩做了如此慘無人道的試驗,確實德不配位。”
顧見臨沉默地凝視着她的側臉,這個威儀冷豔的女人在陽光裡似乎又不是那麼的大氣磅礴,縱然她美得鋒芒畢露,卻有種遲暮的意味流露出來。
那是時光沉澱出的疲憊和傷感,就如同茶香般醇厚,又莫名的讓人感到悲傷。
“如果是這件事,您大可不必道歉,反而是我們要謝謝你們。”
顧見臨認真說道:“尤其是總會長。”
姬紂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以前確實是我不懂事,總以爲大人物們什麼都不做,而事實是你們在黑暗裡揹負了太多。明明是隱修會做的惡,你們卻要揹負在自己身上。”
顧見臨平靜說道:“弗利達精神分裂綜合徵並非是一種天然的疾病,而是人爲製造的一種實驗後遺症。雷霆的問題不是天生的,而是人爲的。以太協會的內部被滲透了,移花接木的實驗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在暗中進行。”
他以最冷靜的語氣陳述了事實的全部經過,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表情:“以太協會之所以在明面上不承認隱修會的存在,是因爲秩序必須無懈可擊,這樣才能讓全世界信服,壓制那些具備野心的梟雄。”
“倘若隱修會得到公開承認,那麼秩序就是有弱點的,那些想要反噬秩序的人就會蠢蠢欲動,世界就會迎來難以想象的動亂。”
他頓了頓:“秩序世界內部也不止雷霆一個人出現了這種問題,你們沒有選擇公開,而是暗中進行調查。雷霆絕非你們選中的實驗體,而是因爲她不接受後續的實驗,就根本活不下去。爲了隱瞞這件事,只有總會長親自出面才能揹負了全部的惡,這是作爲君主的無奈,也是君主的擔當。”
這是他在那家生物科技公司裡查到的事情。
那個時候他才瞭解到,總會長的真相。
姬紂放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頓。
“我猜這件事做得相當隱秘,哪怕連兩位副會長都未必知道。”
顧見臨凝視着她的側臉,繼續說道:“包括唐子敬和顧辭安,他們的任務也是自願的,他們是心甘情願的殉道者,並非是總會長的犧牲品。”
姬紂沉默了良久,默默飲盡了杯中的熱茶。
她長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
“小傢伙,長本事了啊。”
這個少年是如何得知這些事的,她已經不關心了。
他總有他的辦法,這是他的能耐。
只是那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能夠洞悉她的這些心事。
這些年來有人說她殘暴,也有人說她昏庸無道,還有人認爲她冷血無情,更多人的覺得她故步自封,甚至有人想要取而代之。
作爲秩序世界的君王,她當然可以不在意那些風言風語。
一位真正的君主倘若能被所有人理解,纔是真正的無能。
只是,她真的不在乎麼?
那些夜晚時的寂寥,高處不勝寒時的孤寂,跟世界背道而馳時的酸澀,坐在權力的椅子上時的掙扎和悲痛,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們相繼離去。
這些年她做最多的事情就是去中央靈樞院的墓園,在故人的墓碑面前獻上一朵鮮花,捧着一本古舊佛經,看着槐花落在河畔上,一看就是一天。
她甚至連能說一句真心話的人都沒有。
“每個人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
顧見臨輕聲說道:“您又何嘗不是從沒爲了自己而活過?”
有的人覺得他的生活方式很苦,對自己很殘忍。
實際上他並不這麼覺得。
因爲有人比他還苦。
總會長四百年來恐怕都沒有爲自己活過哪怕一天。
他又有什麼權力訴苦呢。
這或許就是姬前輩至今都不想透露身份的真正原因。
總會長是總會長。
姬紂是姬紂。
她是摘了面具來跟自己相處的。
哪怕顧見臨猜到了她的真實身份,也不想去揭穿。
“我不知道我跟她的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會向您承諾。”
顧見臨認真說道:“我會不計一切代價保護好她,誰想對她不利我就去殺了誰,我會保證她坐到那個位置上,繼承總會長的衣鉢。如果可以,在一切的事情結束以後,我也希望她能找到新的接班人,去過自己的生活。”
他的表情很嚴肅:“就像您說的那樣,想做什麼就去做。”
半響。
姬紂竟然破天荒的笑了。
不是冷笑,而是那種很溫柔的笑容,彷彿冰河解凍,陽光融雪。
“那你要面對的敵人,可沒那麼簡單。”
她脣邊翹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笑道:“總會長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整個秩序世界都在蠢蠢欲動,有人已經按捺不住了。”
顧見臨吃了一驚。
以太協會內部的動亂,在總會長死後一定會爆發。
這是必然的事情。
只是他沒想到,竟然這麼快!
“我不是拿回來了永生骨麼?”
他詫異說道。
“傻孩子。”
姬紂握住他的手,笑道:“如果沒有你的永生骨,總會長已經死了。”
顧見臨瞳孔驟然收縮。
看來當初在永生之海里還發生了什麼。
強如雲雀都重傷失憶。
總會長甚至都在生死一線徘徊。
“接下來我要跟你說一個秘密,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姬紂竟然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塊糖,遞到了他的脣邊。
顧見臨不解其意,這塊糖居然還是那種很常見的冰糖。
現在已經沒人吃了,一般都用於炒菜。
只是在陽光下,這塊冰糖是如此的晶瑩剔透,泛着千絲萬縷的光。
“四百年前我是在一家寺廟裡長大的,那個時候兵荒馬亂,天災人禍不斷,餓死了很多人。寺廟裡有個老僧,收留了我們這些孤兒,傳授我們修行之法。那時候我們調皮搗蛋,他就會給我們每個人發一塊糖。”
姬紂淡淡說道:“聽講之前,先吃一塊糖,小孩子們就會安靜一些。”
顧見臨狐疑說道:“這是傳統?”
姬紂嗯了一聲,笑容裡泛着一絲淡淡的緬懷:“吃了這塊糖,我就把你當成我的孩子,有些秘密也就可以偷偷告訴你了。”
顧見臨接過冰糖放進嘴裡,甜味瀰漫開來,蠻好吃的。
姬紂凝視着他,直到確認那塊冰糖在他嘴裡化開,才放下心來。
“現在我要告訴你,隱修會到底是如何誕生的。”
她就像是要給家裡小孩講故事的老人,凝視着窗外的陽光輕聲說道:“包括以太協會的傳承是從何而來,還有二百年來的分裂和動亂,青和赤叛逆的真正原因,一切都是因爲……古神族,從不是什麼地球的侵略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