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嘆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應該這麼得意,也不應該說這麼多話的!”
一句話說完,蘭葩突覺不對!
卓王孫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略帶譏嘲的看着她,蘭葩卻知道某件事情已經起了徹底的變化——小晏跟楊逸之已經不見了。
這番話實在說的太長了,蘭葩也太得意於自己的傑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會爲之所惑。這道理當真有理。
蘭葩腦中閃過一絲悔意,一咬牙,刀疾揮而下,斬向帆繩!
甲板突然格的一響,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個洞,從洞中展出無數寒絲,將相思裹住,瞬間已然不見。
蘭葩手上一緊,已被握住。蘭葩猝然回頭,就見楊逸之靜靜站在她身邊。“你這又是何苦?”
楊逸之神情淡然,但卻忍不住聲音中的一絲顫動。
蘭葩掙脫出來,短刀向楊逸之刺了過去。她嘶聲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說着,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楊逸之靜靜看着她,似乎沒有閃避,但卻沒有一刀能夠及身。
楊逸之嘆道:“往日之事,已成夢寐,你何必如此掛心?”
蘭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亂顫不止。她搖了搖頭,冷哼一聲道:“你當年都可以棄我如敝履,如今更何必掛心!”
楊逸之皺眉道:“當年之事,我已發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號上濫殺無辜,卻讓我如何幫你?”
蘭葩看着他,突然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話。她猛然止住,轉頭對卓王孫嘶聲道:“你們看到沒有,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濁世佳公子,正義的最高執言者,依然站在這裡滿口的仁義道德,說要幫我。可不知道楊盟主敢不敢對大家說說當年是怎麼幫我的?”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當年你的確對我有恩。”
蘭葩冷笑道:“當年你流竄苗疆,寄身爲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從皮鞭下將你救出,然後冒着聖主的責罰將你收留入聖教。但我知道,你心中從來沒有一天感激過溼婆大神的恩典。”
楊逸之淡然道:“楊某生在禮儀之幫,信奉的是仁義道德,詩書教化。”
蘭葩冷笑連連,道:“楊盟主只怕信奉的是本教的神功寶典吧?”
楊逸之神色一慟,不再答話。
蘭葩輕蔑的一笑,擡頭仰視着遙遠的夜空,似乎在回憶什麼。她緩緩道:“當年我不過是曼荼羅分教教主姬雲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爲人伶俐,特許四處遊歷。救了這位楊盟主之後,我看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於是求師父收他爲徒。據師父說,楊盟主資質之高爲她平生未見,前途當不可限量。然而楊盟主出生官宦之家,過的是走馬牽鷹的富貴生活,體質極弱,又從未修習過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許多磨練。只要循序漸進,過了內力這一關,四十歲後便可無敵於天下。我知道師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獎還要開心,從此對他事事照顧,親如兄妹。師父看出我們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許日後讓我們結成夫婦。然而沒想到我這位師弟、將來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楊盟主已經等不及了!”
蘭葩將臉轉向一邊,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低聲道“他練功心切,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礙於基礎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滿身傷痕,於是在夜裡偷偷爬上百丈懸崖,偷下教中神物萬芒金果,騙他吃下,只怕日後事發牽連於他……”蘭葩仰了仰頭,假作整理鬢邊散發,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頓了頓道:“這樣一次又一次,我也記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罰,吃了多少的苦,但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甚至,我根本沒有向他提過這一切是我爲他作的。我不要用這些來換取他對我的感激,我要他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做的事……他依舊對我不冷不熱,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練功的時候,遠遠的看着他,我就滿足了。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強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她突然重重的嘆息了一聲,道:“因爲我早就知道一個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絕對不是武功、才華、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孫嘆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蘭葩姑娘這麼聰明就好了。”
蘭葩全身如被針刺,猛地一顫,似乎在用力把話從蒼白的脣邊擠出來:“我蘭葩當然是聰明絕頂,聰明到可以設計混入本教聖地,默記下聖教法典,回來後再將數萬字的梵文一字不差的默寫給他!他拿到這本秘笈的時候就宛如平時接過我給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點喜悅,卻也不問這是從何而來。但我知道,其實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東西終於拿到了!”蘭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視着楊逸之,臉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實他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願受他的騙!”
良久,她幽幽的長嘆了一聲,繼續道:“我後來才知道,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後悔的事。”
卓王孫道:“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被姬雲裳發現了?”
蘭葩搖頭道:“發現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後悔的是……以前他對我還可以說是半理不理,自從得到那本秘笈之後他就對我就冷如冰霜,就連在遠處看他一會,也會被他趕走……我甚至對他保證無論日後有什麼罪責我都一個人承擔,我不會連累他,可是他根本不聽我說話。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蘭葩痛苦的搖搖頭,周圍的海浪翻滾糾纏者,一如她凌亂的思緒。
楊逸之靜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閃過一絲隱痛。
可惜蘭葩沒有看到。
她靜靜的站了一會,讓夜風吹乾了眼淚,道:“當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聖教之時!事情敗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經不知去向。我被師父捉回,綁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時我才十六歲。我一個人在天台上呻吟輾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當時逃得不遠。我知道,他聽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他回來救我,只要他遠遠的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沒有出現過……後來師父可憐我,將我放下來÷,命我將他捉拿歸案,將功贖罪。然而我直到那時也沒有恨過他,我腦子裡一心只想設下種種計謀暗中幫助他逃脫。否則以他當時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羅叢林中逃出聖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最後只有我追他追到了邊境上,我騎在聖火獸上目送他離去。我知道他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因爲,從今天起,無論何時何地,聖教教衆只要見到他就要立刻將他碎屍萬斷!
他當時就在離我一尺之外,卻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我就這麼等,流着眼淚等。我以爲我會在這裡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有兩支冷箭向他飛來,那是教衆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沒有想,飛身去幫他擋落毒箭。然而這個時候……“蘭葩的聲音突然哽在喉中,雙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擡起頭一字一句的道:”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突然一柄長劍,穿透了我的身體。我頓時倒在地上,我無法回頭,心中卻無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轉頭之時,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劍!刺了一劍!“她雙目睜得極大,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
楊逸之目光隱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於緘口,轉向大海深處,避開了她眼中的神光。
蘭葩看着他,冷笑了一會,又啜泣了一會,最後輕聲嘆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間,我還在尋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過來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讓我在失去知覺前,在看一眼他的樣子。讓我能在那和神一樣睿智堅忍的眼睛裡看到一點不忍,一點悔恨,一點傷心……哪怕是一點點,我就原諒他了。可惜,沒有!他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蘭葩淚眼裡突然透出凌厲的冷光,她嘶聲道:“後來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邊總教神壇,本來是受萬蟻挖心而死。然而總教聖主垂恩,不僅赦免了我,還將我重加栽培,三年之後,更破格授予了護教欲魔之職。在授了聖痕刺青之時,我咬着牙發誓,如果我再見到這個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讓他飽受聖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後痛苦而死。我活着就是爲了等待這一刻。好幾年了,我每天夜裡根本無法入睡,我望着房頂一遍遍設計這份獻給溼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們知道麼,就算這次的天朝號上有一萬種變化,最後的結局還是和如今一樣,因爲這些變化,我都想盡了!”
楊逸之轉過頭,注視了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緩緩道:“你設計六支天祭本不是爲了折磨我。”
蘭葩一怔,道:“那是爲了什麼?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陣狂笑,眼淚卻淌滿了整個臉頰。
衆人都默然無語,蘭葩把絕世的智慧用在復仇之上,她想盡了所有的可能,卻在面對仇人的時候不能自已,功虧一簣。毫無疑問,這六支天祭在折磨楊逸之的同時,也深深的折磨着她的靈魂。
楊逸之等她笑夠了,緩緩闔上雙眼,突然長嘆道:“我與你毫無關係,你不必爲我贖罪。”
蘭葩的身體宛如被電猛擊了一下,似乎瞬間就被抽空。她雙脣微微張開着,雙手僵硬的停留在夜空中,身體緩緩向地面滑去。
楊逸之袍袖似乎動了動,或許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卻猛地跳了起來,厲聲道:“不錯,我和你毫無關係!我根本不是爲你贖罪,我只是要你死!”
楊逸之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發過誓,永不提起當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辯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讓你不再恨我。但現在還不能。三個月後,如果我還沒有死在這位鬱公子的劍下,我必定會回來做你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
蘭葩退了兩步,看着他一陣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後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爲帶罪之人,而只有最純潔、最善良、最美麗的人才能得到溼婆大神的歡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選。本來從一開始起,我就將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間特殊的房間之中了!”
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
蘭葩看着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來世上也並非沒有你關心之人。如果剛纔躺在這裡的是鬱小鸞,不知公子又會怎樣?”
卓王孫眼中冷光閃爍:“如果剛纔是她,你就要擔心你自己現在會怎樣了!”
蘭葩臉上毫無懼色,突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笑道:“鬱小姐看來睡醒了,也來湊這份熱鬧。”
卓王孫一回頭,只見步小鸞擁着披風,怯生生的站在他身後。卓王孫立刻上前將她抱在懷裡。
蘭葩冷笑道:“鬱公子如此疼愛令妹,卻不知有沒有興趣聽聽在下是爲什麼要放過這最純潔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孫沉下臉,一字字道:“你閉嘴。”
蘭葩爆出一連串尖銳的狂笑,道:“只因爲,六支天祭不殺必死之人!”
卓王孫剛想要將步小鸞抱開,已經來不及了。蘭葩瘋狂的笑聲宛如尖刀一般刮刺着每一個人的耳膜:“你騙了她一輩子,爲什麼還不肯告訴她,她根本活不過明年的春天?”
她的聲音劃破雲天,夜色猛然沉重下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生命一般,靜靜的在寒風中瑟縮。無邊無際的凌厲殺氣宛如已經成形,沉沉壓在衆人頭頂,讓人幾欲窒息!
步小鸞怔怔的看着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滴下一粒清淚。
突然,卓王孫頭髮如雲似的飛揚而起,袍袖疾風流雲一般,一揮而出。
甲板上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
兩面幾十米高的巨帆轟然折斷,直壓下來。呼呼風聲讓衆人幾乎立不定腳步,齊齊向後退去。
狂風中,蘭葩笑聲不斷。她猛然抱住楊逸之,臉上盡是瘋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楊逸之默默注視着她的雙眼,卻沒有推開她。
蘭葩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他推出去。巨帆轟然落地,隆隆巨響將她最後的嘆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只有楊逸之一個人聽得到:
“我還是不能殺你。”
“天祭已竟,你無罪了。”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着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又重新鮮亮起來。在甲板上徐徐鋪開,仿如一面緋紅的喜幛。
楊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羅靜謐的在他的身旁盛開,一如多年前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
並且,漸漸滋生蔓延。
但楊逸之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如時空的旅者,已永遠被它們遺棄。
鷗鳥歡鳴,一彎淡藍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線!”小晏臉上忍不住浮起一絲笑容,衆人卻已歡呼起來。這最最常見的物事竟然有種令人無比慰藉之感,海上三個月詭異而恐怖的旅程,畢竟還是結束了!
而曼荼羅教領地,青綠陰森,宛如張開了一幅遠古的巨圖,已遙遙在望。
對岸叢林的陰翳裡,一位全身唐裝的紅衣女子,正懸坐在一株古樹上。她懷抱斷絃的箜篌,正低頭彈奏着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巨大的樹蔭發出一陣輕響,她輕輕擡起頭,遙望海天之際。一個小小的黑影越來越近,卻正是劫後餘生的大威天朝號。
她輪指一撥,箜篌發出一聲淒厲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絃一齊斷裂,永遠沉寂了下來。那張永遠如女童一般天真秀麗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陰森的笑意。
天陰欲死,輪迴不休。曼荼羅教復仇的輪盤,已經傳到了她的手中。
她將箜篌掛上樹枝,自己輕輕躍下,向莽蒼叢林中走去。林中大叢曼陀羅花,正開到荼靡。
這是一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遠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構成的秘魔法陣。千百年來,這裡由神魔共同守衛,擅入者死。
在這裡,六枝天祭也不過是一個開始。
(後事請見《華音流韶?曼荼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