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凝視這雙眼睛,纔會怦怦然地貪婪而渴望:我要和他在一起,一定要永遠和他在一起,閒看雲彩,風起青萍,一切正好。
手也悄然伸出,那麼熟稔地摟住他的脖子:“百里大人……百里大人……你不要離開我了,好不好?”
她徹底忘記了,這人曾經是白衣天尊。
揚言要以世界上最可怕的方式羞辱自己的白衣天尊。
少女香甜的氣息,乾淨的呼吸,就像宇宙間最厲害的毒藥,肆無忌憚吹拂在自己的脖頸之間,癢癢的,暖暖的,令人醺醺欲醉。
他的大手,也情不自禁將她摟住,雖然還是笨拙,卻一次比一次更加自然了。
“百里大人,我們就呆在金沙王城,哪裡也不要去了吧?”
她在他耳邊嘟嘟的:“我們在這裡呆一萬年好不好?一直到我死去好不好?呵呵,縱然你已經厭了倦了,可是,也等我死去之後再離開好不好?我知道,你們的生命很漫長,可是,我是凡俗之軀,活不了多長時間,你就算將就我一次好不好?在我活着的時候,一直陪我在金沙王城;等我死了,無論你要去哪裡,都可以……”
一顆心,彷彿被什麼浸溼了,明明是萬年玄冰一般,卻有一剎那輕微的刺疼。
她不做聲了,頭埋在他的脖頸之間。
忽然變得很安心。
回到故土,回到自己的世界的那種安心。
而且,還是和他一起。
無數次午夜夢迴時纔會出現的場景,在這一刻,已經完全實現了。
許久許久,她忽然察覺二人在往下。
她立即擡起頭。
果然,距離天邊的雲彩已經慢慢遙遠了,而四周的刺桐花樹卻慢慢地變得高大起來。
“初蕾,你還想要看什麼?”
她忽然大着膽子:“我想看看不周山之戰最後的場景……”
他一怔,好一會兒才緩緩地:“爲什麼要看那樣的場景?”
她也不隱瞞,在他面前,一切秘密本就不是什麼秘密。
“我進過古蜀國的藏寶庫,那裡有歷代蜀王留下的所有珍寶,其中,有一個很神秘的預言者告訴我,能讓我看到已經發生的一切事情。但是,每看一樣,都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我要求看不周山之戰的最後場景,他卻要求我以整個藏寶庫和我手裡的金杖相交換……”
他緩緩地:“你答應交換嗎?”
她點點頭:“可是,那預言者忽然反悔了,後來,我怎麼也找不到他了。”
他沉默了一下:“爲何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也要看一幕過去的場景?那有什麼好看的?完全不值得,不是嗎?”
她十分固執:“我一定要看看,我想知道不周山之戰的最後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跟我沒關係了?交戰雙方,一方是我的父親,一方是百里大人……我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行嗎?”
也許是聽得父親二字,他眼神一變,鳧風初蕾只覺得身子慢慢地一輕,雙足便從雲端降落到了地面之上。
她怔怔地瞧着他,發現他的神情分明變得十分冷淡。
“在你心目中,是百里行暮更重要,還是你父親更重要?”
這有可比性嗎?而且,兩者又不衝突。
他卻十分固執:“鳧風初蕾,你說,到底是你父親重要,還是百里行暮更重要?”
她想了想,很認真:“他們都很重要!都一樣重要!”
他笑起來,自嘲一般:“分明就是你父親更重要,是吧?你曾說,百里行暮爲了救你而死,可是,就算他死了,在你心目中,還是你父親更重要……”
她忽然淡淡地:“你又不是百里行暮,他在我心目中是不是很重要,關你什麼事?他就算是爲了我白死了,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竟然無言可對!
只是憤憤的。
半晌,還是憤憤的:“沒錯!百里行暮也罷,共工也罷,都沒什麼了不起!不周山之戰,也只是一場戰爭而已!”
“可是,那是一場了不起的戰爭!甚至,是一場對於全人類的命運具有轉折性的戰爭!”
“再重要的戰爭,也只是戰爭而已。戰爭,就意味着死亡,崩潰,毫無意義,更不值得紀念!”
她微微張嘴,卻無言以對。
是的,再偉大的戰爭,也不過只是戰爭,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
如果這世界上,人人都鄙視戰爭,討厭鄙視那些敢於發動戰爭之人,那麼,可能情況會好得多。
遺憾的是,往往發動戰爭之人,反而被民衆奉爲英雄,尤其是獲得勝利的那一方。民衆可不管他們發動戰爭的原因如何,也不管給其他人民帶來了什麼樣的災難,只要誰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他的故事便可以被行吟詩人給記載下來,日日吟唱,口耳相傳,久而久之,成爲天下人景仰的大英雄。
萬萬年的歲月,都銘刻着英雄的傳說。
而所有的英雄,本質上,無非是大大小小的戰犯而已。
多麼可笑又愚昧的人類。
顓頊,共工,其實,就是兩個超級大戰犯!
一念至此,她反而什麼都不敢問了,緊緊咬着牙齒,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的聲音。
可是,他卻又開口了:“不周山,其實一直是炎帝的後花園。炎帝把九黎讓給蚩尤之後,就退到不周山,準備在此孤寂終老。可是,他這唯一的願望也落空了,四面神一族的不周山戰艦開到了這裡,將炎帝徹底驅逐……”
她很吃驚,也不敢問“那麼,炎帝后來到了哪裡?”
他搖搖頭:“說好聽了,炎帝是個老好人,可是,難聽點,卻是一個窩囊廢。因爲,並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他那種爛好人的習性已經深入骨髓……”
炎帝,是媧皇所造的第一個人類,所以,他的身上,具有最多人類的原生特點:單純,熱烈,善良,憐憫,願意和天下一切生靈和平共處。因爲,他生存的很長時間,也許是幾百萬年,也許是幾千萬年,甚至更長的歲月裡,那本就是地球上的常態。
以至於後來爆發戰爭時,這老好人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於是,處處躲避,處處退讓。
出生之地,讓給敵人。
種植百草之地,讓給下屬。
甚至於後來隱居的後花園,也隨便就拱手讓給了顓頊大帝。
他漫長的一輩子,都在退讓。
以至於後來,不可一世的黃帝都不好意思了,只好把這老好人的名號加在自己前面。
可是,讓來讓去,便成爲子孫後代身上最深的憤怒和反彈式的爆發。
白衣尊者的目光,穿透幾百萬年的時光,淡淡地:“不周山,只是一個恥辱的印記,不值得任何人去探索已經發生的事情!”
她低聲道:“可是,我想看到百里大人在戰爭的最後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知道他撞倒不周山時最後的情景……”
因爲被一次次佔據了家園,所以,怒而同歸於盡?
因爲一次次的失敗,所以,玉石俱焚?
老好人炎帝的兒子,卻是一個性烈如火的暴躁漢子?
“唉,我真想看到百里大人在不周山的最後一刻……可憐的百里大人……”
“別再口口聲聲百里大人!”
她呆呆地。
“共工是共工,不是你口中那什麼百里大人!不周山,跟百里行暮毫無關係。鳧風初蕾,你別把你的錯誤繼續代入另一個錯誤!”
那是極其無情的否認,甚至是些微的嘲諷。
她心如錐刺,可是,看着他滿頭藍色的頭髮,忽然意識到,也許,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共工是共工,百里行暮是百里行暮!
不周山的一切,跟百里行暮毫無關係。
可是,既然他不是百里行暮,他親吻自己幹什麼?
她忽然不經意地避開幾步,生怕他再來靠近自己似的。
他分明察覺了她的心思,臉上的神情就更加冷淡了。
十里刺桐花道,已經味同嚼蠟。
鳧風初蕾忽然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而且,她已經慢慢地注意到一個問題:走了這麼久,居然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這本是許多人的必經之地,也是老人小孩,婦孺少女們最喜歡的散步之地。無論春夏,無論秋冬,這條路上永遠有許多人在悠然自在。
可今天,這裡空無一人。
從早到晚,就這二人穿行其中。
人呢?
人到哪裡去了?
她不敢問,也不敢再輕易開口,甚至,開始悄然距離他遠一點,盡力遠一點,最好,不要讓他再碰觸到自己的手。
可是,他不知是沒注意到這一點,還是太過沉浸在往事之中,面色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慢慢行來,好像在這裡走上一萬年都沒有關係。
終於,十里的刺桐紅花,全部走完。
千年古鬆,萬年古槐,頂端,便是金碧輝煌的王城尖頂。
厚重的紅色牆壁,奢華的琉璃屋瓦,風中飛翔的畫眉,雪白羽毛的鴿子,有野鹿呦呦鳴叫,有羚羊跳躍遠走,甚至還有金色毛髮的獅子,懶洋洋地躺在青綠色的草地上曬太陽。
草地,絲絨一般,無邊無際,光滑柔順。
鳧風初蕾卻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