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掌班顯然不具備爲了東廠獻身的大無畏精神。
事實上,如果讓他在自身性命和東廠安危之間做出抉擇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
貼加官這個刑罰折磨起人來絕對是一絕,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張掌班早已渾身大汗,虛脫無力癱軟如泥。
西廠的番子把他臉上的紙漿糊除去,冷冷笑道:“怎麼,現在不逞英雄了?方纔還嘴硬呢?”
說完諂媚的衝谷大用笑道:“廠公,依屬下看就應該再給他加幾層,看他還神氣的起來不。”
谷大用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心道真是一個蠢材。
“你懂個屁!”
谷大用笑罵道:“你不看看他已經虛脫成什麼樣子了,要是再貼下去恐怕就要沒氣了。皇爺是叫咱家來審訊的,不是叫咱家來殺人的。即便要殺人,那也是皇爺來殺,咱家可沒這個權力。”
“是,是。還是廠公懂的多。”
那番子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忙不迭的欠身賠罪。
“哼,你個小崽子學着點。”
番子忙不迭的替谷大用把椅子搬到那奄奄一息的張掌班身前。
谷大用也絲毫不客氣,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眉毛一挑道:“說吧,究竟是誰指使的你,你們和錦衣衛在做戲給誰看?”
從一開始,谷大用就不相信東廠和錦衣衛的人是偶遇。
他好歹也是西廠廠公,京師有什麼風吹草動肯定第一個知悉。
錦衣衛一直被東廠壓制,怎麼可能那姓孫的千戶還主動挑釁毆打東廠的人,他就不怕吳指揮使把他大卸八塊?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東廠提前知會了錦衣衛,要做一場戲,一切都是演戲,爲了讓戲看起來更真實,只能讓東廠的人受些委屈了。
這麼做的目的自然也很明確,那就是營造謝慎和錦衣衛勾結,‘殘害忠良’的假象。
那幫文官都是得了紅眼病的,見不得別人好。
謝慎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內閣大學士,讓無數文官豔羨不已,這些人自己沒本事就把責任推到皇帝身上,認爲皇帝昏庸,被奸臣矇蔽。
在他們看來,蒙得聖寵的謝慎顯然就是這樣一個‘奸臣’。
這樣的奸臣和錦衣衛眉來眼去,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
這便屬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別管你人究竟是怎樣的,文官們只會腦補,把事情腦補成他們最希望看到的樣子。
“谷公,這件事真的和小的無關啊。”
奄奄一息的張掌班痛苦的說道。
谷大用只覺得被狠狠扇了一巴掌,面上陰沉不定。
這個張掌班實在太不識趣了!
正當他準備叫人把張掌班架到刑架上重新上刑時,那張掌班卻接道:“整件事都是苗公公的意思。是他叫小的這麼做的!雖然他說這是廠公的意思,起初小的也是這麼認爲的。可是事後小的一番打聽才得知廠公根本就不知情,都是苗公公在假借廠公的名義在行事!”
嘿,原來是個大喘氣啊!
谷大用由怒轉喜,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道:“那你快說說,姓苗的是怎麼叫你做的。一定要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苗公公說,要讓錦衣衛的人配合我們演一齣戲,事情還和何侍郎有關。何侍郎會去小謝閣老府門前請罪,這時候錦衣衛的人跳出來對他拳打腳踢。正常情況下人們都會認爲這件事情和小閣老有關,但這還不保險。故而苗公叫我們東廠的人再出來質問錦衣衛的舉動。您老人家也知道,錦衣衛一直是被東廠壓制的。只要錦衣衛打了我們這些東廠的人,毫無疑問,肯定是背後有人撐腰。這人是誰,便呼之欲出了。”
嘶!
谷大用直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姓苗的真是好狠辣的心思啊。
“快記下來!”
谷大用冷冷的衝身旁的書吏吩咐道。
他就覺得馬永成和謝慎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爲何會去和謝慎過不去。現在看來,卻是苗太監這個賤貨在暗中作梗。
這樣一切就說的通了。
姓苗的一直是東廠老二,被馬永成壓制,活的很不自在。這廝野心很大,勢必不會甘願一直給人做小,只要有機會他會毫不猶豫的跳出來把馬永成撕得粉碎。
謝慎上書請求天子在京師開設匠作學院一事讓姓苗的看到了機會。
這件事乍一看來和苗太監沒有任何關係,實際上卻讓他借到了不少助力。
禮部右侍郎何賢作爲文官代表被謝慎和李東陽在大朝會上狠狠打臉,自是懷恨在心。
這時候姓苗的要是跟何賢搭上關係,表達出對謝慎的憤恨要和其聯手,何賢肯定會全力配合。
苗太監要幫何賢陷害謝慎,自然不是他存了什麼好心,而是要借刀殺人。
作爲東廠二把手,他要是找到錦衣衛向其表明整個計劃是廠公馬永成制定的,根本就不會有人懷疑,也沒有人敢去懷疑。
苗太監知道以天子對謝慎的信任,這件事不會對謝慎產生任何影響。相反,天子大怒之下還會勒令徹查此事,最終通過線索指向東廠廠公。
因爲從一開始,他就是以東廠廠公的名義在招搖撞騙的。
皇帝雖然重用馬永成,但若是知道他是個心狠手辣,陷害忠良的人絕對會毫不猶豫的貶黜。
那麼,苗太監這個二當家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接替馬永成的位置了。
苗太監利用了何侍郎對謝慎、李東陽的仇恨,利用了錦衣衛對東廠的懼怕,利用了張掌班對於東廠廠公馬永成的諂媚,可以說是瞞天過海、嫁禍於人的絕頂高手!
只可惜苗太監低估了張掌班,這廝留了一手暗中查明此事不是廠公馬永成的意思,而是姓苗的假借廠公名義大騙特騙!
不過有一點谷大用還是想不明白,那就是苗太監是通過什麼途徑和何侍郎勾搭上的。
他是東廠的人,和錦衣衛的人眉來眼去不難解釋,可要是和一個禮部侍郎搭上話似乎不太容易啊。
文官們都是一羣愛惜羽毛的僞君子,不會主動和東廠的人接洽的。
這便需要一箇中間人,一個同樣恨謝慎恨的牙癢的中間人!
......
......
谷大用眼睛微眯成一條縫,其中閃過灼灼光彩。
恨謝慎的人很多,但有資格作爲中間人爲苗太監和何侍郎牽線搭橋的人卻不多。谷大用只需要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而在這些人中最有動機的自然是壽寧侯張鶴齡了。
作爲謝慎的盟友,谷大用自然清楚壽寧侯和謝慎有極大的過節。二人嫌隙之深隻言片語怕是都無法形容。
“這麼說來這件事情都是姓苗的擅做主張了。”
他口中默唸着,完全沒有顧及一旁顫顫發抖的張掌班。
“廠公這人要怎麼處置?”
谷大用像看白癡一樣看着下屬,冷冷道:“別把人弄死了,隨你怎麼處置。咱家要出去一趟,這裡就交給你了,不要出任何閃失!”
“廠公放心好了。咱們西廠戒備森嚴,便是一隻麻雀也飛不進來。”
谷大用陰陰一笑,拂袖而去。
......
......
卻說這邊何侍郎在府中靜靜養病,突然管家來報說壽寧侯造訪。
何賢愣了一愣隨即卻是大怒。
壽寧侯這個傢伙實在太不靠譜了,他就覺得沾染上錦衣衛和東廠絕沒有好事。
現在好了,此事非但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還惹怒了天子。
天子下令西廠徹查此事,勢要還謝慎一個清白。
何賢直是鬱悶不已,爲了把戲演的逼真一些,他可是被錦衣衛的那幫校尉拳打腳踢,一身淤青。
他這可是用生命在表演啊,最後換來的卻只是這麼一個結果,如何能讓人不失望?
“叫他進來吧。”
何賢嘆息了一聲,無力的擺了擺手道。
事到如今他還能怎樣?
難道把壽寧侯拒之門外嗎?
既然已經上了壽寧侯的賊船便沒了退路,只得一條道走下去。
不然他便不光是得罪謝慎,還得罪了壽寧侯真真是沒了活路了。
壽寧侯被請了進來,見牀榻上俯臥的何賢默不作聲微微有些不悅。
他強忍着怒氣笑道:“現在沒有外人,何大人就不必裝了。”
這句話可是把何賢徹底激怒。
他不顧臀上的傷勢翻過身來,就要質問壽寧侯是什麼意思。
可這觸發了何賢尊臀上的傷勢,痛的他齜牙咧嘴大呼出聲。
“何大人這是做什麼,快趴回去。”
壽寧侯蹙眉凝聲,沖服侍何賢的僕人命令道:“還不伺候你家老爺翻身,難道要讓本侯爺來嗎?”
那僕人連忙幫着何賢翻過身來。
何賢胸中一腔怒火卻發泄不出別提有多難受了。
他壓低聲音,皮笑肉不笑的道:“是什麼風把侯爺吹來了,本官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壽寧侯搓了搓手掌道:“這是什麼話,本侯不是來看望何大人的嗎?”
何賢心道若不是你出的這什麼苦肉計,老子何至於被打成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現在倒好,你假模假樣的來探望老子還得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拜謝你嗎?
這他孃的得有多賤。
見何賢漠然不語,張鶴齡冷冷道:“何大人是埋怨錦衣衛的人下手太狠吧?實話告訴你,他們若打的不狠,那你的打便白捱了。只有他們下了狠手纔會讓多數人信以爲真,站在我們這邊。”
何賢聞言忍不住了,他強勢迴應道:“原來侯爺是這麼打算的,可現在看來這出苦肉計並不怎麼有用呢。滿朝公卿即便都信了又如何,這件事只要陛下不信謝慎就不會有任何損失!”
“侯爺可知道陛下下旨命西廠追查此事意味着什麼?陛下對此事根本就不信,或者說無論我們做出什麼局陛下都會毫無保留的信任謝慎。”
張鶴齡的眼皮跳了跳,面上青一陣紫一陣最終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你的意思是姓謝的這次又能轉危爲安?”
“不,何某的意思是謝慎自始至終就沒危過!”
壽寧侯冷冷道:“本侯來這裡不是跟你吵架的,你冷靜一點。事情還沒有到不可轉圜的地步,那姓謝的也沒有穩操勝券。”
“呵!侯爺好大的口氣。那麼不知在侯爺看來我們還有什麼翻盤點?”
真正讓何賢感到絕望的是負責調查此事的西廠提督太監谷大用是謝慎最信任的盟友。這種情況下即便他們沒有問題都會被谷大用狠狠惡心一番,何況他們本就是設局構陷謝慎。
西廠的人要查案總能查到蛛絲馬跡。屆時人證物證俱在,他們拿什麼去辯解?
“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謝府外被打這是事實吧?”
壽寧侯冷冷道:“明眼人都會往謝慎那裡想,只要衆口一詞,谷大用還能翻了天不成?”
“什麼意思?”
何賢沉聲道。
“意思很簡單,他謝慎不是最注重官聲嗎,本侯這次便要毀了他的官聲。”
“前提是侯爺能夠確定不被查出來東西!”
何賢並不買漲,硬生生頂了一句。
“東廠和錦衣衛你放心,谷大用便是再囂張也不敢明着得罪他們,倒是何大人這裡千萬不要出了差池。”
張鶴齡的話語中滿是威脅的味道,目光陰冷彷彿要吃人一般。
何賢打了個寒顫,心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不信任我?
平心而論何賢確實沒有什麼節操,只要事情對他有利益他就會毫不猶豫的去做。
這件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何賢已經不太可能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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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責任都推到壽寧侯身上?這樣對他有什麼好處?
除了讓外人看笑話不會有任何的用處。
“這點壽寧侯放心,何某還不至於出賣自己人。”
“那就好,你這虧不會白吃的。即便陛下護着那謝慎,那滿朝官員也會撲上去把他撕得粉碎。”
張鶴齡早已經看透了這些朝廷大員的本質。他們最見不得別人的好,謝慎的突然崛起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平衡,讓他們不能循規蹈矩的瓜分政治利益。
氣憤之餘他們卻無可奈何,因爲謝慎沒有任何道德瑕疵可以利用。
但這次何侍郎被打卻給了他們一個借刀殺人的絕佳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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