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舒的視線牢牢地定在任非桐的胳膊上,上面的那隻手掌早已不如六年前那樣白皙、美麗,但畢竟還熟悉,彷彿一直掛在窗臺上的陳舊風鈴,無風不動,平時也不會想要去取下來。
要是壞了,丟掉也就丟掉了,偏偏它又煥然一新地出現在別人的房間,那種領地被侵犯的感覺尤其讓他不爽。
葛芊芊也‘挺’意外的,任家大少爺的緋聞她是聽到過一點的,這樣長得好、家世好的‘精’英男,即使因爲不明原因在任家有點邊緣化,但還是很討‘女’人喜歡的,維揚千金追他那個事情就成天被自家媽媽拿來當做模板教育她。
唐棠不過一個賣包子的個體戶,何德何能競爭得過維揚的大小姐呀!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她下意識想去挽崔明舒的胳膊,崔明舒竟然完全沒覺察,一直走到唐棠邊上才停下腳步:“維揚的任總監?幸會。”
任非桐伸手握住鋼琴家漂亮的右手:“幸會。”
葛芊芊尷尬地擡高被晾在半空的手,輕撫了下頭髮。任非梓熱情地要把人介紹給自家哥哥,“哥,這就是咱們T城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葛芊芊小姐。葛小姐,這是我哥哥,在維揚工作,任非桐。”
任非桐笑了笑,‘挺’紳士的向着葛芊芊伸出了手,禮節‘性’的一握,很快放開。
葛芊芊忍不住向唐棠道:“唐棠,你也太不厚道了,都有了這麼出‘色’的男友了,也不肯告訴我們幾個老同學——是吧,明舒。”
崔明舒沒接話,任非桐作出意外的表情:“噯,原來你們都認識呀。”側頭低聲向唐棠道,“怎麼都沒聽你提起?”
唐棠算是見識到他的演技了,簡直爐火純青,不愧是‘混’娛樂圈的,有些心虛地小聲嘀咕:“……沒時間啊。”
葛芊芊趁機‘插’話道:“就是,唐棠的包子鋪那麼忙,要約出來都好難啊。任總監也太捨得了,讓‘女’朋友這樣辛苦。”
唐棠張口想要說話,任非桐先一步開口了:“我當然希望她安心做個家庭主‘婦’,可她又不是擺家裡裝飾用的玩偶,人總是要順着心,過得纔開心。”
唐棠吃了一驚,有些訝異地擡頭看他,對方回了他一個堪稱溫柔的眼神,帥氣的眉峰被燈光照得柔和平緩,像是融化了積雪‘露’出黑‘色’土地的向陽山坡。
真是太有契約‘精’神,太敬業了。
到底會扣回去多少錢呀?!
唐棠忐忑不已,但心裡某塊角落卻也暖暖的,哪怕是買來的溫柔,畢竟繾綣體貼,畢竟不必受寒忍飢。
唐棠挽着他的胳膊力道有些大,任非桐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弟弟他們,我一會兒讓司機來接。”
“不用,”一直冷淡地站在一邊的唐嘉寧終於找到了‘插’嘴的機會,“我們自己回去就好。”唐棠這才發現,唐僅和田欣欣不知什麼時候也回來了,正不遠不近地站那等着。
任非桐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笑道:“那就一起走吧,我也累了。”說完,還真就拉着唐棠往外走。唐嘉寧咬咬牙,狠瞪了崔明舒一眼,也一瘸一拐地轉過身,田欣欣動作更快,一邊把小唐僅‘交’到了唐棠手裡,一邊還‘抽’空遙遙地跟葛芊芊揮了下手算是道別。
完美的詮釋了什麼叫做敷衍的禮數。
任非梓訕訕地向葛芊芊解釋道:“我哥他比較忙啦,其他那些人都沒啥音樂細胞,不懂欣賞的。”
葛芊芊客氣地笑笑,崔明舒臉上的神‘色’難看極了,連基本禮節都懶得維繫了,轉身就走。葛芊芊趕緊跟上去:“明舒,你走那麼急幹什麼?”
崔明舒沒吭聲,走廊的燈光照得他的臉‘色’晦暗不明,像是斑斑點點的熱帶魚。
明明是自己決定放棄的,爲什麼有種被拋棄的錯覺?
她果然過着自己預料中的生活,果然與音樂再無關聯……只是,爲什麼還能笑得那麼開心?
因爲那個站在她身邊的男人?
當年她有這樣笑過嗎?當年的自己,站在她身邊時,又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如果沒有……
他越走越快,腳步彷彿疾行的小狗爪子,Minute WaltzOp.64/1,肖邦琴聲裡描述的小狗爲了追逐自己的尾巴而忙的不亦樂乎,而他卻不知這腳步是要逃離還是要去追逐。
葛芊芊的聲音他已經聽不到了,耳朵裡全是小狗爪子踩出的急速旋律,快得人瞠目結舌,快得人無暇他顧,一直走到休息室,他才猛然站住,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剛剛,他居然……嫉妒了!
出了音樂廳,他們才發現外面居然已經雨聲淅瀝了。唐棠一上車就跟駕駛座上的任非桐道歉:“任老闆,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真是太仗義,太哥們了!”
任非桐看了她一眼,不可置否的樣子,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不用謝,說了要扣錢的。”
唐棠果然警惕起來:“怎麼扣?”
任非桐抿了下嘴‘脣’,說道:“照抵吧,看我在合約期得找你應付幾次,按次數算百分比,抵完就各不相欠,要是你倒欠到我頭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沒繼續說下去,只是腳下加力給油,車速蹭蹭蹭往上飆。
唐棠剛纔的那點感動瞬間就消散了,心裡怒罵了好幾聲“‘奸’商”,忍不住有點後悔剛纔的衝動。
錢財事大,面子算個什麼東西!
果然一談戀愛就容易腦子進水啊,田欣欣是這樣,她自己也是——下次再看到崔明舒,管他到底跟誰在一起,就是嫖(和諧)娼被抓,那也跟自己沒有一‘毛’錢關係了!
田欣欣在後面聽得清清楚楚,默默計算了一會兒,也有點替唐棠不值。人家任非桐年薪多少,你唐棠一賣包子的何必打腫臉充胖子,僱這麼貴的“臨時男友”哇。
不過話又說回來,剛纔葛芊芊那表情可有夠‘精’彩的,就跟當年鬥琴輸了一樣的好玩。崔明舒也是,這麼多年沒個長進,一點不體諒人家姑娘,橫着進來橫着出去,彈琴彈多了臉都跟黑白琴鍵似的沒血‘色’了。
她身邊坐着的唐嘉寧比她還複雜,他看崔明舒當然是不爽的,但看這位人模狗樣的任先生也十分的不爽。任非桐跟唐棠親暱貼近,他不高興;現在坦白了直接算錢,他還是不高興。
他的姐姐,站起來還沒有他高,卻已經像父母一樣照顧了他和唐僅六年了。帕斯卡爾說人是會思想的蘆葦,而在他的眼裡,唐棠也跟脆弱的蘆葦沒什麼兩樣。
越是長大,就越是憂心,這憂心又夾雜了某些不能言喻的情愫,讓他難以啓齒,只是這樣在背後默默地注視着,就覺得全身的骨骼都在發疼。
所有人都認爲這種疼痛來自於成長,來自於人體在青澀發育期的蓬勃到要溢出的生命力。而置身其間的少年,卻始終不肯妥協承認。
唐嘉寧和大部分早慧少年一樣,早早地明白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但在這一點上,偏偏也固執得像是唐僅玩具盒裡那盒怎麼也砸不壞的玻璃彈珠。
他們隨着時光的流逝而一顆顆遺失散落,卻始終不曾出現裂縫。他也篤定地認爲,自己的感情與別人是不同的,堅硬、易碎,卻不會變質。
唐嘉寧想象不出姐姐離開這個只有他們三人的家庭後的生活,一面希望永遠不要有人向她示好求愛;一面又覺得,他的姐姐這樣好,配任何人都是綽綽有餘的。
雨漸漸下大起來,雨滴打在車窗上,噼啪作響。
車子在樓道‘門’口停下,小唐僅聽了半天叫人昏昏‘欲’睡的曲子,在半路上就已經睡着了,田欣欣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下了車,唐嘉寧等唐棠也下車了,才拉開車‘門’下車。
雨夜裡,車燈也‘蒙’上了一層絨‘毛’一樣的柔光。
四人已經快到二樓了,唐棠卻又轉身小跑下去,唐嘉寧停下腳步,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雨那麼大,先到我家坐坐吧。”
他沒聽到回答,隔了好半天,也不見有人上來。唐嘉寧加快腳步走到樓梯轉角處的窗戶邊,往下看去。
正好看到車燈熄滅,一個黑影從車上下來,不急不緩地走進了還透着昏黃燈光的樓道。沒過多久,樓道里就想起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唐棠歡快的聲音也飄了上來:“哎呀,你衣服都溼了呢,要是不介意,就換我們嘉寧的衣服吧,感冒了可不好。”
唐嘉寧下意識地就往上推了幾步,剛剛熄滅的聲控燈又一次亮起,把通往他家的樓梯照得通亮。
他進來了!他還要進到自己的家裡!
男未婚,‘女’未嫁,書上形容的*大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他加快了腳步往上走,關上‘門’時下意識扣上了反鎖的扣子,經過自己屋‘門’口時,正好看到田欣欣在裡面安頓唐僅,他只猶豫了幾秒鐘,就飛快地合上‘門’,咔噠兩聲將‘門’反鎖了。
田欣欣詫異地在裡面問:“嘉寧你幹嘛鎖‘門’?”
玄關外的大‘門’也被敲響,鑰匙‘插’入‘門’鎖的聲音,鑰匙轉動的聲音,唐棠嘀嘀咕咕抱怨‘門’爲什麼打不開的聲音……
唐嘉寧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廳中央,聽着來自兩個方向的同一指責,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又過了幾分鐘,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唐嘉寧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打來的——唐棠的破手機被摔壞了,還沒買新的,用的恐怕還是‘門’外那位入侵者的。
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後將手機掏出,扔在沙發上,脫了襯衣扔到衛生間‘門’口,裝作剛從浴室出來的樣子,一邊將自己房間反鎖的扣子打開,一邊走到玄關,打開了‘門’。
唐棠高擡的手掌差點拍到他臉上,呆了一下才問:“怎麼把‘門’反鎖了?”
唐嘉寧不敢看她眼睛,轉身找沙發上的手機,含糊地說:“我也不知道。”
唐棠也懶得深究,一邊把任非桐讓進來,一邊嘮叨:“髒衣服不要‘亂’扔啊,嘉寧,你給任老闆找個能換的衣服——任老闆,我去給你拿‘毛’巾啊!”
任非桐道了聲謝,把溼漉漉的西服脫下來搭在手臂上,瞥了一眼跟逃跑一樣往衛生間逃竄的唐嘉寧,眉頭緊蹙。
唐棠急匆匆跟着進去了,半天也沒拿‘毛’巾出來。
房‘門’沒關,僅管唐棠壓低了聲音,任非桐還是清晰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剛纔是你把‘門’鎖了吧?你躲什麼呀,我給你擦頭髮呢——你自己擦就自己擦,又生什麼氣了……你就給隨便找幾件麼……你們那個校服不是很大,他應該能穿得下呀……”
任非桐聽得嘴角‘抽’搐,都有奪‘門’而逃的衝動了,但那細細碎碎的話語卻溫馨甜膩,讓他不由自主生出些想往和羨慕來。
他像唐嘉寧這麼大的時候,和親生母親的關係只能用冷淡如賓來形容,就是再小一些,小到只有唐僅這麼大,也不曾得過母親這樣溫柔的對待。
他曾經以爲母親是天‘性’不喜歡與人親近,直到非梓出生,他才知道,自己那個總是板着臉的母親,也是可以喁喁細語,也是會爲了送一件外套而冒雪驅車幾十公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