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春心一線懸成灰

子時已經快要過去,一切仍是安然無恙,卓王孫一瞥牆上,自鳴鐘正好敲了起來。

衆人還沒有如何動作,唐岫兒已經跳了起來,一把拽住門鎖,顫聲問道:“表哥,時間過了,你還好嗎?”

謝杉似乎不堪重負,道:“還好,還好,兇手的影子也沒看見個,快開鎖放我出去。”

唐岫兒心急之下,哆哆嗦嗦的從口袋裡掏鑰匙,謝杉似乎已經忍不住,快步跑到門口來,還不停道:“岫兒,開門,快……”

唐岫兒好不容易找到了鎖孔,還沒待把鑰匙插進去,謝杉的聲音突然就咽在了喉頭,人也砰的撞在了門楣上。

唐岫兒正好開着鎖,又氣又笑的唾了一口:“沒出息!哪裡就急得這個樣子,兇手沒殺着你,看不嚇死了你來。”用力將門一拉。

一股腥氣撲面而來,唐岫兒還不明白怎麼回事,謝杉的身體僵硬着向她撲來,眼睛一酸,被噴了一臉溫血。

方天隨眼前一花,就覺得什麼物什帶着腥氣滾到面前,還沒來得及起身,已經把火爐撞了個骨碌,茶水四濺,燙的他跳了起來,定睛一看,飛來的竟然是一顆沾血的人頭,頭髮垂掛在火爐上,滋滋聲響中,一股焦臭撲鼻而來。

他正要大叫,卻聽得唐岫兒已是一聲驚呼,只震得耳朵發麻。

頓時,唐岫兒隨着謝杉的無頭屍體一起倒在地上。

這下突如其來,衆人都爲之震懾,半晌纔回過神來。紫石姬飄身而前,將唐岫兒抱在懷中,探了探鼻息,對小晏點了點頭道:“還沒死。”

小晏手指一彈,將謝杉的頭顱從火爐中彈開,一轉手,一道無形的紫光從袖中標出,將頭顱纏住,拉了回來。內力自蝶絲中點點而下,剎時將血止住。小晏手一擡,頭顱倒懸空中,皺眉看去。

頭顱此時已被火燒的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驚恐,似乎在一瞬間就爲什麼力量掣離身體。小晏目光凝視在頭顱脖間的傷口上,似乎看到了什麼奇怪之極的東西。

這時,子時還沒有過去,鐘聲一聲接着一聲,還在沉沉的敲着,宛如在天朝號上奏響了永不休止的喪鐘。

卓王孫與嶽階、楊逸之早已進了玄四房中,屋裡毫無異樣,窗戶仍然反鎖着,桌上翻開一本醫書,旁邊堆着一堆碎紙條。只在門口一堆鮮血已變成暗紅。

嶽階一步搶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漬,人確實是剛剛起身。”說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貼地看了半晌:“腳印的確是從桌前到了門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門口,四面勘探了許久,搖了搖頭道:“沒有,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傷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嘆之下,十分沮喪,方纔的敏捷似乎也不見了,無奈的扶着門邊的落地燈柱站了起來:“跟以前的案子一樣,又是無跡可尋。不過……”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間,空空蕩蕩,似乎少了點什麼。嶽階猛一擡頭,突然想了起來:“沒有曼荼羅!”

卓王孫搖頭一指他面前的血跡。

赫然一副曼荼羅已隨着血跡浸漬,顯露出小半個來。

嶽階一怔,眼看着曼荼羅越顯越大,自己竟和謝杉的無頭屍體一起呆在八瓣緋紅的花紋正中,再也不管線索不線索,一躍而出,退到了門外。

突覺身後一道幽寒:“嶽大人不必驚慌。”

嶽階回頭看時,卻是小晏,但見他正輕輕用一方雪白的絲巾拭着手,淡淡道:“兇手既然可以讓屏風定時退色,這借血漬顯形的手段也不足爲奇。”

卓王孫剛好把目光從門側的燈柱臺上收回,注視着小晏,緩緩道:“這顯形曼荼羅的辦法倒是沒什麼,不過這無形的殺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來?”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關己,淡然道:“屍身別無傷口,系在一瞬間被極其鋒利之物抹斷脖項。可是據諸位勘查,房間門窗反鎖,四處也毫無異樣,門外十數人守候,半刻也不曾離開,這行兇之人來去無蹤,實在非我所能想象。駑鈍之才,只有敬聽鬱公子高見了。”

卓王孫看了看他,道:“行兇者只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難道鬱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說?”

卓王孫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臉色一沉,不再說話。

卓王孫回頭對楊逸之道:“楊盟主認爲呢?”

楊逸之臉色陰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與我毫無相關。”轉身離去。小晏嘆了口氣,也隨之而去。

卓王孫看着兩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漸漸收回目光,從燈柱中拾起一撮燃盡的燈灰,出了房門。

嶽階此時正在外邊驗屍,方天隨等人驚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擠成一團。

步小鸞看着卓王孫出來,突然一聲哭倒在他懷中,顫聲道:“哥哥,我們快走,這裡真的有鬼。”

卓王孫將她拉在懷中,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擡頭看去,走廊牆上一個青銅圖騰燭臺在時暗時明的燭光下宛如鬼臉,雞卵大的雙目鼓突,向衆人張開猙獰的笑臉,彷彿在嘲弄,也彷彿在挑釁。

窗帷被午夜涼風輕輕撩撥着,透出窗後新月幽豔的冷光,無數黑影彷彿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歡快舞蹈,凌亂的舞步儼然就踩在衆人心上。

濤聲起落,萬物嗚嗚咽咽,如唱哀歌。

難道天地間真有所謂的鬼神?

然而似乎鬼神也有出沒的習慣,自謝杉歿後數日,唐岫兒儘管幾次吵着要將屏風拆掉,下一幅曼荼羅卻始終沒能出現。

大船在海上平穩的行駛,成羣的海鷗送來清爽的陽光和海水的氣息,似乎慘案就此終結,再也不需擔心。然而大家依舊憂心忡忡,似乎都在這份閒散中等待着即將來臨的惡訊,連早飯也少有人出來吃了。

相思坐在鏡臺前,朝陽明麗的光芒被窗櫺濾得點點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鏡子裡。她微微側頭,將一隻玉環取下來,一頭青絲瀑布般的從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將頭髮分成兩綹,一半輕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擡頭,看着鏡中人的清媚姿態,燈光朦朧,更覺花容風致,極妍盡觀,不禁一笑,不經意間手中微鬆,木梳竟順着那垂地的烏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斂衽起身,正要去拾,只聽門外一陣砰蓬亂響,接着傳來唐岫兒的怒喝。相思大感驚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鬧什麼玄虛,順手將木梳拾起,綰在頭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經圍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羣后面望去,就見唐岫兒滿面嗔怒,一身喪服還未除去,頭髮蓬鬆,正抓住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拳腳雨點般落下,打的那少年閃躲不及。唐岫兒似乎極爲憤怒,一面打,一面氣咻咻的道:“不長眼的小賊,叫你敢闖到我的房間來,你想偷什麼,你想偷什麼!”唐門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兒雖然沒有施展出內力,幾拳下去,那少年已經鼻青臉腫。但那少年極爲倔強,一手遮住臉前,一手抓了屏風的底座,勉力讓自己挺立着,也不辯解,任由唐岫兒踢打。唐岫兒看他如此倔強,更是憤怒,手一緊,打得更加狠了起來。

就聽方天隨睡意尚濃的聲音從人羣后傳了過來:“你們這些人又是鬧什麼啊,莫非又有什麼惡事發生了?這眼見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讓本大人過幾個時辰的安省日子?”

卓王孫笑道:“惡事倒是沒有發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練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兒猝然住手,一反手將那少年扯的一個踉蹌,怒聲道:“你說什麼?”她臉色蒼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孫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難道唐家的武功就是來打小孩子的麼?”

唐岫兒看着他,臉上惱怒交集,狠聲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間裡,難道就不該打?”

嶽階從人羣后走出來,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聲道:“你不是這艘船上的人。這茫茫大海上,你是從哪裡來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緊閉着嘴脣,一言不發。

唐岫兒怒道:“問你呢!快說!”說着,一個耳光,打的那少年半邊臉頰都腫了起來。那少年突然睜目看了唐岫兒一眼,眼中滿是森寒之氣,唐岫兒怔了一怔,又是一個耳光打了過去,罵道:“野種!”

相思嘆道:“這麼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兒見衆人都是說她的不是,更加惱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慣麼?”相思越衆而出,道:“打幾下教訓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兒顫聲冷笑道:“你爲什麼這麼護着他?莫非這個野孩子跟你有什麼關係?”卓王孫臉色一沉,相思卻如不覺,笑道:“自然是沒什麼關係。唐小姐若是沒丟什麼東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兒道:“好!我就賣你一個面子,你說放了他,就放了他!”

說着抓起那少年的頭髮,砰的一掌將窗子打開,就待將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帶,一道勁風捲出,要在半途將那少年救下,唐岫兒一聲冷笑,手在頭髮上一拂,空中就覺微淡的光芒閃了一下,彷彿星空一下子出現在這走廊之中,尖銳的風聲撕扯得衆人的耳鼓都要裂開。相思臉上笑容不減,衣帶飄飄,就聽丁丁之聲響個不停,唐岫兒甚至沒有看到相思怎麼出手,擊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滿地。唐岫兒喝道:“給你!”手掌一圈,將那少年作爲暗器向相思直擲過來。這時她憤怒已極,出手再不容情,這一擲滿含內力,相思不敢硬接,雙袖疊起,將她擲來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雲出岫,將他向一邊送去。就聽譁啷一聲響,將屏風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兒計較,趕過去將那少年扶起來,只見他的額頭已被撞破,當下憐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絲毫不動,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兒看着他冷冷的臉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沖天,縱身過來狠狠的將他一推,道:“你這賊小子被水淹昏了頭了?腦袋進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斷了神經了麼?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癢,人家幫你也不知道疼癢,你們日本人不是人麼?”

突然一脈寒氣自腦後襲來,唐岫兒驟然之間就覺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說不下去了。

就聽小晏的聲音自背後緩緩地傳過來,道:“唐姑娘,這孩子已經很可憐了,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妨就看在下一個薄面,放他一放吧。”語調雖然溫和,但唐岫兒周身如被冰雪,只覺森寒已經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壓在身上,幾乎呼吸都很艱難,更似乎連血液都凍僵在一塊,格格聲響中,哪裡還有餘力說話?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見識固然高妙,只是何必跟女子廢話呢?”他這一句話出口,唐岫兒頓覺宛如春回大地,一陣暖風起處,身子終於不那麼冰冷了。這下當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雖旺,卻也再難說出一個字。

就聽小晏悠悠道:“鬱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無所用其廢話了。”

兩人對答之間,相思將那少年扶了起來,正問他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爲什麼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緊閉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爲忤,拿出金瘡藥幫他擦拭打破的額頭。

嶽階也走過來向那少年問話,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嶽階這幾日來正爲那幾樁案子心力交瘁,又插進來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小子,更是心頭火起,皺眉道:“你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爲你說幾句公道話,你卻這般不理不睬,難道你半夜混進別人的房間,反而是有理的了?”

唐岫兒截口道:“小女子有幾句話正要請嶽大人主持公道。”

嶽階道:“你又有什麼話?”

唐岫兒道:“按照大明律例,一個陌生男子深夜潛入女子的臥房,是該還是不該?”

嶽階道:“當然不該。”

唐岫兒冷笑道:“那到底該判何罪呢?”

嶽階道:“按律該由女子親友杖責,打死無論。”

唐岫兒高聲道:“好一個親友杖責。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親人又已經莫名死去,如今受了這等欺負,卻連還手都不能,真不知道這天朝號上還有沒有天理王法!”最後聲音轉而淒厲,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兒雖然對謝杉呼來喚去,心中卻早已屬意之。謝杉死後,痛之心讓她幾不欲生,幾日來都將自己關在房內,不吃不喝,以淚洗面。今日她聲色雖厲,實已骨銷神殞,幾乎不成樣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這孩子呢?”唐岫兒猛然擡頭,淚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着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還我一記耳光。”

相思臉色一變,道:“我?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兒道:“本小姐看誰礙眼就是誰,講什麼得罪不得罪?”

相思皺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逼?”

唐岫兒將臉轉開,連連冷笑,雙肩卻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讓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皺眉道:“唐大小姐,這蒼茫大海之上,你叫一個孩子如何活下去?這跟殺他有什麼分別?”

唐岫兒冷笑道:“你倒是菩薩心腸,只是不知道這菩薩心腸值不值一記耳光?”

相思正色道:“如果這一耳光能讓大小姐一遣怨氣,就請動手。”

衆人眼前一花,只見唐岫兒身形如閃電一般,就已撲了過來。

一切突然又靜止下來。唐岫兒面色陰沉之極,微轉過頭顱,看着身後。

她脖子上不知什麼時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鸞站在她身後,雪白的衣袖中露出一隻纖細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顫抖着。她臉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張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唐岫兒冷冷喝道:“把手拿開!”

步小鸞似乎非常害怕,胸口不住起伏着,卻固執的道:“不!”她回頭看了相思一眼:“你答應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兒臉色更加陰沉。她的武功本來遠在步小鸞之上,然而剛纔步小鸞的身法實在是詭異之極,毫無聲息,已渾然不似血肉之軀。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沒留意,就被這個病怏怏的小丫頭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恥大辱。

唐岫兒雙拳緊握,全身顫抖,突然道:“好,我答應你。”

步小鸞本來準備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怯生生的加了一句:“還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兒臉色鐵青,道:“我也放過他!”

步小鸞高興的道:“那位哥哥,她說放了你。”

那少年卻只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突然轉身走去。

相思一把沒拉住他,道:“你要到哪裡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徑自走去。走過小晏的時候,卻微微一頓,橫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艙外。

卓王孫袍袖一揮,已將步小鸞拉在懷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轉頭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絲微笑。似乎這中間又有什麼天地之秘爲他所洞察。

小晏也一直看着卓王孫的笑容,道:“鬱公子可又有什麼見解?”

卓王孫嘆道:“以在下之見,這個少年決不簡單,只恐在貴國之中,將來能勝於他的,也沒有幾個。”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識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傑。這少年得公子之品題,此日已經身價百倍。”

卓王孫道:“單隻他這船上一行,就已經改變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處。”手指之處,正是方纔唐岫兒揪打那少年時所推倒的屏風。

那屏風有兩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沒有什麼異樣,小晏面容不變,道:“第五支天祭,終於還是顯現出來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風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來。兩幅屏風中赫然有一面的浮漆已經脫落,露出下面猙獰的一副曼荼羅來。

唐岫兒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衆人一時也忘了剛纔的爭執,只全神貫注望着那扇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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