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與龐頃會面結束後,先安排龐頃到門廳等候,而他則坐在別院的正堂等兒子回來。
他心裡亂得很,卻不知該跟誰說。
等張延齡一回來,他馬上拉兒子進到正堂,順帶把門窗都關好。
“爹,我看到龐大管家在前面等着,出什麼事了嗎?”
張延齡問道。
“他沒阻攔你吧?”
張巒問道。
張延齡笑答:“這裡畢竟是我們張家的地盤,他有何資格阻攔我?不過看樣子,就算他有事,也會直接跟你溝通,不會來麻煩我的。”
張巒苦着臉道:“李孜省被下詔獄了。”
“哦。”
張延齡神色一片淡然。
“咦?你不覺得驚訝嗎?那可是李孜省……以其在京城的勢力,有朝一日竟然也會進詔獄?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張巒大概是想到前幾次去北鎮撫司衙門,見到詔獄裡那些被看押犯人的慘狀,想到連不可一世的李孜省都能關進去,距離自己進去好像也爲期不遠了,便不由一陣膽寒。
張延齡分析道:“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是被請去問話……暫時還不會涉及動用大刑!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你一日不倒,他暫時就還是安全的!”
張巒略微放心,然後問道:“那你說說看,他被下詔獄究竟是爲何事?”
張延齡搖搖頭:“沒頭沒尾的,你讓兒子上哪兒知道去?不過照理說,如果關於他的罪行有着明確的罪狀,那必定早就被下獄了,而不至於要等到今天才被抓進去……我懷疑還是跟樑芳、鄧常恩等人的案子有關。”
“那事兒……不都過去了麼?”
張巒不解地問道,“連罪魁禍首樑芳都被寬赦了,怎麼還會連累到他人?吾兒,那案子是爲父親親自負責督辦的,中間是有涉及到李孜省的部分,但都被他擇得乾乾淨淨,不見有什麼事非得牽扯到他頭上吧?”
張延齡假設道:“那……不知李孜省是否給樑芳行過賄?鄧常恩等人做齋醮等事,是否有用到李孜省的人脈?在京大小官員涉及到樑芳案落馬的,有多少跟李孜省也有關聯?拔出蘿蔔帶出泥,這中間但凡一項出問題,李孜省就得吃掛落……”
“這個……”
張巒一時回答不上來。
張延齡道:“說白了,李孜省並不是沒有涉案,其實他與樑芳、鄧常恩等人牽涉很深,只不過是因爲他是保駕的大功臣,所以纔沒有被問罪。
“我的老父親啊,你以爲這次的事是在針對李孜省嗎?不!其實一切的矛頭,都在指向你啊!”
“我!?”
張巒指了指自己,神色間顯得有些慌亂,問道,“爲什麼啊?爲父跟樑芳又沒什麼關聯,甚至也沒收過李孜省的禮!誠然,李孜省曾經有送來過,但咱哪次沒退?難道跟李孜省吃吃喝喝也算?”
“嘿,咱在國子監附近的宅子,現在都在住!還有這處長安左門附近的別院,甚至於崇文門內的那處豪華院落,那個不是李孜省送的?你想要撇清干係可不成!”
張延齡先是嘲諷了一句,隨即才接着道:“爹,你跟李孜省之間的交情咱先且不論,你是否曾在人前,表達過要跟李孜省共同進退的言辭?比如說,你要力保李孜省,甚至是不惜身家性命?”
“這個……”
張巒盡力回憶,雖然他想否認,但最終卻只能點頭,“是有過,至少我在兩位覃公公面前都有過如此表態。”
“那……懷恩面前呢?”
張延齡問道。
“這個……爲父不記得了。”
張巒皺着眉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可能也有吧。”
張延齡聳聳肩,道:“瞧瞧,這就是你的失策之處了……就算你想保李孜省,也不能表露得太過明顯,這樣別人就知道你的命門所在,會拿這個當作你的弱點,集中進行攻訐。”
張巒臉上的肌肉忍不住一陣抽搐,他苦澀地問道:“吾兒,你不會是想說,正因爲爲父想要保下李孜省,被潛在的敵人看作是可以攻擊的點,所以纔會圍繞李孜省大做文章,以此牽連到我身上?他們……有這麼壞嗎?”
“這是陽謀啊!”
張延齡一臉凝重,搖頭道:“人家只是公事公辦,查了箇舊案而已,不過又恰好牽連到了一個多數人眼中都是以奸臣形象存在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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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如今新皇登基,新朝新氣象,而李孜省這個前朝餘孽早就應該過氣了,但李孜省現在依然把手伸得那麼長,誰人不記恨呢?
“朝中多數人都不是敬重李孜省,而是怕他……因爲很多腌臢事都被李孜省牢牢把控!最好是能把李孜省無聲無息給弄死,把那些罪狀徹底淹沒,這樣皆大歡喜!”
“啊!?”
張巒越發呆滯了。
“問題是……恰好爹你表達過要跟李孜省共同進退的觀點,別人都明哲保身,唯獨父親你不但要迎難而上,還喜歡在人前裝腔作勢,表現得跟李孜省好到幾乎能穿同一條褲子似的……
“這不就讓別人覺得,要是能一舉幹掉李孜省,順帶打壓一下當朝新貴外戚的囂張氣焰,不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嗎?”
等張延齡把話說完,張巒臉色蒼白,額頭直冒虛汗,坐立不安,行爲舉止明顯有些不對勁。
張巒精神恍惚地站了起來,圍繞着他跟張延齡的椅子轉了兩圈,才又重新坐下,搖頭苦笑道:
“看來,爲父不能把自己的態度表露得太過明顯……也就是說,現在應該按兵不動,這纔是保全李孜省的最好方法,是嗎?”
“如此做未必好!”
張延齡卻搖頭,一臉鄭重地道:“這次的事,明顯得陛下親自下旨纔可,除此之外就算是懷恩和覃昌說話都不好使!且在王恕回朝這麼個特殊的時間點,事情接連爆發,足以說明有人想通過對付咱,向王恕示好。”
張巒驚疑不定,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事跟那個新任吏部尚書有關?他不是還沒回朝嗎?”
張延齡點頭:“官府查封徽商的鋪子和貨倉,算是吹響了向咱們家動手的衝鋒號,也屬於變相地敲打,給御史言官和那些在京士子一個口實,讓他們可以公開議論甚至是攻訐。
“隨即他們便對你的盟友李孜省下手,爲的是讓你自亂陣腳,去爲李孜省奔走伸冤,坐實你也是大奸臣的名頭。
“隨後就是王恕回朝,那時朝中官員新老更替會加劇,而你就處在風口浪尖上,怎麼都下不來!”
“那……爲父該怎麼辦?”
張巒絲毫也不避諱,準備直接聽從兒子的建議。
你說咋地就咋地。
反正我給吾兒代言,就算被你小子拿來當槍使,那也是心甘情願。
張延齡道:“既然爹你已經放話出去,要跟李孜省共同進退,那李孜省的事你就非管不可,這會兒你想通過後退來換取別人對李孜省的寬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可能會直接令你的人設崩塌。”
“我在別人眼中是什麼人設?”
張巒不由好奇地問道。
“就是你直言且敢言,能爲朋友兩肋插刀的人設,是你不諳世事且不計後果,只隨心隨性的人設。說白了,就是你爲了家人朋友甘願放棄自己的前程,不惜與任何人爲敵的人設!”張延齡解釋道。
張巒目瞪口呆,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說:“爲父……沒你說的那麼愚蠢吧?”
張延齡聞言翻了個白眼,反問道:“爹,你先前在人前所表現出來的不就是這態度嗎?你現在又覺得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太過愚蠢了?”
“那不是……沒遇上事嗎?真遇到事情,爲父也想躲躲啊……放大話而已,尤其爲父喜歡喝點兒小酒,那酒後說出來的話,能當真嗎?”
張巒厚着臉皮道。
張延齡先是瞪了便宜老爹一眼,隨即振臂鼓舞:“爹,你得振作起來啊!一口唾沫一個釘,啥叫酒後的話不作數?你跟覃昌他們表達要跟李孜省共進退的時候,也喝酒了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做人得負責啊!”
張巒苦笑道:“是是是,李孜省待我不薄,我的確有想過跟他共同進退,可問題是……爲父能力有限啊……你快說,接下來咱該怎麼辦?”
張延齡反問:“爹,如果你不計一切代價要保住李孜省,最爲方便快捷的方法是什麼?”
“是……”
張巒沉思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頭,“爲父我腦袋空空,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辦法儘快把李孜省從詔獄撈出來……你小子,別打啞謎了,快說吧,爲父全聽你的!”
“當然是立即入宮去面聖,當面跟皇帝姐夫提出事情,請陛下把李孜省的案子交給你,讓你來主導調查啊!”
張延齡無奈道。
張巒張大嘴巴,無比震驚地問道:“吾兒,你不是在說氣話吧?這會兒讓爲父去面聖?那豈不是……火上澆油?真的能這麼做嗎?”
張延齡正色道:“爹,這是給你維持人設,你管他火上澆油與否呢!既然別人想利用你一個書生愛惜羽毛,顧惜顏面,不想去麻煩你皇帝女婿的心理,直接搞你的盟友,那你有什麼道理讓他們看笑話呢?
“咱二話不說,直接去找我姐夫……也別說什麼求情的話,就說這案子你要親自出面督辦,也可以適當在姐夫面前表達出你對李孜省的欣賞,還有不想他被人冤枉的急迫心情。”
張巒眼睛瞪得溜圓,非常爲難:“這個……爲父壓力很大啊!”
“你不去,難道讓我去?我當然可以代表你去,但如果皇帝姐夫問起來,你讓我怎麼說?你畏懼別人的流言,臨陣退縮了嗎?”
張延齡連珠炮般發出靈魂拷問。
“別別別,爲父去還不行嗎?但入宮……好像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說罷,張巒露出一張苦瓜臉。
“你直接去找覃昌或是覃吉,把話帶給他們,說你要即刻面聖。可以跟他們明確說,如果不給你呈報,那明日你就會去早朝上,當衆把這件事提出來,讓陛下把案子交給你!看屆時到底誰尷尬!”
張延齡斬釘截鐵地道。
張巒吸了口涼氣,表情異常凝重:“吾兒,爲父終於感覺到壓力了,這心裡沉甸甸的……”
張延齡卻道:“爹,這才哪兒跟哪兒啊?我事情都還沒說全乎呢……現在針對你的手段中,還有針對你兒子我的。
“相信要不了多久,很快就有御史言官拿宮裡織布之事開刀,還有咱們家經營的那些個生意,以及給朝廷捐銀子這事兒,恐怕全都會被他們拿出來集火攻訐!
“不要以爲你是國丈,就擁有特權,他們是不會容忍當官的與民爭利……在那些清流眼中,守住所謂的規矩,可比給朝廷盈利更爲重要。
“而某些人就是要充分利用這些所謂的破綻,非得把咱們張家拉下馬來不可,接下來就全看你的了!”
“既然到了這般田地,只能殊死一搏了!”
張巒振作精神,拍着胸脯道:“爲父這就去找人入宮!你小子,就在家中等着爲父的好消息吧!”
……
……
張巒隨即便帶着龐頃出門。
張巒讓龐頃跟他共乘一輛馬車。
車廂裡,龐頃看了眼窗外,一臉好奇地問道:“張先生,咱這是去何處?”
“去見覃吉覃公公。”
張巒一臉堅毅,看着龐頃鄭重地說,“我要立即入宮去面聖。”
“面聖?會不會……”
龐頃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心裡由衷地感慨。
什麼叫朋友,這才叫朋友啊!
聽說朋友有難,直接不計一切,要冒天下大不韙找皇帝求情?
以前是我看低你了!
張先生真乃當世偉男子也!
張巒牙關緊咬,態度極爲堅決:“我要去陛下跟前,當面問個究竟,如果真是爲什麼案子才扣押李尚書的話,那我願意親手接過這案子,絕對不會給任何人機會,栽贓和誣陷李尚書。”
“是啊,要是此案真能由張先生您親自審理,道爺那邊必定非常樂意。”龐頃感動地說,“看來您是真心真意爲朋友着想啊!”
張巒有些無奈,搖頭道:“但吾兒也說了,別人既然能動李尚書,那就說明一定是掌握了什麼證據,甚至提前做了很多功課,且這件事大概率是針對我而來……現如今我要面對的困難也不少。”
“共同進退吧。”
龐頃當即表態,“涉及人力物力,以及人脈,張先生只管跟敝人打聲招呼,敝人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