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週知府派出的使者劉言抵達寧王大營時,雙腿幾乎是顫抖的。
他這次來,是遵奉周知府之命向寧王投誠。
劉言是周越僱傭的師爺,面對東主的要求直是驚訝不已。
當然,他並不知道謝慎和周知府之間達成的共識,以爲府尊大人真的想要出把安慶府獻給寧王。
這也不能怪周知府,因爲這是謝慎的要求。
謝慎自然是怕劉言這個信使管不住嘴,說漏了影響大計。
一開始劉言是拒絕來做這個信使的。
但周知府威脅他,若是他不去他的親人都將遭難。
無奈之下,劉言只得硬着頭皮出城而來。
反正他只是個信使,將來朝廷追究起來不會盯着他不放吧?
爲了家人,他只能屈辱一次了。
劉言的到來讓寧王很驚訝。
畢竟安慶已經被圍攻了數日,周越都沒有一絲放棄抵抗的想法,怎麼突然之間鬆了口派出使者來了?
難道是軍心散了?亦或是周知府覺得繼續抵抗下去安慶城也會破,不如提前投靠賺個好感?
總之朱宸濠還是很欣喜的。
他命人帶這名信使來帥帳問話。
劉言被一衆虎背熊腰的將領帶到了帥帳之中,只見一個身着龍袍的中年男子正定定的看着他。
他心道這位應該就是寧王了。
想不到寧王這麼迫不及待的換上了龍袍,看來謀逆之事是蓄謀已久的啊。
“草民拜見王爺。”
劉言跪下衝寧王見了禮,恭敬道。
朱宸濠大爲不悅道:“你應該稱呼朕陛下!”
劉言心中暗暗叫苦,他心道寧王這些時日肯定被一幫逆臣拍馬屁拍的飄飄欲仙。這些人一口一個陛下叫着,寧王竟然真的以爲自己是天子了。
何其可悲可笑哉!
如何稱呼寧王確實是一個極爲讓人頭疼的問題。
假如劉言只是作爲使者出城見了一次寧王,還可以把責任推到周知府身上。可要是他對寧王稱了陛下二字,性質就完全不同的。這便代表他認可寧王謀逆的行爲,還主動諂媚......
可若是不叫,劉言懷疑自己立刻會被打斷腿。
劉言只得安慰自己,不會有人知道他來寧王大營具體都說了什麼。
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先認慫了吧。
“陛下,周知府派草民來是爲了獻城一事。”
這話遲早得說,劉言一咬牙一跺腳便說了出來。
“嗯,他終於想通了。朕受命於天,順朕者昌,逆朕者亡。”
朱宸濠還陶醉在帝業美夢中不能自拔,大手一揮道:“現在投誠,等朕打下江山來你們通通有重賞。”
朱宸濠抖完威風便沉聲問道:“既然周越要投誠,爲何不打開城門親自來見朕?”
“回稟陛下,此乃是府尊無奈之舉。畢竟城中有不少軍官還是效忠朝廷的。”
朱宸濠直是傻了眼,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是什麼意思?周越想要投誠卻對部屬的控制力都沒有?這算哪門子的投誠!
朱宸濠怒不可遏,火氣自然發到了劉言身上。
“滾出去!”
“陛下且慢!”
便在此時兵部尚書王綸王老兒站了出來,恭敬道:“周越想必有他的難處,陛下不妨再聽聽他們有何計劃。”
朱宸濠壓下心頭怒意,衝劉言擺手道:“你繼續說罷。”
劉言被嚇得不淺,強自定了定神,方恭敬道:“府尊之意是叫陛下佯裝攻打東門,這樣府尊可以調集那些支持朝廷的將領去東門。屆時府尊會打開南門。陛下可派遣主力進城接管安慶。”
這套說辭是周越親口對劉言說的,反覆叮囑數遍。劉言是一字未改,複述給了朱宸濠。
朱宸濠聽過之後陷入了沉思。
這個周越倒是有幾分心思。
如果他真的沒有對軍隊的絕對控制力,確實不宜直接打開城門。
這樣那些軍將可能會直接誅殺周越,朱宸濠反而沒有機會接管安慶。
但周越有他的優勢,他是名義上安慶的最高指揮者。排兵佈陣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只要朱宸濠這邊配合一下佯攻一邊,再從另一邊入城,便可以輕鬆奪下這座堅城。
當然,這並不是說周越沒有風險。
若是周越調虎離山的意圖被那些將領發現,估計會被憤怒的士兵剁成肉泥。但對朱宸濠來說卻是沒有任何損失。大不了再重新圍城攻城。
這種穩賺不賠的事情朱宸濠自然不想錯過,他沉吟片刻轉向李士實問道:“李相怎麼看?”
李士實搖了搖頭道:“陛下,臣以爲此舉萬萬不可!”
朱宸濠本想讓李士實幫他下定決心,誰知李士實卻在給他潑冷水。
“爲何不可?”
面對朱宸濠的催問,李士實絲毫不慌亂,沉着回道:“啓稟陛下,若是按照那周越的意思佯攻東門,實取南門,紅泥灣的戰船便得調動,這樣一來對河灣口的封鎖控制便減弱了,若是有敵軍船隻潛入,也不能第一時間發現。”
朱宸濠還以爲李士實有什麼高見,見李士實誇誇其談,冷笑道:“控制河灣的目的是爲了停泊戰船以備大戰,眼下正德根本沒有派援軍來,朕不知李相怕什麼!”
“陛下!”李士實直是悲憤不已,搖了搖頭道:“陛下若不信大可以一試,但老臣覺得這便是兵敗之兆!”
“你放肆!”
朱宸濠最忌諱的便是聽到兵敗二字,這老不死的竟然敢當着他的面說,當真是目無君父無法無天了。
“來人啊,把這逆臣拖出去重則四十。”
朱宸濠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道。
“不必了,臣自己會走!”
李士實冷笑一聲,邁步朝賬外走去。
他心道朱宸濠這還沒打下江山呢就這麼急着立威了,還是拿他們這些死忠的老臣。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奪得天下?
這可惜他當初瞎了眼,竟然投靠了這種人。
“好,好啊。給朕狠狠打,着實打!”
朱宸濠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狠厲的說道。
不多時的工夫便聽到板子打在李士實臀腿間發出的悶響,令朱宸濠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李士實竟然一聲不吭。
“陛下,李相雖然有錯但罪不至死,李相年事已高,這一頓板子打下去恐怕會取了他的性命啊。”
......
......
右丞相劉養正終於看不下去了。
在他看來,寧王實在是太過剛愎自用。
若寧王是個守成之主,這一點倒也不致命。偏偏寧王現在是起兵造反,這個性子是會害死他,害死所有人的。
天欲使人亡,必先使其狂。
寧王這麼目空一切,刻薄寡恩,有哪個臣屬還會替他賣命?
沒有了這些死士,寧王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談什麼王圖霸業,問鼎九州?
一旁的劉言則是看的心驚肉跳。
這個寧王脾氣也太大些了吧?
李士實可是他倚爲臂膀的左丞相,竟然說拖下去打板子就打了,完全不給臣子一絲解釋的機會。
要說,老朱家打臣子板子的習慣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明太祖朱元璋。
太祖皇帝起於草莽,在羣雄逐鹿中最後勝出,建立了大一統的大明王朝。這自然是豐功偉績,可是太祖皇帝出身寒微,總不自覺的認爲臣屬看不起他。
故而太祖皇帝創造了民、軍、匠、竈四籍,將天下百姓盡歸四籍之中。
父業子承,代代傳下去。
在太祖皇帝的設想中,天下人遵循貴賤綱常,大明便能千秋萬代的存在下去。
可是這只是一種美好的設想,且不說這個制度在朱元璋死後執行時有很多空子可鑽。便是朱元璋還在世時,那些公卿世家還是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位泥腿子出身的帝王。
朱元璋創立的錦衣衛偵探到了這些消息,將其彙報給了天子。朱元璋自然是勃然大怒。他心道你們吃着老子的飯,砸老子的碗,當真是翻天了。
你們不是不服氣嗎,老子就打的你們服氣爲止。
於是乎,‘偉大’的廷杖制度誕生了。
敢於違抗皇帝命令的廷杖之,敢於與皇帝唱反調的廷杖之,敢於對皇帝私生活指指點點的廷杖之......
總之,只要惹了朱皇帝不快,就會被錦衣衛拖下去打屁股。
讀書人都是細皮嫩肉,一通板子打下來即便不死也得躺在牀上數月才能把傷養好。
大明建國之初,文官們還沒有發展到後期那種爲了名聲搶着觸怒皇帝以被廷杖的階段。
面對朱元璋的鐵腕政策,氣焰囂張目空一切的文官們終於低下了頭顱,在屁股和尊嚴之間選擇了前者。
當然,朱元璋只是廷杖制度的開創者,真正將其發揚光大的便是正德皇帝和嘉靖皇帝。
這兩位天子加在一起廷杖過的臣子人數恐怕得有整個大明朝廷杖人數的一半還多。
朱宸濠雖然不是正牌皇帝,但好歹也姓朱,多少繼承了一些老朱家的習性。
好的習慣朱宸濠沒學到多少,這打臣下屁股立威的本事他倒是學的快。
他身邊可以倚靠的臣子總共就那麼幾個,李士實便是一個重要的輔佐之臣。不僅善於出謀劃策,搞內政後勤也很有一套。
但就是這麼一個全能型人才被朱宸濠棄之如敝屣,說廷杖就廷杖,說羞辱就羞辱。
用刻薄寡恩,生性涼薄來形容朱宸濠是一點也不爲過。
朱宸濠眉毛挑了挑,臉頰上的肥肉猛然收緊,極爲不情願的擺手道:“罷了,這次便饒了他!”
劉養正連忙趕出去叫行刑的軍士停下來,即便如此李士實也已經被打了十幾板子,此刻滿頭大汗,幾乎暈厥過去。
劉養正衝兩名軍士使了個眼色,那兩人立刻架起虛弱不堪的李士實下去了。
劉養正嘆了一聲,心道若虛兄(李士實的字)你這是何苦呢。
朱宸濠顯然不打算管這許多。人已經打了,威也已經立了。接下來自然是商討接管安慶府的事宜。
雖然劉言提出的這個方案並不讓他完全滿意,但至少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朱宸濠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劉言的請求,與其約定了入城的時間。
劉言完成了周知府交代的任務,直是不想在寧王營中多停留一刻。顯然朱宸濠對這位信使也沒有什麼好感,直接叫人打發他走了。
劉言走後,兵部尚書王綸、右丞相劉養正也相繼告退。
朱宸濠惟獨留下了錦衣衛指揮使錢寧,詢問他對這件事的看法。
自始至終錢寧都沒有對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這讓朱宸濠很是疑惑。
要知道錢寧可是一個直腸子,任何時候都會搶先發表意見。
偏偏在這件事上他沉默了,一定有隱情。
朱宸濠並不傻,他當然知道這可能是詐降。
但李士實那個老貨實在是太不上道了,在來使面前掃他的面子,他不得不廷杖李老頭立威。
但這並不代表朱宸濠對周越的投誠絲毫不懷疑。
現在他就要聽聽錢寧的看法。
帥帳中只有兩人,再也沒有顧忌的必要。
錢寧沉吟了片刻,衝朱宸濠躬身一禮道:“陛下,此中恐怕有詐。”
朱宸濠聞言直是大驚。
如果只是李士實說這個話,他大可以認爲是危言聳聽。但現在連錢寧也這麼說了,朱宸濠不得不仔細思忖一番了......
“說說看,詐在哪裡?”
錢寧嘿嘿一笑道:“陛下覺得,爲何那周越要叫陛下佯攻東門呢?”
朱宸濠隨口答道:“因爲他要調集城中主力守軍去東門,好開南門迎朕大軍入城啊。”
錢寧卻是連連搖頭道:“絕不是這麼簡單,李相說的有幾分道理,陛下的水師可都駐紮在紅泥灣啊。一旦佯攻安慶府東門,紅泥灣中的戰船序列將會被打亂。若是有隻軍隊趁亂潛入......”
錢寧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意思已經是很明顯了。
寧王起兵造反,強就強在這隻水師上。
如果沒了這隻水師,寧王的軍隊在朝廷大軍面前就是土雞瓦狗一般。朱宸濠自然也清楚這點,故而他一直對戰船保護有加,大部分的戰船都停靠在安慶府東南的紅泥灣中,只輪流派出少量戰船用來封鎖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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