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初上，柔和似絮。
冬天夜晚來得早，才七點，天就暗了下來，錢才感覺眼前的電腦光變得有些刺眼，打開了辦公室的燈。
錢才走到窗邊看了看，模糊看到不斷有車從一棟棟樓裡駛出，應該已經到了晚飯吃過的時間。
他自從前世做生意之後，一直對晚飯就沒個準確的定義，大概就是什麼時候餓了，或者有飯局，就吃一頓，反正吃完就至少得熬滿兩三個小時活動活動才睡覺。
又看了一眼時間，感覺差不多了，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
沒兩聲，接通了。
“胡常務，您吃了吧？”
馬上元旦，胡道遠這兩天應該忙着四季度的總結，節前各處慰問也多，他想長談兩句，就得等到他下班，晚飯後。
“吃了，你在京城那邊的事怎麼樣？”
胡道遠那邊聲音平和，聽起來環境也挺安靜，還有拖鞋走動的聲音。
胡蔚剛給他發完短信，在仁恆濱江園，成謹梅剛到滬上不久，之前胡道遠一個人在滬上，所以現在家裡也沒有阿姨。
那應該是兩口子都在家。
“就是準備跟您彙報一下，總裝成處長那邊我還沒去拜見，徐部見了我，讓我回來準備一份發展投資計劃給他，我剛回滬上。”
“哦？徐部讓你回來準備？他跟你說什麼了？”
“就是跟他聊了聊我的想法，大概我的一些觀點他比較認可，連總裝都沒讓我去，就讓我回來準備資料了，我覺得他有些想幫我的意思，不過我現在對這個尺度還是不太好把控。
我的想法是要個殼子，儘量避免太多監管，所以錢我肯定是不要，但避免不了項目的定期評估，這個項目的預期績效，我到底該怎麼寫？
定高了，我怕陷入陳進那種急功近利的心態，定低了吧，我也怕評審通過不了。”
“伱什麼時候見他的？把過程說我聽聽。”
胡道遠也不見外，他也需要更多信息來判斷。
錢才也儘量原汁原味的敘述了一遍。
“前天下午，我按您說的，先到了黃部辦公室，把申請報告和我這邊對方舟的收購合同給他看了，他給徐部打了個電話，徐部讓我等他回來，下午四點過……”
胡道遠喝了幾口茶，安安靜靜聽完。
“不好判斷，這樣，你準備兩份資料，一份按照你的預期寫，一份不寫預期，後面的你知道怎麼辦吧？總之不要說得天花亂墜，一定要實事求是，你自己搞研發，寧願不要項目，也不要去求成績背壓力，人才問題…退一萬步，滬上這邊會支持你，無非是步子小一些。”
胡道遠說這幾句話不容易，幾乎是在干預他的行爲，已經超出了一個市領導該做的事情。
錢才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這年頭，要做個高科技項目何其難，入世剛一年多，國際地位的攀升尚需時日，大範圍的人才都在往國外的實驗室走，就想獲得更好的個人發展。
有能力去國外的，去給國內企業搞研究，說白了，身價都低不少，找不到明主，就算當時多掙了點錢，一旦過了黃金髮展期還無具體成就，以後就是個不明不白的技術工程師，給別人幹活鋪路的行業墊腳石。
有塊牌子在，參與過國家重點項目，對項目上的研發人才來說，至少是一個個人履歷，而且社會關注和支持的待遇完全不一樣。
造就一個華爲有多難？
任證非幾乎是放棄了絕大部分的個人所得，才振奮了一個企業的全力拼搏，留住了大量人才。
當然，胡道遠這麼說，也是不想他有太大壓力，導致動作變形，違背了一開始紮實搞研究的初心。
錢才沉吟了一陣，也有些堅定地回道：“您放心，無論如何，目的不會變，既然要花這個錢，辦這個事，即使不辦好，也不能辦壞。”
“嗯，這份精神難能可貴，但是要堅持下去不易，還得要考慮方式方法，照顧好盈利模式和企業信心。”
錢才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了，童世才也講過，彷彿在“老人”眼裡，堅定信念都是首位的難事。
錢才自信的笑了笑。
你們沒我這個條件，其他我沒辦法，掙錢的事，我還能沒辦法？
“胡常務，我記得當初86年提倡863計劃時是全國人民省吃儉用搞科研，最初的說法是每個中國人每年省出一到兩個雞蛋的錢來搞科研發展。
我剛好就是開超市，賣礦泉水的，現在我們蔚來的門店分佈城市不到全國的20分之一吧，礦泉水的市場面則要大一些，我們就把20分之一的中國人每天在我們門店買一個雞蛋和一瓶礦泉水的利潤，全投入這個項目裡。
這個雞蛋裡的精神可貴，咱們也搞搞精神傳承，用雞蛋來研發高科技。”
“哈哈…你小子這腦子，行，預祝你立項成功，到時候我讓市報給你寫篇稿子，就叫《雞蛋裡的高科技》，一振國人之精神！”
“得，還是低調點吧，您一篇稿子發了，我怕以後我的雞蛋賣斷貨，長久發展，理智消費，免得以後人家罵我消費情懷，讓我退錢。”
……
滬上，大院。
“哈哈哈哈，想得明白就好，低調做人，事也不要太高調，事做成了，你怎麼都行，行了，我掛了。”
胡道遠說着，按下了電話。
“是那個小子？什麼事這麼開心？”成謹梅見胡道遠打完電話，走到他身邊問道。
胡道遠咂了咂味兒，隨後笑着搖搖頭，自言自語：“雞蛋裡的高科技，這小子幹宣傳工作的話，倒是把好手。”
隨手擡頭看了看成謹梅，目光柔和了一些。
“辛苦你了，又急急忙忙回來給我做了一頓飯，還把碗洗了。”
成謹梅翻了個白眼：“你要知道心疼我，就趕緊找個阿姨吧！”
胡道遠無奈的輕笑一聲。
“哪來的阿姨？來的時候招待所就派來一個，這邊招待所講形象，派出來的全是沒過30歲的小姑娘，之前你沒在，我怎麼好讓人家天天來？”
兩口子異地分居，都在主動的避嫌，這也是他們感情好到如今的重要基礎。
20多年，從沒讓對方有什麼猜忌。
“不行就請一個吧，你工作忙，我有空了去找。”
成謹梅也不是做得來飯的性子，家裡這些事也一直是她在安排，兩口子在外幾乎花不了錢，也從來不缺這兩個錢。
況且成謹梅父親走的時候留下了一些錢，屬於成謹梅的那一份，她全投到了她妹夫的廠子裡，後來做成了公司，每年分紅也不少。
“好，你安排吧。”胡道遠點頭，手上打開了電視，調到本地的新聞頻道。
成謹梅看了看屋裡，回頭，走到胡道遠旁邊坐下，沉吟了一會，有些憂慮道。
“這次申博成功以後…你爸那邊打過電話給你嗎？”
胡道遠搖了搖頭，又轉頭看着成謹梅。
“他打給你了？”
“嗯，昨天打的，我沒有接到，後來沒再打，我也沒回。”
胡道遠拍了拍成謹梅的膝蓋。
“過年了我休個假，我們一家回去給他拜個年，我也跟他談談，我當初不該答應他，到現在了，也該打開天窗說點亮話了。”
成謹梅靠在沙發上，摸了摸額頭。
“當初你答應了老爺子，他是很認真的，爲這件事，也沒少勞心勞力，你不怕他跟當初對大哥一樣…”
“那時候我們二三十歲，也沒少幹坑蒙拐騙的事，現在快五十了，還能比當初差了不成？”
胡道遠說着玩笑話，臉上卻沒什麼笑意。
成謹梅皺眉道：“這能一樣嗎？爸這次認真了，他可不會跟你打馬虎眼。”
胡道遠此時終於笑了：“本質上來說，都是一樣的，他不願意打，我也不願意打，我只是準備大大方方認個錯，丟個臉，大不了年紀一大把了，被他押着去墳前磕頭，承認我不孝，是個逆子。”
“這個錢才比周文逸好多少？值得你這麼去做？蔚蔚她只是現在不懂，即使他運氣好，也有能力，掙了錢，錢也不是放在誰身上，就一直是誰的，等她接觸的社會廣一些，就會…”
成謹梅還待再說，胡道遠擡手。
“這件事和誰好無關，我是爲我自己做的虧心事買單，不過…這小子也算推了我一把。
不過他和周文逸這兩個人走的路不同，沒法比，錢才這個小子也恐怕沒法以常理判斷，如果要比較的話，他現在做的事情，都是我35歲以後才勉強接觸得到的。”
成謹梅有些驚訝：“35歲？你35歲的時候都快當書記了吧？”
胡道遠擡頭想了想，又有些沮喪的嘆了口氣：“對…你要這麼說，那應該是42歲以後了，我35歲恐怕還沒有這麼大的能力，以他的財富增長速度，恐怕很快就能接觸到一些大的發展計劃了。”
成謹梅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盯着他。
胡道遠擡頭看了看她，笑着拉了她一把。
“你別大驚小怪，我說的不是權力，只是做事的能力，有件事你還不知道，這小子身家馬上就要過百億了，百億啊…我在G省的時候，這個數字能把我頭都撓破，這小子，和我從同一個地方走出來，兩年不到的時間，把這麼大筆錢揣到自己兜裡了。”
成謹梅目光復雜，好半天沒說話，又覺得有些不對。
“你說當初如果我沒發現這件事，他準備讓蔚蔚瞞着我們到什麼時候？”
胡道遠聽着，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隨後摟過妻子，拍了拍她的背。
“爲了自保，有點警惕心也正常，我知道你對這小子觀感不好，我想…就當爲了女兒，看看他的表現再說…不過我總覺得這小子成熟這麼早，和咱們蔚蔚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搞不好過一陣就把他踹了！”
成謹梅聽到這，又有些憋不住笑起來。
“得了吧，你當初說話老氣橫秋的，我還不是跟了你了。”
胡道遠立即脫離了思維，瞪大了眼睛看着成謹梅。
夫妻這麼多年了，成謹梅一直把他捧着，除了老爺子的事，從沒說過他什麼地方不好，兩人也不怎麼討論戀愛時候的事情。
但是他對自己年輕時的英俊瀟灑還是有一定的自我肯定的，他一直覺得當初在成謹梅的追求者裡就算不論家世，也是最浪漫的那個，包括當初和老爺子的對抗，跟成謹梅結婚，他認爲那也是一場自由戀愛的佳話。
“我和你…老氣橫秋了？我當初到你寢室樓下背《海燕》，給你寫信，當着你們單位這麼多人遞給你，你忘了？”
“好好好，不土，不土。”
“怎麼老氣橫秋又變成土了？？”
道心坍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