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回到京城,給謝府增添不少喜氣。
在與徐夫人絮叨家常的時候,沈溪表現得足夠耐心,當徐夫人問及此番前往東南三省以及沈家的情況,沈溪基本是知無不言,儘可能滿足徐夫人的八卦心理。
“原來七郎自小便跟父母到府城居住,求學,並未常伴令祖母身邊,今日今時,令祖母恐怕甚爲想念。”徐夫人嘆息道。
沈溪解釋:“晚輩於弘治十三年回去看望過祖母,祭拜祖墳,之後便未曾回寧化縣。祖母年事已高,有些事已經記不得了,有時候甚至會把家裡人弄錯。不過家父家母留在寧化,幫祖母打理家業。”
徐夫人一臉欣慰:“真是孝子之家。”
此話說得由衷,只是沈溪有些不太理解,只是因爲我曾在三年前回去看望過一次祖母,還有老爹、老孃留在老家,就能判斷是“孝子之家”?
沈溪自己便從這家庭走出來,在他眼中,這簡直是個封建頑固、充滿迂腐氣息的家庭,各種奇葩的人層出不窮,尤其是二伯沈明有,居然混到京城做起了太監,如今竟然在宮中如魚得水,真是造化弄人。
徐夫人就好似話癆一般,抓着能跟她說話的人就不放過,一直追問沈溪家事。
時間飛速流逝,不知不覺到了申時,此時太陽已經西斜,下人進來通稟:“大人,夫人,老爺回來了。”
“好,我這就出去迎接……七郎在書房坐着就是。”
徐夫人聽說丈夫回來,高興之下親自去門口迎接。
沈溪是客人,本來在謝遷的書房坐等便可,他跟謝遷沒多少見外的地方,不過徐夫人都出去迎接了,他作爲晚輩再坐着就不合適了,只好跟着站起身,隨徐夫人一起走出書房門,剛來到前院便遇到緊繃着一張老臉的謝遷。
“老爺,沈大人回京了。”徐夫人一臉欣慰之色。
謝遷只是“嗯”了一聲,黑着臉走了過來,到沈溪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沒好氣地問道:“沒死?還好,我還以爲剩下半條命了!昨日回京,居然今日纔到老夫府上拜會,看來根本沒將老夫放在眼裡!”
徐夫人一聽這話,趕緊給丈夫打眼色,明明謝遷經常在她面前唸叨沈溪,現在看到沈溪本人,反倒甩臉色,這話聽了讓人異常的彆扭。
但謝遷就是這麼個人,好面子,他總不能說,沈溪啊,老夫想念你,巴望你早點兒回京,順便帶我孫女回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
老人家要顧惜臉面,沈溪自然不會跟謝遷計較什麼,昨日他通過與謝鐸交流,大致猜到,是謝遷爲他說話,才令弘治皇帝改變之前的初衷,將他留在京城,這件事上謝遷的確出了大力氣,畢竟不是誰都能勸動皇帝的。
沈溪沒有跟謝遷置氣,微微一笑,行禮後解釋:“晚輩昨日回京,旅途勞頓,往五軍都督府、兵部和吏部辦理完公文交接,回府已是午時末,返回府中稍微安頓,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等醒來已經是夜裡。不及登門拜訪,請閣部大人恕罪。”
徐夫人兜着手,幫腔笑道:“是啊,老爺,昨日您不是也沒回府嗎?”
謝遷馬上瞪向妻子,滿臉慍色,卻不好發作。
徐夫人笑了笑,當沒看見,她一語就將謝遷拆穿,只有老夫老妻纔會如此,就算對丈夫尊敬,也不會睜眼說瞎話。
謝遷喜歡甩臉色發脾氣,但在外人面前,對妻子最起碼的尊敬還是有的。
“進去說話!”
謝遷此時不好再揪着沈溪沒有及時來謝府拜訪的問題不放,冷聲道了一句,走在前面,沈溪和徐夫人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
謝遷在書桌後的太師椅上坐下,擡頭看着笑盈盈的妻子,擺擺手:“夫人,你先回內院,老夫有些事情要跟這小子說。晚飯記得準備得豐盛些,讓丕兒出來見客,順帶派人去請于吉(謝迪字)!”
謝遷是個講究人,出身餘姚大族,京城雖然沒多少家眷,但後院卻分成幾處,各家都有自己的院子,連謝丕夫婦都是住的獨門獨院。
雖然謝丕的妾侍金氏爲他生了四個兒子,平素也不能登堂入室。這種家宴,謝遷只是讓自己成年的兒子謝丕、弟弟謝迪、妻子徐夫人,再加上賓客沈溪一同出席。說是家宴,但並沒有多少家的味道。
“老爺說的是,妾身這就去準備。”徐夫人很高興,能在家宴中出來跟賓客一同吃飯,那是對她作爲一家主母的肯定。
徐夫人都走到門檻邊了,謝遷好似想到什麼,又說了一句:“讓丕兒帶着夫人,同時也讓安人一同出來!”
謝丕的夫人史小菁,是沈溪的熟人。
而謝遷口中的“安人”,則是被弘治皇帝敕封爲安人封號的謝遷妾侍金氏,謝遷這是肯定金氏和史小菁在謝家的地位,讓她們一同出來赴宴。
徐夫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不過隨後她想到一家人熱熱鬧鬧,似乎也挺不錯,便點頭答應下來,然後便出門叫人張羅。
沈溪在旁邊看了感慨不已,不就是一家人坐下來吃個飯嗎?
如果自己將來的孫女婿到家裡來吃飯,哪裡有這麼多臭規矩?誰只要沒病沒災,連大人帶小孩一起出來吃飯就是,又不是外人。
不過沈溪不好評價謝遷,因爲並非謝府如此,而是整個社會風氣使然。明朝中葉尚且還好,到晚明乃至清朝,大家族中等級涇渭分明,甚至就連丫鬟都分爲三六九等,不同等級之間都有一套森嚴的家規家法用以約束。
徐夫人離開,謝遷這才似模似樣拿起一本書,打開來瞅了一眼,隨後看向沈溪,問道:“你在東南胡作非爲,鬧得不可開交,雖然最後還算圓滿收場,卻不知老夫在京城給你做了多少善後之舉!”
沈溪心想,是我在地方拉屎,你在京城給我擦屁股吧?表面上卻恭恭敬敬行禮:“多謝閣老這一年多來爲晚輩之事奔波忙碌。”
“另外,陛下本要委派你到西北履職,老夫在陛下面前據理力爭,方保你留在京城,如今你回來了,不會記恨老夫,責怪老夫耽誤你大好前程吧?”
謝遷語氣生硬……我爲了你這臭小子得罪皇帝,又跟多年老友交惡,你回來後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是想告訴我我這是多管閒事吧?
沈溪道:“晚輩自知才疏學淺,到西北也無法擔當大任,反倒不如留在京城,聽從閣老的教誨。”
這話雖然不是故意拍馬屁,不過在好面子的謝遷聽來,卻非常受用。他連連頷首,神色好似在說,你這小子張揚慣了,就應該收下心,好好聽從我的教誨,保管以後你受用無窮!
謝遷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來一疊白淨的宣紙,在書桌上鋪好,用鎮紙壓住,拿出墨沾了水,隨便研了幾下,將筆蘸好墨水,這纔看向沈溪,問道:“說吧,對西北戰事,你小子有何看法?”
沈溪心想,這也未免太過直接了吧?
你不問我在東南三省的所做所爲,也不問我回京後有何打算,上來就問西北戰事,莫非是皇帝給你出了難題,你無法解決,找我幫忙“參謀”?
“晚輩……不太理解閣老之意。”沈溪蹙眉。
“裝什麼糊塗?西北之戰如今已箭在弦上,你就算不去西北,幫老夫出謀獻策,難道屈了你的才?”
“你別想馬上就到翰苑或者六部赴任,陛下已經給你委派了新差事,過幾天朝廷就會派人到你家中,宣你去皇宮,負責一些祈福的事務。其餘時間你安心留在家中,好好思索西北的狀況,想通到我府上來,老夫與你詳細參研,好好爲國效命!”
前面這一段還很順耳,解釋了沈溪接下來的去處,但最後謝遷卻用威脅的口吻說出這麼一句:“若不從,老夫便向陛下請旨,讓你去三邊帶兵!”
沈溪心想,這賊船真是上去容易下來難,感情你老留我在京城,不是怕我去西北送死,而是擔心你自己被天子責難,無法做到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大任?
沈溪辯解道:“晚輩一介後進,當官不過四年,也無多少行軍交戰經驗。西北之戰,涉及甚廣,晚輩哪裡能勝任如此艱鉅的任務?”
“不管能不能勝任,你只說出你的看法即可。”
謝遷催促,“再說了,又不是問你具體的戰略方針,只是針對方方面面提出建議,老夫整理下來,看看哪些有用,參詳後作出記錄,上呈天子。”
沈溪道:“既然閣老想讓晚輩說對此戰的看法,其實很簡單,此戰實不可戰!”
“臭小子,胡言亂語什麼?西北之戰乃是陛下欽定,朝廷調動如此多的兵馬和錢糧,你一句實不可戰,就要令之前的準備付諸東流嗎?問你的是此戰需要注意哪些方面,不是讓你打馬虎眼的!”謝遷生氣地喝斥。
沈溪反詰:“閣老,從最初擬定出戰,到如今兵馬糧草基本調度完畢,箭在弦上,敢問大小會議進行過幾次?多少將官各抒己見?有何出兵策略未曾上呈天子?”
沈溪這一問,謝遷放下筆來,仔細回憶一番。
要說朝中這大小軍事會議開了不下百次,各種戰略戰術的奏本起碼有七八千份,每一份還都是長篇大論,別說弘治皇帝正在病中,就算身體倍兒棒,不吃不喝不睡也得看上個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