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桐抿着脣,站在原地看着他。
正是午後,日光有些偏斜,透過扇葉有斑駁的影子落在他的臉頰,英俊的半張臉都籠罩在光影之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像是沒有平時那麼嚴肅了,慣來緊繃的眉梢也放鬆了很多。他的薄脣只是微微抿着,不再是鋒利的一條線。
看着看着,許桐心裡有點難過,鼻頭就酸了。
她跟在他身邊很多年,從他在國外精石分部只是個主管開始,他的每一步都有她的參與。他最開始就是在銷售部,小小的主管,每個月身上就要揹負銷售任務,如果完不成隨時都能捲鋪蓋走人。
葉家的人沒有因爲他姓年而給他過多的照顧,從主管到分部門經理,他走得每一步都辛苦踏實,熬夜成了常有的事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恨不得掰開來用。他的鞋子每個月都要換好幾雙,不是因爲不同場合下需要搭配,而是真正地將鞋底跑斷。
在他想成爲部門經理的時候,靠着自己攥來的佣金買了第一輛車,但因爲他弟弟的喜歡,他毫不猶豫就給了弟弟,然後,在所有部門經理都開車上下班跑業務時,他還是在擠公車、坐地鐵,皮鞋還是照樣壞。
那個時候的許桐也是年輕氣盛,不理解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她認爲只是學生的年柏宵不需要開那麼好的車,但他笑着說,我弟弟一直喜歡跑車,再說,我現在每天在市場上跑,開個跑車跟人談生意?不適合。
許桐覺得,他那輛跑車就是給他弟弟買的。
他很能幹,也很聰明。他深諳銷售之道,知道什麼樣的東西要以什麼樣的方式賣出去效果最好。當他做上總監的位置上時,經常跟下屬說的話就是,不要以爲將東西賣出去了你就是好的市場銷售,那隻能代表你是銷售員,什麼是市場銷售?這跟銷售員不同,市場銷售就是要讓你的東西以最佳的表現方式得到最大化的利潤。
那個時候許桐就知道,自己沒跟錯人,他是個能將目光放得很遠的男人,他在乎的絕對不是眼前的利益,而是長遠的、發展的利益。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喝得胃出血。
但同時,他也是公司升職最快的一個。
轉年,他被調到了市場運營部,負責整個分部的市場及銷售部門的管理工作,在他的領導下,南非鑽礦得到了最大化的利用和開發;同年,他以兼任開發部總監的身份前往南非及俄羅斯,重點考察當地鑽礦情況。
又過了一年,他在衆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穩穩坐上了總經理一職,負責整個歐洲區的開發和銷售工作,他的職位越升越高,工作越來越忙,經常奔波於各國鑽礦與應酬之間。他自小就對鑽石敏感,打小又跟着名師學着如何打磨鑽石,所以剛開始公司的產品加工和產品設計部門都對他不服氣的時候,他拿過一枚被鑑定師鑑定質素不好的鑽石原石,開始劃線、打磨,再到後來的設計、包裝、宣傳,埋頭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第二個月,這枚鑽石以高於本身的二十倍價值賣出。
所有人都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許桐跟着他也一路升職,但永遠是作爲他的助理,她不是沒有其他職位的選擇,但是她,只想做他的助理。
就這樣,在國外的那幾年,許桐見證了他如何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男人變成了一個沉穩成熟的成功者,從前的辛苦勞作到一步步得來的財富名譽,他在歲月的洗禮下變得愈發充滿魅力。
直到他從國外被調回,成爲了負責大中華區的行政總裁。
少了年輕氣盛的銳利,多了時間沉澱的內斂,這就是年柏彥的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女人。
他身邊的那些女人。
他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沒成功之前,有女人想要*他,他成功了,無數個女人想要被他*。
而許桐,她捫心自問,自己對他真的沒動心嗎?
可有些人,卻只能是遠觀的。
想着他這麼多年來的林林種種,素葉喉頭也堵住了,眼眶紅了,很快地,一滴淚無聲地滑落。
就在她擡手想要悄悄擦走時,一張紙巾遞到了她面前。
她擡眼,眼淚還來不及收,朦朧中看見年柏彥近如咫尺的臉和高大的身影。
他的手裡拿着一張紙巾,目光關切。
許桐心裡難受,接過紙巾,說了聲謝謝。
年柏彥看上去有些無奈,嘆了口氣,說,“我記得你上次哭應該是我升總監那一年吧。”
這麼一說,許桐哭得更厲害了。
年柏彥有些愕然,同時的,也有點不知所措了。
便給她不停地遞面巾紙。
許桐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眼淚就這麼不聽使喚地往下流,他說的沒錯,她上次哭是因爲他喝得胃出血住院。他不知道她當時爲什麼哭,只是看見她哭了,然後問她,她就說,那個客戶太*了,她受不了才哭的。
用力地壓住眼睛,她的眼淚才稍稍止住。
頭頂上是年柏彥淡淡的笑,然後,他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哭了,葉淵可是個好上司,你跟着他,最起碼不會像個男人似的過日子。”
可是,她想跟的哪裡是葉淵呢?
但還是輕輕點點頭。
末了,年柏彥收回手,將最後一點東西收好,看向許桐說,“有句話,不是作爲上司的身份對你說的。”
許桐紅着眼看着他。
“天偉是個不錯的男人。”多餘的話沒說,他點到即止。
許桐微微一怔,良久後看着他說,“我不大敢去喜歡上司級別的男人。”
一句話,令年柏彥手指一滯。
他擡眼看着她,目光裡多了審視。
在這種目光的強逼下,許桐覺得自己的心事亦無法遁形了。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對上了他的目光,說,“年總,我的確是喜歡你的。”
是的,誰會對年柏彥這樣的男人無動於衷呢?
一天兩天她視而不見可以,但是一年兩年呢?三年五年呢?
許桐也是個女人,從情竇初開到淡然自處,最好的年華全都在他身邊度過的。他工作時的認真,他的嚴肅嚴苛,他的從容睿智、他的成熟穩重……等等這些,都成爲了許桐心繫卻不敢去愛的因素。
因爲她很清楚年柏彥的原則,但凡迷戀他的女秘書,唯一的下場就是被他辭退。她不敢去正視自己的感情,只能拼命說服自己,這個男人是她愛不得的,她不能愛上這個男人。
她不是不清楚他有過*,他也是個正常男人,有着正常的生理需要。她不嫉妒白冰,或是其他跟他有過露水情的女人,因爲,他依舊我行我素,沒有因爲她們中的任何人而改變。
直到素葉的出現。
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其實許桐明白,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會有這麼一天他會陷入情網,他會全心全意地愛上一個女人。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她清楚地看見他眼神的變化,他的眼一直追隨着素葉,他的原則一次次因爲她而改變。
很早的時候,她就有預感,他和她必然是要走到一起的。
因爲嚴肅如他,開會的時候竟也會不自覺地盯着素葉的方向看,看着她彙報工作進度,他的眼神是許桐沒有見過的柔和的光。
那個時候,他們還沒在一起,他還是素葉的“姐夫”。
直到在千燈鎮的時候,當素葉闖進了他們的包廂,當素葉又尷尬萬分地轉身離開,她發現,他已經坐不住了。
他吃了一半兒就追了出去。
然後,就在那條長巷上,他與素葉重逢了。
她就知道,依照他的性子,一旦是主動出擊了,就勢在必得了。
果不其然,他命她給素葉訂了同去南非的機票,並且,當晚他將素葉帶回了他下榻的酒店……
不在乎、不難過是假的。
但,她其實很喜歡素葉,也感謝素葉的出現,如果不是因爲有素葉,那麼她的心還在苦苦糾結着、掙扎着、痛苦着。
貝拉喜歡年柏彥,這件事她早就知道。
也私下提醒過貝拉,別太心思外露,可貝拉不聽。
然而,終於有一天,她也被年柏彥辭退了。
當時,她問過年柏彥,爲什麼要辭退貝拉?
年柏彥則風輕雲淡地說,葉葉不是很喜歡貝拉。
是啊,在他心裡,只有素葉最重要。
今天,面臨着這樣的離別,許桐覺得,自己要爲自己來個了結了。
正如那天素葉問她,你原本可以度假的,現在回來,不怕惹上麻煩嗎?
她回答說,他是我上司,上司有難,當下屬的哪還有心情遊山玩水。
素葉便看着她,久久的。她被素葉看得發毛,但表面還是風輕雲淡。結果,素葉輕聲地說了句,許桐,其實你是喜歡他的,對嗎?
她着實被素葉嚇了一跳,她以爲自己的心思掩藏得很好,一直以來,連她自己都開始相信只是將年柏彥視爲上司,可素葉的一句話,將她內心的尷尬全都曝光了。
她支支吾吾,想要去否認,素葉卻拉過她的手,真誠地說,柏彥能被你這樣的女人喜歡着,是他的福氣,許桐,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怪你,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的,我要謝謝你,一直這樣騙着自己。
許桐想哭,覺得自己卑鄙極了。
素葉卻笑着說,你決定怎麼了斷這份感情了嗎?
許桐忙着解釋,小葉,我沒想過要去破壞你們之間的感情。
素葉說,我知道,我清楚你的爲人,所以纔不想你這麼辛苦。如果你喜歡他,那麼就跟他說吧,我相信柏彥,也相信你,你們會處理好這種關係的。
許桐難以相信。
素葉則說,許桐,你跟其他女人不同,你在年柏彥身邊待了這麼多年,對於你對於他來說,都是意義非常的事。沒錯,我是嫉妒其他靠近柏彥的女人,但我就是相信你,許桐,我是相信你能夠處理好這件事的。如果我沒有跟他結婚,那麼我會和你公平競爭,現在,我嫁給他了,我也希望你能夠走出這段糾結,不希望看着你痛苦下去。
許桐感動於素葉的大度,原本想着就這麼隱藏着不說了,但當年柏彥拿着紙巾給她,跟她說別哭了的時候,她覺得素葉說得對,她勢必要了斷這份單戀了。
因爲不管是她,還是素葉都很清楚,年柏彥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年柏彥聞言許桐的話後先是驚愕,而後,恢復了平靜。
她清楚看見他眼神的變化。
含着淚笑了,“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能了斷感情也是件挺好的事兒。”
年柏彥站在原地,目光如鴿子般柔和。
許桐鼓足勇氣走近他,擡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這是她第一次以這種心態,以一個女人的心態來與他這般對視。
“我喜歡你,已經,喜歡了很久很久了。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騙自己,跟自己說,你是我最敬重的上司,我對你只有崇拜。”
年柏彥始終注視着她,眼角眉梢沒有太多的波動,只是,眼神憐惜。
“其實……我今天只想問一句,你喜歡過我嗎?哪怕一點點的動心。”許桐勇敢地問。
年柏彥的眉心漸漸聚攏,可眼神始終沒有變得不耐和嚴苛,他凝視着她片刻,然後,伸手主動將她摟在了懷裡。
貼上他胸腔的那一刻,許桐的淚水又滑落了。
她終於明白素葉的患得患失了。
他的胸膛真的很寬闊結實,他真的會令女人迷失。
可是,他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他身上穿的襯衫是另一個女人爲他熨燙的,他的領帶是另一個女人爲他配搭的,他的袖釦也是另一個女人送他的禮物,這對袖釦,是他戴的時間最長、戴得頻率最多的,可見,他是多愛那個女人。
她忍不住攥緊了他的襯衫,繼而,將他緊緊摟住。
因爲她知道,這是第一次與他這般親近,又是最後一次。
年柏彥知道她又哭了,伸手輕撫她的後背,然後,輕聲在她耳邊說,“許桐,你是我最好的助手,所以,對不起。”
許桐的喜歡深遠而厚重,令他想不到,卻也令他心疼,他心疼,只因爲對方是許桐,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卻因爲他這麼一個不值得去愛的男人而掉眼淚。
窩在他懷裡的許桐,緊緊閉上了雙眼,她知道他會這麼說,他就是這麼現實,絲毫不會給女人希望。
“我很謝謝你的喜歡,但,。”年柏彥低沉地說。
許桐擡眼,看着他,說,“你很愛她?”
“對,我很愛她。”
“如果,素葉看見我們這樣了呢?”
年柏彥面色一怔,下意識將她推開,轉頭看向門口。
門口,卻空空如也。
然後,看向許桐。
而許桐,徹底解脫了。
她淡淡笑了,紅着眼說,“年總,你真的是個好男人,素葉真的很幸運。”
就在剛剛,他眼裡的慌亂和緊張閃過,許桐便讀懂了他是有多麼在意素葉。他是個凡事都從容淡定的男人啊,卻因爲心繫個女人而變得小心翼翼。
年柏彥也明白了她的行爲,由衷地說,“許桐,我希望你能幸福。”
許桐看着他,真切地說,“我也希望你能幸福,不,我自私一點,只希望你能跟素葉在一起的時候是幸福的。你不能對不起她,如果你移情別戀了,我就詛咒你永遠不會幸福。”
年柏彥笑了,“不會有那一天。”
許桐也笑了。
別了,她心中的愛。
就這樣,淡淡的消散。
————————華麗麗分割線—————————
年柏彥抱着紙箱從辦公室裡走出來時,走廊裡全都站滿了員工,大部分員工都哭了,連一些個總監,眼眶都是紅紅的。
他站定,故意皺眉,“現在是工作時間,誰讓你們擅離職守的?”
這一次,沒有員工再慌亂回到位置上,而是始終站在原地,哽咽地紛紛叫着“年總……”
年柏彥無奈了,放緩了語氣,“諸位,我只是辭職,不是被送往火葬場。”
難得的一句話笑話,令一些員工破涕而笑。
葉淵也來了,走上前,沒說什麼,臉色卻也難看。
“你們聽着,你們中間有很多是我親自招來的員工,從今天起,你們要完全服從董事長的安排,不能耽誤工作,要兢兢業業,精石就是你們的家,你們是精石的一份子,爲精石付出努力和汗水,是你們的責任和義務。”年柏彥最後叮囑着大家。
員工們紛紛應允。
年柏彥見這一幕後,也放心了,徑直走出精石。
員工們一路送到電梯,被年柏彥喝止了,要求他們都回去工作。員工們依依不捨,直到電梯門關上了,還在原地哽咽着不走。
現在是上班時間,偌大的電梯裡只有年柏彥一個人。
他看着金屬門倒映出的影子,心中,亦是失落。
這裡畢竟是他奮鬥過的地方,他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歲月都是在這裡度過的,而今天,當他踏出這個電梯後,就再也無瓜葛了。
精石,真正成了葉家的精石。
他已經將手中股份轉讓,葉淵高價收購。
出了大廈,一大團的熱浪就涌上來。
北京的夏天,出了奇的熱情。
年柏彥今天沒開車,原本想着打電話叫司機來接,突然想到自己辭職了,便抱着紙箱往前走。靠近路邊兒的時候,有人衝着他吹口哨。
他回頭。
迎面的是素葉笑靨如花的臉。
她開着他的車子,很明顯是等候多時了。
年柏彥抱着紙箱走上前,看着她淺淺地笑,“我也變成無業遊民了。”
“這很好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說的就是你吧?”素葉嘻嘻下了車,衝着他指了指,“箱子不重嗎?”
年柏彥抿脣,將箱子放在了後備廂裡,拍了拍,對她說,“這裡面最重的就屬你的那個相框了。”
當關系明朗後,某一天她就大搖大擺地進了他的辦公室,從兜裡拿出一個裝有她照片的相框,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說,你錢包裡有我小時候的照片,現在我再給你一個我長大後的照片,齊活兒。
他定睛一看,好嘛,純銅的相框,巨沉。
她則笑道,這樣,才顯得我有分量。
他很是無奈。
素葉吱溜上了車。
年柏彥放好了箱子後,走到駕駛位拍了拍車頂,她探頭,好奇地看着他。
“邊兒去,我來開。”他道。
素葉撇了撇嘴,還是乖乖讓到了副駕駛位上。
年柏彥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你先帶我逛逛四九城吧。”素葉甩過來一句。
年柏彥差點撞車。
“什麼?”
“平時你都沒時間帶我遊車河,現在空閒了,我們來欣賞一下北京的夏天吧。”素葉說着,打開了車載音樂,整個人看上去十分高興。
年柏彥怪異地看着她,良久後說了句,“年太太,你老公我失去工作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知道啊,早就猜到了,所以纔來接你嘛,你看,我今天連書法課都沒去上。”素葉喋喋不休。
年柏彥有點哭笑不得。
趁着紅燈,素葉親暱地撲他身上,笑盈盈道,“我只要想到你有時間陪我了,我就高興。”
年柏彥嘆了口氣,“可是葉葉,我不想用這種方式來兌現我的承諾。”
他說過要跟她好好度假,好好遊山玩水,但絕對不是以這種狼狽的方式。
素葉明白他的意思,主動吻了一下他的脣,說,“柏彥,這樣挺好,真的。”
年柏彥忍不住伸手,攬過她的後腦勺,壓下臉,重重地吻上了她的脣。
直到綠燈,後面有鳴笛聲催促,他才放開她。
爽朗說,“行,安全帶繫好了,老北京胡同遊開始了。”
素葉笑了,點頭。
又揶揄了句,“親愛的,那你要不要先換件衣服啊?”
“怎麼了?”
素葉憋着樂,“沒什麼,你的襯衫好像有點溼呢。”
他胸前有一點濡溼。
年柏彥低頭瞧了一眼,握着方向盤的大手有一瞬的僵硬。
是許桐的眼淚,還未乾。
見素葉還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他清了清嗓子說,“哦,剛纔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灑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