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覃昌有意支開了正在那兒整理案牘的蕭敬,以便給他和懷恩單獨相處的機會。
懷恩早就察覺到覃昌今天的態度不同尋常,卻也沒有揭破,等人都走乾淨後,見覃昌過來,他才問道:“有事嗎?”
覃昌從懷裡掏出一封書函樣的東西,皺皺巴巴的,顯然不知經手過多少人了,小心翼翼地遞給懷恩:“您瞅瞅吧。”
懷恩老謀深算,自然不會隨便去看一封來歷不明的書函,他甚至都沒有伸手去接,直接便問:“這是何物?”
“乃是樑芳寫給李孜省的書函,與之商議推動易儲大計,讓李孜省暗中相助,並提出諸多籌謀,不可謂不詳盡。”
覃昌謹慎地道,“這也是東廠最近才發現的證據。”
懷恩搖頭道:“到底是最近才發現,還是早就發現了,卻壓着遲遲不肯拿出來?”
說完,他象徵性地把信接了過去,並沒有第一時間打開,一鬆手信便落到了桌面上,卻未伸手去接。
覃昌愣了一下,隨即解釋道:“您也知道,李孜省一直都是以扶持新君上位的大功臣自居,這才能保住今日今時的身份和地位……但問題是,如今雖然有了罪證,但這信僅僅是樑芳單方面寫給李孜省的,不見李孜省回信,且後來李孜省也並未按照這信上的約定來做事。
“您要是不親自看上一眼的話,怎知曉是否有必要上報給陛下知曉呢?”
懷恩一聽就抓到了問題的重點,微笑着說道:“不管最後李孜省是否按照信上的內容去做,只要把這信交給陛下,讓陛下知曉有這麼回事,那陛下對李孜省的信任可說就是蕩然無存了。”
“這……”
覃昌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懷恩道:“樑芳和李孜省過往的恩怨,朝堂上下全都知曉……樑芳倒臺還是張國丈和李孜省聯手推動的結果……因此,說樑、李聯手密謀推動易儲,確實有些牽強附會。”
說到這裡,懷恩只能從桌面上拿起信件,打開來仔細查看。
很顯然,懷恩也是“懂規矩”的。
覃昌把這封信拿出來,告訴他裡面大致的內容,而他故意不看,也就等於是不準備經他之手報給皇帝……但等回頭覃昌自己把這件事上報,當皇帝徵詢他懷恩的意見時,他卻表現得茫然無知,皇帝也會心生隔閡。
懷恩心裡很清楚,現在的他,等於是被覃昌脅迫着看這封信。
等一字一句看完後,懷恩嘆息道:“樑芳只是說讓李孜省在朝中造勢,要爲興王搖旗吶喊,卻並未提及與李孜省之間有什麼盟約……以這封信來狀告李孜省,或是直接查辦他,還是太過牽強了些。”
覃昌心有不甘,問道:“那意思是,咱不報上去了?”
“咦?你怎麼想的?我說不報,你就真不報了?”
懷恩聞言皺眉不已。
顯然懷恩從上次覃昌幫他找張巒治病,就對覃昌產生了一定的疑慮,只是這件事的初衷,畢竟是覃昌出自明面上的好意,所以他不好意思直接翻臉。
但這次情況卻不同。
覃昌明顯有利用他懷恩,去對付李孜省的意思。
覃昌恭敬地道:“我全都聽您的……”
懷恩笑着搖頭:“你且說,你到底是想針對李孜省,還是針對站在李孜省背後的那個人?以我對你的瞭解,就算李孜省壞到根子上,你也不可能有這麼強烈的進取心……這完全不像你平日的作風。”
“這……”
覃昌神色顯得很爲難,搖頭輕嘆,“懷公公,非得明說嗎?”
懷恩淡淡一笑,問道:“你不明說,來找我作甚?”
覃昌一咬牙,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梗着脖子道:“那我就明確說了吧……咱這些人難道不需要爲您走之後,朝堂的格局着想嗎?”
“你且細說一番。”
懷恩臉色謹慎,並沒有馬上表態。
“你如今健在,人的名樹的影,那張國丈只能韜光養晦,表現得從來不與人爭,安守本分,但要是您走了……”
“不用說什麼走了,直接說我死了吧!”
懷恩一揚手道。
“是是是,若是您老入土爲安了,張國丈又入閣,位列宰輔,甚至當上了首輔大臣,光憑如今司禮監幾人,誰能與之抗衡?
“如今陛下有什麼事,都會先徵詢您和他的意見,等您走後,陛下遇事會先聽何人的意見?”
覃昌一臉憋屈之色。
“可以理解!”
懷恩微微頷首,隨即問道:“所以,你想拿樑芳和李孜省勾連之事發難,拔出蘿蔔帶出泥,讓張國丈無法在朝中立足?”
覃昌趕緊辯解:“什麼無法立足,那位爺畢竟是皇后之父,也乃我大明當下真正的外戚,未來的頂級勳臣,咱是可以讓他把路走窄,卻無法做到走絕啊!他以後始終還是要位列朝班,唯一的區別就是從文臣做到了武將,僅此而已。”
懷恩神色淡然,繼續問道:“就算這位張國丈未來只是個外戚,但只要陛下不時叫他入宮來徵詢一下他的意見,直接跳過朝議,你就算能領銜司禮監,擋得住嗎?”
“這……”
覃昌猶豫了一下,道,“看來懷公公您也詳細考慮過這件事。在下認爲,即便真如此,也好過於讓其直接成爲大明的宰輔,讓他名正言順地控制朝堂上下的方方面面……如果只是私下裡給陛下出謀劃策,作爲幕僚存在,並不見得能影響多少朝廷大局。”
懷恩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問道:“看來你做事還挺坦誠的,只是針對人,並不對事,是吧?”
“是啊……呃?”
覃昌剛覺得懷恩是在誇自己,但仔細一想,這哪裡是誇獎?
分明是在諷刺他!
對人不對事?
那不就正好說明,無論張巒做的事好與壞,就因爲他外戚的身份,就必須要否認他所做的一切?
懷恩笑眯眯地問道:“那你說說看,針對這封信,針對李孜省,你打算接下來怎麼做?”
覃昌收攝心神,回道:“還是要報上去,讓陛下知曉李孜省兩面三刀的嘴臉,再將他之前貪贓枉法之事如實相告,讓陛下來決斷。我想,這也是身爲東廠提督,應該做的事吧?”
“沒錯,你提督東廠,遇到朝中官員所行違背宗旨法度之事,的確不能因爲其身份如何而有所隱瞞,無論如何都該讓陛下知曉。”
懷恩說到這兒頓了頓,隨即再次好奇地問道,“那你又準備如何將這把火蔓延到張國丈身上呢?”
覃昌一臉篤定地道:“只要李孜省出事,以張國丈與其的良好關係,斷不會坐視不理,到時他肯定會替李孜省四處遊走。”
懷恩皺眉問道:“這樣就行了嗎?”
覃昌再道:“還有就是張巒之子張延齡,利用宮禁內的宮人行那織布之事,擾亂了京師布帛行情,做那欺行霸市之舉,甚至導致皇室與民爭利,令天家蒙羞,可一併參劾。”
“哦,你連張家小公子都不打算放過?看來你準備得很充分嘛。”
懷恩意味深長地說。
“錯了。”
覃昌搖頭道,“此事乃內閣的劉吉發起,並非在下所爲。”
“劉吉?他怎麼想的?居然主動摻和進內宮事中來?”
懷恩問道。
“其實……他與在下的想法不謀而合,都不想讓張巒入閣,不願意眼睜睜看着張巒以外戚之身,擾亂朝綱!
“這張巒,只不過是表面上看起來忠直罷了,想他所交往之人,竟是李孜省這般公認的奸邪道士,便可料定其做事並無多少底線,將來其所爲,或許比之李孜省有過之而無不及。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只是其現在尚未掌權,故意表現出副低姿態而已!”
覃昌繼續爲自己的行爲辯解,“在下所做這一切,並非是出自私心,全爲大明朝堂的將來着想……懷公公,以前指望您在朝,能徹底壓制他,但如今嘛……唉!光想想就讓人難過不已。”
懷恩笑了起來:“你是不是覺得,當初我不在朝時,你和韋泰聯手都沒鬥過張國丈,所以若是我死了,你們覺得自己照樣鬥不過,纔會搶先動手,把他拉下馬來?”
“這……”
覃昌聽了這話,覺得懷恩是在揭自己的短,不好意思接話。
“好吧!”
懷恩搖頭道:“這事你就當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做怎麼做。至於是否報給陛下,全都由着你去……
“當然,也是時候查查,當初推動易儲這件事上,李孜省到底參與了多少,或者……他至少是知情不報!想來,通曉事理的張國丈完全沒理由偏幫一個……曾經有意加害他女兒和女婿的人吧?”
“是,是。”
覃昌聽明白了懷恩話中的重點,露出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笑着說:“正所謂打蛇打七寸,既然張國丈的弱點在李孜省身上,那眼下我們只針對李孜省所爲之事進行攻擊,暫時先不忙牽扯到張國丈身上……
“等順利拔除了李孜省這根釘子,剪除了張國丈的羽翼,我們再進行下一步。您老放寬心,這分寸,在下還是能準確掌握住的,不會辜負您老的期望!”
……
……
張巒繼續窩在家中裝病。
只不過是感染一點兒小風寒,張巒就非要說得自己病情很嚴重,其實就是爲不上朝或是去戶部衙門或者翰林院應卯找藉口,然後就貓在家裡不出門,一連兩天都優哉遊哉躲在別院,賞舞聽小曲兒,哪裡都不去。
偶爾還會拿出兒子所編話本和戲文瞅上一瞅,找點兒樂子。
這天下午,龐頃突然登門來訪。
“龐先生,這是李尚書又有什麼好去處,給我安排好了麼?”張巒面帶期待之色,眉飛色舞地道,“說起來,爲了準備這突如其來的好事,這兩天我一直都待在家中,那叫一個養精……韜光養晦啊!”
“我此行並非是爲這個……”
龐頃先解釋一句,隨即哭喪着臉,急不可耐地道:“張先生,大事不好,道爺突然被下詔獄了……你如論如何都要伸出援助之手啊!”
“什麼!?”
張巒大吃一驚,霍然站起,急切問道,“幾時發生的事?李尚書爲什麼被抓?到底是怎麼個情況?你快說來聽聽!”
龐頃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促地說:“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現在連打聽都沒地方打聽去……
“乃錦衣衛指揮使朱驥親自到銀臺司衙門抓的人,倒也沒動枷鎖,只說是請道爺回去問話……人剛走約莫半個時辰……
“我也是在城外做事時聽說的消息,當時人都被嚇懵了,趕緊找人打聽狀況卻不得要領,這不只好來找您幫忙了?”
“哎呀,這兩天我臥病在家,外面的事……還真是一無所知……這樣吧,你先等等,我把小兒子叫回來商量商量。”
張巒一點兒都不蠢。
李孜省居然會被直接投入詔獄,這事肯定不會小。
如果這會兒不找小兒子商議,自己莽撞就跑去打聽消息,甚至參與其中的話,很容易被人所趁。
“啊對對對,必須得請二公子出馬,幫我們好好參詳一番!”
連龐頃似乎都覺得張巒眼下這處置策略還挺靠譜的。
至少有事真的在想辦法。
能找張延齡來出謀劃策,似乎就是眼下最好的應對辦法了。
隨後張巒出去吩咐一聲,讓常順立即去找小兒子張延齡。
“龐先生,在事情發生前,有什麼端倪嗎?”張巒問道,“我是說,提前真就一點兒風聲都沒有?”
“確實沒有啊……道爺是在衙門口被直接帶走的,很多人都親眼看到了。”龐頃苦笑道,“最近道爺做事很勤勉,朝中事務一件耽擱的都沒有。”
張巒遲疑道:“會不會跟內閣首輔劉吉有關?先前李尚書分析過,說可能是劉吉在暗中算計我。沒想到,那廝竟同時在算計李尚書?”
“劉吉?”
龐頃顯得很意外。
張巒想起什麼,猛一拍大腿,道:“哦對了,還有刑部尚書杜銘,這些人居心叵測,很可能是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