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門 (3)(下)

“喂,你還要問我們呢!”沈溪兒不服道。

店主忙換個語氣:“你們也要來點什麼?”

沈溪兒氣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說算了,店主是不會對她起非禮之心的。

四個人要了菜後坐賞街景。沈溪兒說店主不是好人,羅天誠嚴肅道:“做人,要麼大俗,要麼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n聽得崇拜不已,笑着說:“我哪裡是大雅,不過你說得很對!”

林雨翔覺得這話好生耳熟,終於想起是他在車上說過的話,只是徐志摩換成Susan,馬德保換成店主,而羅天誠本人因動了凡心,自願由聖人降到半俗不雅。林雨翔從椅子上跳起來,說:“這話你說過!你在——”

沈溪兒四兩撥千斤,輕聲就把這話掐斷:“說過又怎麼了,我們反正沒聽過。你這人也太自私了,聽過的話就不許別人聽了。”

羅天誠說:“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後會後悔的,我說過,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什麼——”

林雨翔這次學乖了,和羅天誠一起說:“什麼名,什麼利,什麼愛,什麼恨,都是棺木上的一縷灰塵,爲一縷——”

羅天誠糾正道:“是——塵埃!”趁雨翔發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給說了:“爲了一縷灰——塵埃而辛苦一輩子,值嗎?”

Susan聽得拍手,以爲是兩個人合璧完成的傑作,大悅道:“你們太厲害了,一個能背《史記》,一個能懂哲學。來,林雨翔——同志,請你背《史記》。”

雨翔詫異Susan還沒忘記《史記》,想一個大美女的記憶力超羣的確是一件憾事。推託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辦,你,還有你們兩個等着,我去買可樂,你一定要背喲!”Susan說完奔出去買飲料。林雨翔忙問沈溪兒:“喂,她是幾班的?”

“無可奉告。”

“問你哪!”

“無可奉告。”

兩個無可奉告後,Susan跑回來說:“你們誰幫我拿一下。”沈溪兒有先知,按下兩個都要站起來的男士,說:“我來,你們倆歇着。”

林雨翔喝完飲料,逃避不過了,信口開河說:“《史記》沒藝術性,背宋詞吧,歐陽修的《蝶戀花》,我背了——”

“不行,我要聽柳永的《蝶戀花》。”Susan道。

林雨翔驚駭地想,Susan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記得七八歲時背過柳永的詞,全託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軼事,才放手讓他背誦。現在想來,柳永《蝶戀花》的印象已被歲月的年輪軋死,沒全死,還殘留一些,支吾道:

“佇倚——那個危樓風細細,望春極愁——”

“錯啦,是望極春愁——”Susan糾正道,“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對嗎?”

林雨翔說不出話,另眼相看Susan。

沈溪兒嘲笑:“小時候還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n,好樣的!”

林雨翔據實交代:“柳永的詞我不熟,歐陽修的還可以。”

沈溪兒評點:“大話!”林雨翔委屈地想這是真的。

Susan給林雨翔平反:“不錯了,現在的男孩子都太膚淺了,難得像林雨翔那樣有才華的了。”林雨翔聽了心如灌蜜,恨不得點頭承認,靦腆地笑。

羅天誠被三個人的談話拒之門外,壯志未酬,彷彿紅軍長征時被排除在“軍事最高三人團”外的毛澤東,沒人理會,更像少林寺裡的一條魚——當代少林寺的除外。

Susan發現漏了羅天誠,補救說:“你也是,大哲人。”

羅天誠被誇,激奮得嘴裡至理名言不斷,什麼“人生是假,平談是真”,引得Susan兩眼放光。

經過漫漫地等待,菜終於上來。四個人都有一碗麪,有所不同的是Susan的麪條根根士氣飽滿,也是一副“君子”的樣子;相形之下,其餘三人的麪條都像歷盡了災難,面黃肌瘦。用政客的說法,Susan的面是拿到國際上去樹立民族自信的;其他的面則是民族內部矛盾的體現。

沈溪兒扔筷說:“不吃了!”Susan拼命抱歉,分她麪條。再比下去也令人窩火,Susan面上的澆頭牛肉多得可以敵過其他三人總和,質量就更不用說了。放在一起,那三盤澆頭彷彿是朱麗葉出場時身邊的婢女,只爲映託主人的出衆。

Susan只好再分牛肉,林雨翔有幸分得一塊,感動地想,這麼體貼的女孩子哪裡去找,不由多看幾眼,裝作不經意地問:“喂,Susan,你覺得你理想的男朋友是什麼樣子的?”問完心裡自誇語氣控制得很好,這問話的口吻好比宋玉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介於低俗和暴露之間,適到好處。

Susan說:“我要他是年級的第二名!”

“爲什麼不是第一名?”

“嗯,因爲我是第一名,我不想他超過我,這樣我就……嗨嗨,是不是很自私?”Susan調皮地笑。

林雨翔今天吃的驚比周莊的橋還多,幡然大悟原來她就是年級裡相傳的第一名的冷美人,恨自己見識淺陋。美女就像好的風景,聽人說只覺得不過爾爾,親眼看了才欣然覺得果然漂亮,可見在愛情上眼睛不是最會騙人的,耳朵纔是。

林雨翔此刻的感受只有失望,因爲他絕沒有年級第二的實力。

沈溪兒又纏住Susan說話,莫不是些數學題目;兩個人談完後還相互對視着笑。林雨翔想插話插不進,心中忿忿,想你既然都說完了,何須佔用我林雨翔寶貴的青春——在人看來,佔着茅坑不拉屎是可惡的,其實,最可恨的卻是拉完了屎還要佔着茅坑。

林雨翔縮頭縮腦要問話,不論好壞,剛露個腦袋,那問題就被沈溪兒照戩不誤。氣憤了,強硬地問:“Susan,你有沒有過——那個?”

這個問題雖含糊,但憑着它豐含的內容,卻煉得銅牆鐵壁,沈溪兒想砍都砍不斷。

Susan臉上不絕的紅暈,咬住嘴脣道:“當然沒有——真的沒有。”

林雨翔心裡寬慰許多。現在的男孩子都把柏拉圖給扭曲了,挑紅顏宛如吃東西,被人咬過的絕不能要。雨翔很榮幸地想去咬第一口。

羅天城要和雨翔爭咬,把人動物性的一面展露無遺。林雨翔向Susan要了電話號碼。羅天誠邊吃麪邊心裡默記。他的人生觀沒多大變化,愛情觀卻面目全非,覺得紅顏還是要的好。羅天誠每次回想起自己的滄桑劇變,都會吃驚,好比是一個人出趟門,回來發現自己的屋子已經換了一幢,肯定會有的那種吃驚。林雨翔的屋子沒換,?主人換了。熱情之火終於壓抑不住,熊熊地燒,旺得能讓科威特的油田自卑死。

那些當然只是內心變化。倆人外表上都平靜得像死水。突然Susan驚喜地發現什麼,招呼說:“哇,我發現桌上有一首詩。”林羅的兩個腦袋忙湊過去。林雨翔正心旌搖曳,詩才也隨情而生。看見桌上有人刻着一首詩:

臥春

臥梅又聞花

臥知繪中天

魚吻臥石水

臥石答春綠

林雨翔大叫:“好!好詩!”發議論說:“這首詩不講究韻律,不是韓愈所作,這種五言絕句肯定是柳宗元反對駢驪文那時候創作的,我曾在《中國文學史》上見到過。憑我的記憶,臥梅是指盛產於北方的一種梅花,枝幹橫長,看似臥倒;主人正在房裡臥着,心中描繪自己如日中天時的情景,而‘臥石’,似乎是哪本古書裡的?《萬曆野獲編》?好像是的,裡面的一個地方,在雲南?好像是的,是一個景觀,臨近它的一潭水叫臥石水,魚都在輕吻臥石水,這一段真是寫神了,有柳宗元《永州八記》裡《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裡那——魚的風采,最後,臥石似乎在回答春天已經到了,好詩!好意境!”

Susan聽得眼都不眨,讚不絕口道:“哇,林雨翔,你真厲害!”

林雨翔信口把書名文名亂扯一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虛榮心得到滿足,野心蓬勃要再發高見,不料羅天誠在一旁冷冷地說:“你再念幾遍試試。”

林雨翔又唸了三遍。Susan猛地大笑,誇羅天誠聰明。林雨翔忙問怎麼了,Susan笑得說不出話,羅天誠附着一起笑。沈溪兒起先也不懂,看幾遍詩也笑得要斷氣。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默讀幾遍詩,頓時滿臉憋紅,原來這詩的諧音是:

我蠢

我沒有文化

我只會種田

欲問我是誰

我是大蠢驢

悟出後頭皮都麻了,?想想剛纔引了一大堆東西,又氣又悔又羞,只好低着頭吃麪。

羅天誠不讓雨翔有借面遮羞的機會,說:“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吧,我們走吧,還有半天呢。”

Susan擺手說:“不,我沒有半天了,下午我還要趕回去呢,你們去玩吧。”

雨翔走出失利陰影,留戀得不得了,說:“沒關係的,可以晚上和文學社一起走啊,反正順路。”

“不了,我又不是文學社的人。”

雨翔恨沒有權力當場錄取Susan,暗打馬德保的主意:“馬老師人挺好的。”

Susan堅持說:“真的不了,我還有事呢。”

羅天誠仲裁說:“好了,林雨翔,別纏住人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該走就要讓她走。”頓頓再問:“Susan,你決定什麼時間走?”

“還有半個小時。”

“不如游完退思園再說吧。”林雨翔提議。

羅天誠一笑說:“天才,這裡是周莊,沒有退思園,這裡只有沈廳。”林雨翔梅開二度,窘促得說不出話。

沈溪兒聽到老祖宗的廳,激動得非要拉Susan去。四人匆匆結賬,店主挽留不及,在門口嘿嘿地笑。四人拐了半天,終於尋到沈廳。

有精神的人死後,精神不死;同樣道理,有錢人死後,錢不死;沈萬三的錢引得中外遊人如織,沈廳裡的人口密度正教人認識計劃生育的重要性。四人很快被衝散掉,沈溪兒跟了羅天誠,林雨翔有幸和Susan衝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是遠優於四個人在一起的。人潮裡Susan和雨翔貼得很近,Susan的髮香撲面而來,雨翔不禁萌生了一種伸手欲挽的衝動——這是本能。據一個古老傳說,上帝造人時,第一批出爐的人都有兩個頭四隻手四條腿,就是現今生物學裡的雌雄共體,可上帝覺得他們太聰明瞭,就把“人”一劈爲二,成爲現在的樣子,於是,男人便有了搜尋靠近另一半——女人的本能。當然也不乏找錯的,就是同性戀了。林雨翔想起這個傳說,啞然失笑。

Susan問:“你笑什麼?”

林雨翔怕再引用錯誤,連中三元,搖頭說:“沒什麼。”想想仍舊好笑,難怪現在言情電視連續劇裡都有這種臺詞“我倆單獨在一起吃飯”,其實從形式邏輯學來說,此話不通,倆人何謂“單獨”。但從神學來說,便豁然通了——兩個人才能被真正意義上拼成一個人,所以“單獨”。倘若一個人吃飯,充其量只是半個人爾爾。林雨翔這半個人找到另外半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原配,可欣喜得直想接近。

貼得更近了。Susan自覺往旁邊避了一步,不慎踩中別人一腳。那人旁邊兩個小秘,正要開口罵,不料被踩者看見Susan抱歉的笑,頓時一退,“Sorry,Sorry”不停。兩個鬼怪故事裡出來的女妖想替老闆申冤未果,齊唰唰打白眼。

再走一程,Susan擔心和沈溪兒一散不聚,要下樓去找。雨翔開導她:“人找人,找死人。”Susan帶倔地笑說:“我不管找死人找活人,她是我朋友,我一定要找到。”說着,搶了上帝的活幹,自劈一刀,離林雨翔而去。雨翔挽留不住,只好跟上去。

倆人在沈廳裡兜圈子,林雨翔心猿意馬,踩人腳不斷。他踩腳成爲專家權威後,得出這麼一個規律,踩着中國人的腳,不能說“對不起”,要說“Sorry”,被害者纔會原諒你,可見外文比中文值錢。你說一個Sorry可抵上十聲“對不起”,與人民幣兌美元英鎊的匯率相符,足以證明語言與經濟的親密關係;而踩上外國人的腳大可不必擔心,他們的腳趾和他們的財氣一樣粗壯,斷然沒有一腳踩傷的後患,說不準自己的腳底還隱隱生痛呢。

茫茫人海芸芸衆腳裡,Susan驚喜地發現沈溪兒一臉怒相站在門口,飛奔過去,說:“可找到你了!”

林雨翔也尾隨。沈溪兒審訊道:“你們做了什麼?”

“找你們呀!”Susan天真道。

“姑且相信。呀,Susan,你快到時間了吧!”

“哇,真的,我要趕回去了。”

林雨翔盯住羅天誠的臉,感覺到他臉上的醋意比周莊的秋意更濃。他手一拍羅天誠的肩,大度說:“想開一點。”然後問Susan:“我們送你吧!”

Susan莞爾一笑,說:“不用了,我自己走。今天玩得太開心了。”雨翔要問些什麼,見Susan正和沈溪兒密切地惜別,談得插針難進,就算把自己的話掐頭去尾如馬拉美的詩歌也未必能放得進去,只好作罷。

Susan向林雨翔一揮手道聲再見,便轉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古巷的深處。街上空留下了神色匆匆的行人。雨翔站着發呆,極目遠眺,清純的身影早不見了,但他還在眼中耳中一遍一遍重溫,心裡卻空白一片。剛纔有過的繁華,都淡漠得感覺不到了,有過的思緒也凝住了,好像心也能被格式化似的。

雨翔極不忍心地扭頭看身邊的河道,驀地發現有斑瑕,定睛一看,驚叫道:“雨!”方圓五米里的人都仰望天,老天不負衆望,雨越織越密,河面上已經是雨點一片,眼前也迷濛得像起了霧。三人縮在屋檐下躲雨,身邊擠滿了人。林雨翔貼着一個長髮女郎,穿着色彩繽紛,還常拿出鏡子來照有沒有被雨破相。身上有股奇香——香得發臭。她貼着一個禿頭男人,那纔是貼着,看來上帝也有漏斬的時候。那男人目測年紀該有北大那麼高壽了,但心卻不老,常用手理頭髮——恨沒幸存的頭髮理,只好來回撫摸之,另一隻手不閒着,緊摟住色彩繽紛。雨翔情不自禁地往邊上擠,旁人大叫:“哎喲,擠啥啦!”嚇得林雨翔忙立正。還有些人帶了傘,在羨慕的眼光裡,撐開傘,感激天氣預報難得竟有報對的時候。

Susan的印象在雨翔腦子裡漸漸模糊了。雨翔甚至快淡忘了她的樣子。猛地想起什麼,喊:“完了!”

沈羅嚇一跳,問什麼完了。雨翔道:“Susan她沒帶傘,會淋着的。”

“你別瞎操心了。她又不是小孩子。”羅天誠和沈溪兒協力完成這話。

雨中的江南水鄉更風雅別緻。小吃店裡的煙雜拌在雨絲裡輕緩騰空,躲雨的人過意不去,只好買一些做表示。書畫攤上,那些漫着霧氣的畫終於等到意境相似的天氣,不論質量,都暢銷了。

氣溫冷了一大截。那禿頭竭力摟緊女郎以借溫。林雨翔看着心裡一片迷茫,只擔心Susan會不會冷,恨不得衝出去。羅天誠呆滯地發抖,沈溪兒也緊咬住嘴脣。

雨翔打消掉了去追Susan的念頭——因爲追上也不能做什麼。於是注意着江南的少女。由Susan帶起他久藏的慾望後,他對女孩子大起科研興趣,盯着來往的水鄉少女。街上美女很少,因爲這年頭,每天上一次牀的美女比每天上一次街的美女多。舉凡女孩子,略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裡站着;很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裡睡着;極有姿色,都在大酒店經理懷裡躺着。偶有幾個清秀脫俗的,漫步走過,極其文靜。看她一眼,她羞澀地低頭笑,加快步子走過雨翔面前——這是上海美女所沒有的。上海的美女走在街上向來目不斜視,高傲地只看前方,穿馬路也不例外;上海的男人卻大多目不正視,竭力搜索美女,臉上的肌肉已經被培訓得可以不受大腦控制而獨立行動,見到美女就會調出個笑,因爲如此的關注,所以,在上海只聽到車子撞老太婆,鮮聞有車子撞上美女。

林雨翔對他自己關於交通的奇思異想十分得意,習慣地想講給Susan聽,轉頭才醒悟到Susan已經走了,心中一陣空落,失望地嘆氣。

這雨下了將近一個鐘頭,Susan該在路上了。三人再去遊南湖,湖光粼粼裡,三人都沉默着。林雨翔似乎和羅天誠結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都懶得瞻仰對方尊容。

傍晚已臨,風也加勁地驅趕遊人。三人往回趕的時候,一路上被攔住問是否住店的不斷,好不容易走到車上,來時的興奮都不在了,惟剩下疲憊和遺憾。

馬德保正就地演講,拿着剛買來的小冊子介紹小鎮歷史。並說他已收到一個全國徵文大賽的邀請,要率社團投稿參加。

林雨翔尚沒有參賽的意思,羅天誠重歸深沉,什麼“生命的悲劇意識”之“人生是假,平談是真,淡泊名利,落盡繁榮,洗下鉛華”,說得周遭女社員直誇他是劉鏞第二,見羅天城並無欣喜,再誇劉鏞是羅天城第二。

林雨翔毫無思想。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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