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忍不住道:“可是莊先生已經死了!”
“不!”唐岫兒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衆人都被她反常的言行一怔。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聲音中竟似乎帶了種神秘的魔力:“就是他!當時小晏上船之時,圍攻他的倭寇曾對着大威天朝號發過一枚炮彈,你們還記得不記得?那枚炮彈乃是西方紅衣大炮所發,三枚齊至,連山都可以轟平!可是莊易憑着簡簡單單的一支鵰翎箭,竟然遠隔幾十丈,將炮彈射落。當時我聽到莊易的箭聲,拔身欲擋,那種凌厲之極的勁道宛如海潮洶涌一般直壓而下,我從來沒見識過如此強勁之力!”
嶽階皺眉道:“莊先生的箭術大家都知道,不必你再來讚賞。”
唐岫兒冷哼道:“然而你們知不知道,那箭根本不是人所能施展出來的,而是魔!”
嶽階喝道:“唐大小姐不必再危言聳聽,莊易那一箭在場衆人皆親眼所見,與神魔毫無相干!”
唐岫兒輕蔑的瞥了他一眼,道:“當時我一回頭,就見他臉上竟然露出一絲極其詭秘的笑容。你們都沒看見,但我卻看見了,他的臉上有着一絲極其可怕的笑容!你們還記得不記得,莊易死後,整個大威天朝號上都找不到他那張從不離身的后羿神弓,也再也找不到那對舍衍蒂之眼!你們知不知道這又是爲了什麼?”
她的臉上浮起一陣病態的嫣紅,聲音越來越急促,彷彿突然想到什麼極度興奮的事。她的身軀高高挺起,用極其尖銳的聲音嚷道:“因爲他本就不是這人間的人!他早就將自己的身軀精神全都奉獻給了魔界,奉了魔王的命令來取回舍衍蒂之眼的!現在既然拿到了,當然就要重新回到魔界了!”
她突然一陣瘋狂的大笑,似乎很爲自己的結論而得意。笑聲一發就不可收拾,彷彿極其短促尖銳的風在船艙中急速的迴旋着,陰森森的竟帶了種特別的詭秘氣氛。步小鸞看着她急遽張大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悄悄的向卓王孫靠了靠。相思強笑道:“唐大小姐,你先冷靜下來,方大人的事我們慢慢商量……”
唐岫兒身形一縱,已來到相思面前。她的眼睛睜的彷彿就要凸出一般,牢牢定在相思的臉上,卻絲毫神光都沒有,黯淡得彷彿黑白夾雜的鐵珠,猛然就湊在相思的面前。相思忍不住面上變色,唐岫兒卻同時爆發出更尖利的一陣大笑:“慢慢商量?慢到什麼程度?慢到你死了,我也死了麼?”
相思只覺她的眼睛已經絲毫不能轉動,眼前的唐岫兒彷彿是跳動的屍體,不由心中一陣煩惡,勉強答道:“我們活的好好的,又沒有跟什麼人結怨生仇,怎麼會死呢?”
唐岫兒眼睛越張越大,拉的整張臉都吊了起來,臉頰肌肉抽動,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長聲道:“我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復的罪過!”
她忽然發瘋般跑到窗子前面,相思怕她衝進海里,急忙要去拉她時,唐岫兒卻穩穩的站在窗邊,她的眼睛彷彿在捕獲什麼人眼難以看到的東西一般,張的極大,空洞的盯着波濤洶涌的海面,喃喃道:“你們不會知道的,只有我能夠看到!這煙濤微茫的海上,正是神的牧場。生者是活動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們的呼吸中跳舞。已經丟失的生命將因神的詛咒而甦生,他們將在最漆黑的夜中跳出來,撕開你的胸膛,啜飲你的熱血!”
她猛然回過頭來,臉部肌肉因強烈快速的語調而扭曲,步小鸞忍不住一聲尖叫,唐岫兒猛然又是一陣大笑。突聽外面哐啷一聲大響,步小鸞長聲驚叫,忍不住向卓王孫撲去。
卓王孫卻已經不見了。
相思急忙扶住步小鸞,悄聲安慰了她幾句,偷眼向唐岫兒看時,就見她正低了頭喃喃的說些什麼。相思的心中突然生出種強烈的不安,四周的空氣彷彿突然變得無比粘滯而堅韌,彷彿枷鎖一般將她整個身體桎梏住,連同神志一起拖着向無窮無盡的地獄飛墮下去!
在這死亡之旅的折磨之下,終於有了第一個發瘋的人,可再這樣下去,誰又能保證自己不被殺死,或者嚇瘋呢?相思猛力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房中渾濁的氣息刺激的她額頭隱隱作痛,步小鸞將頭完全埋在她的懷裡,不住顫抖着。
相思勉強鎮住心神,一面輕聲安慰着步小鸞,一面攜着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唐岫兒喑啞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相思竟然不敢再回頭。
卓王孫負手站在走廊盡頭,他的面前赫然就是那扇警示着死亡的屏風。小晏跟楊逸之也一起低頭看着屏風,四周竟連一絲生氣也沒有。
走廊上的沉沉死色,竟然比房間中還要濃重。
相思忍不住問道:“難道……難道這屏風又顯出什麼兆頭了?”
卓王孫緩緩擡頭,道:“不錯。看來唐姑娘這一鬧,只怕真的驚動了九重天上的神明。”
相思走上一步,猛然就見那屏風上的第六幅天祭圖上閃出一雙眼睛。這眼睛極端瘋狂而黯淡,就像是大笑中的唐岫兒。相思忍住駭叫,整幅天祭圖就彷彿從這兩隻眼睛中化開一般,呈現在她的面前。
一片全都是血紅,一眼望不到邊、旋轉激繞着、彷彿要突破整個天地的血紅!
這血紅沒有深淺濃淡,也沒有形狀,彷彿一陣狂風,被某種極度神秘的力量禁錮在這屏風上,但它卻不甘心如此壓抑,不斷的扭動着,撕扯着,企圖咬碎這一切,衝突出去!
這感覺是如此的強烈,竟似乎帶了莫名的仇恨,激繞衝蕩在相思的身周。相思看的時候久了,那血紅竟從屏風中脫出,圍繞在她的身邊,以人力所無法企及的高速旋轉起來。一瞬間,彷彿整個天地都被這血紅所充滿!
相思幾欲驚呼出聲,那血紅猝然萃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極其高大的女人的影子。一陣充斥天地的放蕩笑聲刺穿相思的腦海,那女人轉身看了相思一眼,突然將自己的左臂撕下,放到嘴邊咬噬起來!相思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眼前的幻想就如潮水般倏然消散,卓王孫皺着眉頭道:“你看到什麼了?”
相思驚魂始定,顫聲道:“我看到無邊的血,一個女人,正對着我笑,她還在吞食自己的手臂!”
卓王孫皺眉道:“什麼女人?”
相思顫聲道:“屏風上的女人!”
卓王孫道:“她?她可不會對你笑!”
相思瞥了一眼屏風,卻忍不住驚呼起來。那屏風上用淡墨隱隱勾勒出一幅女武士的畫像,她站在一輪輝煌的金色曼荼羅中,右手持着黑色的長矛,腰上懸着一柄利劍,昂首挺立。但她的臉上一片模糊,唯有一張鮮紅的嘴,脣齒分明,緊緊咬着一截殘臂,彷彿要將它狠狠撕碎。
然而,這隻殘臂赫然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她左手齊腕而斷,一朵幽藍色的花朵深深插入斷臂之中,五瓣花朵打開,彷彿是一隻重新長出的怪手。花萼下鮮血點點滴下,一直將她的雙足染紅。血跡縱橫交錯,似乎這整張畫,就是用她的鮮血滴成。大片猩紅濃烈張揚,幾乎就要溢出畫面,而這一片紅海中的一點幽藍,更讓人觸目驚心,彷彿地獄血池中的妖夜蓮花,正要浴血綻放!
相思盯着看了一會,那紅色竟似乎又要動了起來,她心中一驚,急忙轉開目光,顫聲問道:“這又是什麼預兆?”
卓王孫微笑道:“那就要問問這兩位了。”
楊逸之恍若無聞,卓王孫卻似乎對他極感興趣,笑道:“楊盟主武功冠絕天下,心思之周密細緻,也頗見稱聞。這些年江湖中日平一日,全是盟主統御之功。不知盟主對於今日之事,可有什麼高論?”
楊逸之淡淡道:“你要問我的話,直接問好了,不用這麼羅嗦。”
卓王孫笑道:“盟主倒是真君子的很。只是盟主明知道我要問,卻還是不肯說,這是否又是君子之要呢?”
楊逸之道:“屏風顯像,每次都是昭示殺人之初,這次做如此圖畫,想必是要斷人左臂了。”
卓王孫道:“每次昭示,都要書出要殺之人,殺人之方法、時辰、地點,盟主既然說了殺人之方法,不妨也談談另外三個問題,如何?”
楊逸之道:“這個我就看不出來了。”
卓王孫道:“盟主怎麼不多看幾眼?說不定就看出來了。”
楊逸之道:“一副圖畫,有什麼好看的?裝神弄鬼,難道還真是沙寂尼閎顯身作法?”
卓王孫故作驚疑道:“沙寂尼閎?那是誰?”
楊逸之似乎察覺自己失言,再理睬卓王孫,徑直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小晏搖頭微笑道:“沙寂尼閎,乃是曼荼羅教對大神溼婆的專稱。不知道楊盟主是怎麼知道的。”
卓王孫將目光收回,微笑道:“殿下不是也知道麼?可見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
小晏笑道:“就算不是秘密,能夠連鬱公子都不知道,那也是他的榮幸了。沙寂尼閎不因溼婆而了不起,卻因鬱公子而了不起。”
卓王孫笑道:“鬱某卻因爲殿下之迎拍,而自覺很了不起了。”
兩人相對一齊大笑。這慘淡的氣氛與連接迭變的奇事,竟似乎對兩人一點影響都沒有。相思看着兩人的笑容,顫抖不停的心也逐漸放鬆下來。步小鸞卻一直緊緊抓住她的衣襟,怎麼都不肯放開。
卓王孫道:“不知殿下對這一次的屏風顯像,又有什麼看法?”
小晏道:“看法自然是有……以我看,這次只怕是最後一支天祭了。”
卓王孫道:“殿下何所見而言此?”
小晏道:“兇手這次只昭示了手法,而不言時、地、人,似乎是不言,但我卻認爲不是不言,而是未到言時。”
卓王孫道:“殿下又是何從而知?”
小晏嘆息一聲道:“六支天祭之數已全,兇手的目的終歸快要達到了。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卓王孫道:“那殿下所以爲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麼。”
小晏微笑道:“這最重要的原因,只怕是因爲船上的人越來越少,再殺下去,只怕要殺到屍骨上了。到那時候,恐怕殺人者反而被人殺了!”
卓王孫笑道:“鬱某卻沒這個自信被兇手如此高看,倒是殿下奇功絕學,震爍當今,卻沒有一個人敢小看了去。”
小晏笑道:“我雖然從不妄自菲薄,卻還是不敢輕看鬱公子一眼。據我所知,中原能有公子如此修爲的,只寥寥幾人,卻沒有一個是姓鬱的。再加上公子身邊的幾位女伴,只怕江南鬱家,不值公子一根寒毛。”
卓王孫笑道:“幾個女伴,怎麼能界定鬱某之身份?”
小晏淡淡道:“我只是覺得這幾位姑娘清絕妙豔,決非金錢所能羅致而已。恰好中原武林中有一聖地,其中女子頗多,而且多以皓月相比,想必與公子身邊這幾位姑娘可一較長短。公子以爲如何?”
卓王孫笑道:“世間還有如此地方?鬱某有機會,倒一定去遊玩一番。”
小晏道:“能說出這句話,就不是江南鬱家的子弟了……任誰都知道,那地方好雖然是好,但卻不是常人能遊玩得了的。”
卓王孫笑道:“鬱某隻知道錢能通神而已。”
小晏慢慢道:“既然在下猜出了公子的身份,那這船上的兇案,也就略有頭緒了。”
卓王孫訝道:“哦?殿下又是何所見而言此?”
小晏嘆道:“這就不免要感嘆既生瑜,何生亮了。那兇手也知當今天下這聖地主人的武功纔是天下第一。白道也好,黑道也好,都沒有人敢正面纓其鋒芒。但現在卻是在茫茫大海之上,既沒有聖地濟濟的人才,也沒有世俗道德的攻訐,自然是下手的好時機。”
卓王孫笑道:“他既然知道無人敢纓其鋒芒,那縱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還是沒人敢纓其鋒芒,怎麼還會動手?”
小晏笑了:“那自然是還有別的理由……別的必不可抗的理由!”他不等卓王孫問他,反問道:“公子又是如何看這第六幅天祭?”
卓王孫卻沒有回答。他的目光盯在屏風上,許久,才綻開一絲笑顏:“我以爲,必將會有第七天祭,而這隻天祭的供品,就是兇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