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裡的燭光忽明忽滅,佝僂的老人從蒲團上轉過身來。
即便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顧見臨看到他的容貌的時候還是感到一陣惡寒。
因爲太清的身體已經徹底畸變,破舊的僧袍下是盤根交錯的黃金樹根,徹底代替了他的骨骼結構,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血肉筋膜和組織器官,唯有心臟的位置燃燒着一簇硃紅的火焰,可想而知祂被侵蝕得有多麼嚴重。
尤其是他的頭顱,只剩下腐木般的骷髏頭,遍佈朱火燒灼的焦黑。
何其嘲諷。
“秩序的傳承者,被侵蝕成這個樣子。”
顧見臨擡起麒麟之楔,遙遙對準了他:“你確實不如師祖母。”
太清跪坐在地上,嗓音平靜:“我跟她鬥了大半輩子,當然知道我不如她。那些年,也不過是她在讓着我而已,奪位這種事對她而言簡直輕而易舉。只不過,她天生憐憫,不忍如武曌那般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罷了。”
“她讓你忍你,不惜揹負謀殺罪名,留住你的身後名。”
顧見臨冷冷說道:“而你卻策劃了這場變革,讓她被這個世界背叛。”
太清擡起頭顱,漆黑的眼洞裡燃起一簇朱火,溫和的嗓音驟然變成惡鬼的咆哮:“那又如何,這個世界終歸是我的,是她從我手裡把它奪走的!四百多年的夫妻,我當然知道她的真實想法!她看不起我,她從未打心裡尊重過我!我甚至知道,我在燭照律法上的成就,實際上是她暗中指點我完成的……”
“我感激她,更感恩上蒼賜予我那麼好的妻子。”
他的嗓音忽然低沉,幽幽說道:“可我不願接受我是那麼無能的人,我只想贏她一次,無論在什麼領域,只要能勝過那麼一點點就好……”
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那麼的卑微。
卻又是那麼的渴望。
拖着一絲絲的哭腔,壓抑着內心最深處的癲狂。
顧見臨眼神憐憫,淡漠說道:“你入魔了。”
太清慘笑道:“是啊,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這輩子最大的優點是偏執,最大的缺點也是偏執。正是因爲這份偏執,我墮落到了如此地步,成爲了統一意志的傀儡,接手了隱修會。那個時候我本以爲自己已經超越了我的妻子,可惜卻犯了一個錯誤。我低估了青和赤,不該讓他們脫離我的視線。”
顧見臨淡漠說道:“你爲什麼送他們去宇宙的深處?”
“我們需要得到幽熒律法。”
太清坦然回答道:“但我沒想過讓他們活着回來。”
顧見臨微微頷首:“因此你培養老師和師叔,就是爲了讓他們去宇宙深處尋找幽熒之蓮的線索,重現古老的幽熒律法。畢竟,燭照律法和幽熒律法缺一不可。青和赤本該迷失在宇宙深處,可是他們偏偏卻回來了。”
太清輕聲說道:“因爲青和赤不止去了祖星,還去了麒麟的母星。”
顧見臨的眼神裡泛起波瀾。
“青和赤在麒麟尊者的母星裡經歷了某些事,至此徹底脫離了我的掌控。”
太清嘆了口氣:“不然我也沒必要大費周章想要殺他們。”
顧見臨嘲笑道:“你真可悲。”
“或許吧,在你的眼裡如果我不這麼做,我就不會死。但我從未後悔過我的選擇,正是因爲這份偏執,我無意間接觸到了一個巨大的陰謀。”
他頓了頓:“在我被統一意志污染之前,我本有機會找她求助的。”
顧見臨吃了一驚。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太清是自願被燭照神樹的統一意志污染的。
“億萬年來,燭照神樹都是如此的隱秘,就像是一隻蝴蝶穿梭在歷史的暗面,不留下任何的痕跡。只是當這隻蝴蝶愈發的壯大起來的時候,總會有人聽到它的風聲。我就是要用我的主動迎合,去找到那個陰謀的源頭。”
太清嘶啞說道:“事實正如我所想的那樣,太華根據我的異常,帶着青和赤一步步接近了那個陰謀的真相,這是建立在我的犧牲上的成果。可惜的是,她最終還是沒能做到。想到如她這般的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便釋懷了許多。”
顧見臨低聲呢喃:“你真是個瘋子。”
太清啞然失笑,全當這是對他的讚美。
“如果他們失敗了,依舊算是我贏。”
他失笑道:“因爲朱雀尊者即將完成億萬年的曠世偉業,以最完美的姿態降臨到這個世界。屆時,人類和古神族之間的宿命詛咒,也將徹底終結!”
寂靜裡唯有他的笑聲迴盪。
癲狂裡透着狂傲,還有如野火般蔓延的野心。
顧見臨不解其意:“爲什麼?”
太清眼神裡的火焰飄忽不定:“你認爲自己是人還是神?”
顧見臨甚至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太清似笑非笑說道:“你認爲自己是人,基於你對第三法的修行而言,的確無可指摘。但問題是,朱雀尊者和燭龍尊者,也可以宣稱自己是人。”
顧見臨隱約明白了什麼,在世人的觀念里人類和古神族的矛盾來自種族的不同,倘若有一日古之至尊以人的姿態降臨到這個世界,甚至把古老的隱秘和宇宙的真理慷慨的分享出去,那麼戰爭還有什麼理由繼續下去呢。
這就跟白澤氏族的做法是一樣的,只是祂們所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
等到朱雀尊者徹底掌控了燭照神樹,祂就可以解決這個星球上的所有問題。
看似很美好,人類和神明和諧相處,永恆的真神降臨,締造真正的烏托邦。
沒有戰爭。
沒有硝煙。
沒有陰謀。
“代價,只是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和自由麼?”
顧見臨眼神冷漠,輕聲說道:“人類向神明跪拜,祈求神的恩賜。爲了進化和生存而背叛了前輩們的信念,他們放棄了幸福的生活,拋棄了父母伴侶和子女,付出血汗乃至生命,不是讓我們去給別人下跪的。”
太清凝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哪怕我們的世界會變得更好?”
顧見臨想到了鬼車始祖此前造的殺孽,還有隱修會的那些所作所爲。
“我和祂的恩怨姑且不談,僅憑祂們的作爲就不能被信任。”
他冷冷說道:“原來你是一個投降派。”
麒麟之楔在寂靜裡掀起呼嘯,架在了老人的頭顱上。
太清卻並沒有感到恐懼,反而平靜說道:“其實在我見到你之前,始終覺得你是最應該接受朱雀氏族降臨的人。可我沒想到,你是如此傲慢的人,難怪他們當初會選擇你,堅信你能夠在這條路上走過去。”
顧見臨眯起眼瞳,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說什麼?”
太清微微一笑:“這是太華查到的事情。”
顧見臨握着麒麟之楔的手觸電般一顫。
“我那位妻子一生從未如此寵溺過一個人,哪怕是在她被詛咒折磨到最痛苦的時候,還能分出心力去查你的事情。這本是她應該帶進棺材裡的秘密,卻千不該萬不該在我的墓前傾訴過。當然,以目前的發展來看,你早晚都會知道。”
太清循循善誘:“你是不是收到過一個神秘的面具?”
顧見臨眼神終於發生了變化,闊別已久的記憶如水泡般浮上來。
是的,那個神秘的面具。
還有詭異的快遞站,莫名消失的老張。
“你戴上那個神秘的面具以後,纔得到了麒麟尊者的力量。”
太清刻意說道:“那纔是一切的開始。”
顧見臨看到過一塊命運泥板的投影,也看到了麒麟尊者創造出墨玉面具的過程,還有那個能夠無視封印闖入到陵墓最深處的神秘人。
這顯然是提前計劃好的。
“雲雀是被創造出來的,實際上你也是。”
太清嘲弄說道:“最初你存在的目的就是爲了爭奪燭照神樹。不,更確切的說是爲了對付朱雀尊者。如今你跟祂的位格是同等的,你的手裡還有無色之玉。這是唯一有可能對祂產生威脅的東西。包括麒麟仙宮的燭照神樹,也早已被祂動了手腳,被奪走時遲早的事情……當然,燭照神樹的本體在哪也倒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能掌控起權柄的人,究竟是誰!”
“如果你還有什麼疑惑的話,不如去麒麟仙宮的最深處看一眼吧,如今已經抵達聖域的你,已經具備了看穿過去和未來的能力。”
他笑道:“正如你那所謂的,側寫!”
轟隆。
一簇硃紅的火焰燃起,太清佝僂的殘軀被徹底吞沒。
他沒有哀嚎。
也沒有劇烈地顫動或痙攣。
只是平靜地接受着意識的消散。
顧見臨總有種錯覺,有些話並不是眼前這個老人真正想說的。
而是有人藉着他的身體,在跟自己對話。
太清自我燃燒了起來,佛寺裡的蠟燭卻被風熄滅,最高處供奉的佛像變得鏽跡斑駁,禪院裡的嬉笑聲也漸漸遠去,支撐着夢境的一切都在崩塌。
顧見臨默默凝視着這一幕,不知道是該感到可悲還是可恨。
誠然,眼前這個老人是釀成一切悲劇的源頭之一,他也的確是癲狂到無可救藥,近乎偏執的在人類歷史的岔路口上選擇了一條最爲殘酷的路。但即便他沒有墮落,也會有別人跟代替他,做出一模一樣的抉擇。
禍根在哪裡,誰也不知道。
是非對錯,成王敗寇,也只能由後世的人來評價。
“動手吧。”
硃紅的火焰裡,老人嗓音沙啞:“既然唐綾不在這裡,那就由你來代替她清理門戶吧,如果你們堅定的認爲自己是對的話。”
顧見臨擡起麒麟之楔,劍鋒微微顫動起來:“還有什麼遺言嗎?”
太清沉默了一秒。
“等我見到她的時候,再說吧。”
老人望向佛寺外的佛光,看着孩子們嬉鬧的背影漸行漸遠,恍惚間回到了四百年前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重溫曾經被他所遺忘的平安喜樂。
就像是一場漫長遙遠的夢境。
如今夢醒了。
人也該走了。
咔嚓!
顧見臨毫不猶豫地斬落了劍鋒,老人的頭顱高高的飛起。
這座寂靜的佛寺也終於崩潰,巨大的佛像轟然坍塌,蠟油潑得滿地都是。
太清的軀體徹底灰飛煙滅,滾燙的灰燼熄滅冷卻。
正如他的偏執和瘋狂。
塵歸塵,土歸土。
顧見臨轉過身,麒麟之楔微微顫鳴起來,時空的維度在他的面前轟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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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隨着時空的崩塌,顧見臨久違地回到了那座黑暗裡的陵墓。
按照常理而言,由太清的潛意識構造的禁忌區崩潰以後,他本應該被傳送到現實的相應位置,但他卻在最後關頭溝通了麒麟之楔,回到了屬於他的世界裡。
他端坐在黃金的棺槨裡,本來束縛着他的鐵鏈一寸寸的崩斷,慘白的裹屍布也灰飛煙滅,磅礴的古神之息在虛空裡狂涌,他卻可以自行控制保持人類姿態。
宛若龍脊般的鎖鏈崩潰成塵,伴隨着隱約的龍吟聲。
當初他每晉升一個位階,這裡的鎖鏈就會崩斷一根。
如今他已經晉升了聖域級,曾經讓他絕望的封印終於無法再困住他。
麒麟仙宮跟他的聯繫也愈發的密切起來,古老怪誕的禁忌知識涌入腦海,他也知道了具體該用怎樣的鍊金矩陣去操控這個世界,也能夠清晰的分辯出那些古老遺蹟在千萬年前的樣子,甚至能感受到燭龍和麒麟氏族開戰時的痕跡。
啪。
一個清脆的響指。
陵墓的門扉洞開,一線陽光傾瀉進來。
師祖母曾經說過,古神族是命運的種族。
古之至尊擁有能夠看穿命運的權柄。
而師祖在剛纔終於解答了他的疑惑,他的側寫到底是什麼。
“看穿命運的能力麼?”
顧見臨閉上眼睛,感受着這座陵墓裡留下的痕跡,沉寂的腦海沸騰起來。
恍惚間,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兩千多年沒有見過陽光了吧,尊者。”
有人輕聲說道的:“真是可怕啊,即便被鎮殺了兩千多年,您的力量依舊如此的強大,若非您回收了精神領域,恐怕沒有人能踏足這座陵墓。有這份力量,再過不久以後,您怕是都能把第一層的夔龍始祖都給殺了。”
這個人的聲音是如此的詭異飄忽,甚至聽不出男女。
“幸好,您還保持着理智。”
他頓了頓:“否則我也進不來了。”
顧見臨睜開眼瞳,陽光下站着一個熟悉的老人。
青之王,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