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的幾株紫薇花開敗了之後,漸漸就能在街上、公園邊聞到零星一點桂花的味道。
這個秋天來的這樣不動聲色,甚至連暴雨都還殘留着盛夏的氣息。高蘭終於可以動作飛快地一邊包餛飩一邊留出眼神來關照爐子上燉豆麪碎的火,唐棠近來越睡晚,連給自己定下的8點鐘死線都有點趕不上了。
她的肚子也終於有點要顯山露水的意思,穿着薄薄的襯衫在家裡走動的時候,隱約能感覺到微微的那一點兒隆起。
唐僅有時會好奇地湊在她身邊,輕摸兩下,跟這位未出世的侄子(侄女)打幾個招呼,有時卻忍不住“惡毒”的眼神,嘀嘀咕咕抱怨:“姐姐你偏心。”
任非桐來的十分勤快,倒不經常留下過夜,一是怕兩位小舅子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讓唐棠尷尬,二也是對自己不夠放心——餓着肚子睡在點心邊的感覺,到底是不好受的。
任非梓每年的生日照例是要回b城大辦的,今年小少爺卻不願意回去了,嚷嚷着要在海邊開趴玩通宵,任太太寵溺小兒子,最終就決定把生日宴安排在了任家的私人島嶼上。
任非梓給他哥發了足足好幾十份請柬,拍着胸脯保證“帶多少人來我都招待的了”。那請柬設計的另類至極,翻開就是一大截雪白纖長的大白腿一樣的海岸線。
任非桐問唐棠想不想去,準媽媽靠着沙發拿着請帖看:“你不去嗎?”
任非桐笑笑:“你去我就去。”
唐棠又瞥了眼大白腿,緩緩地搖了搖頭:“小僅他們班級有活動。”
唐僅的暑假終於結束了,唐嘉寧也順利升入高三,姐弟三人間的交流卻不知不覺越來越少。
唐棠還惦記着唐嘉寧的腿——錢其實已經攢得差不多了,要說服他去參加手術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說唐僅是因爲她的過分溺愛而不夠懂事的話,唐嘉寧就有些理智地過分。他早早地把自己的目標專業和學校挑選好了,連身體因素都考慮進去了。
“我將來有了錢,一定會去做手術的,至於現在,”唐嘉寧把視線挪到她肚子上,“別把誰都當你兒子,你付出再多,我也不可能喊你‘媽’,不是嗎?”
少年的鋒芒實在太過銳利,連體貼都能體貼得那麼滿是攻擊性。
唐棠最近的胃口也差了起來,葷菜太過油膩,素菜寡淡無味,好在她的種種反應都只放在心裡嘀咕,面上一樣還是該吃吃,該睡睡。
但在任非桐面前,這點偏好就不大掩藏。任非桐問的最多的幾句話就是:這個喜不喜歡?那個想不想吃?
話都遞到嘴邊了,還都是選擇題,唐棠自然就晃着腦袋飛快地搖了起來。
任非桐在他的孕爸筆記裡將這個現象記錄爲“初期妊娠反應”,花花綠綠列了一堆可以嘗試着進補的東西,不到一星期,就劃得沒剩下幾樣了。
唐棠倒是不嘔吐的,單純就是沒胃口,不但沒胃口,連脾氣也變得過於敏感。往年她都是讓唐嘉寧幫忙把錢送到城南去的,今年卻一定要自己親自去——任非桐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他父親的那一次酒駕,不但害了自己和弟弟兩家,還有屬於第三個家庭的受害者。
那房子建在漂亮的別墅區裡,主人顯然是不缺錢的,起碼也不會比唐棠缺錢。
唐棠把信封塞進門縫裡,心裡才又好受了點:“我知道他不缺錢,可除了錢,我也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可以給的。”
任非桐打量着棕色外牆上爬着的青綠色藤蔓,留意到門口明顯較其他房子更加平坦的臺階和坡道。
唐棠嘆氣:“都好幾年沒有見到他了,車禍那年,也就跟嘉寧差不多大的孩子吧,聽說剛申請了美國的大學……”
任非桐想說“你那時也不過一個半大的孩子”,又覺得太過肉麻,只好伸手攬住她肩膀,安慰一般低頭去吻她消瘦了不少的臉頰。
頭頂上的窗戶突然被推開,唐棠驚訝地疑了一聲,然後“嘩啦”一聲,就被淋了個滿頭滿臉。
任非桐站得這樣近,自然也沒有幸免,甚至從衣服袖子裡倒出了兩條長着大水泡眼的金魚。
這都什麼人啊!
任非桐一邊幫唐棠把頭髮上的水草拿掉,一邊拉着她趕緊往車裡走——秋寒乍起,要是感冒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任非桐一上車就把空調開了,又去後備箱裡拿了毛巾:“先去我家換衣服吧。”唐棠點頭,隔着車窗又往別墅那看了一眼,那扇窗戶又已經關上了,只地上那一大灘水漬還殘留着點有人居住的痕跡。
唐嘉寧說這位陸先生脾氣壞,不可理喻,倒是沒有誇張。
但畢竟是他父親先害了人,否則,別人又何必不斷衝着他們撒氣呢?
唐棠哆嗦着嘀咕:“這大約就叫害人害己。”
任非桐沒聽清她的話,一手打方向盤,一手探過來握住她左手:“你說什麼?”唐棠歪頭笑了下,搖搖頭:“我說我運氣怎麼那麼好,遇到像你這樣好的人。”
任非桐驀然被誇,登時就有點不好意思,接着就又聽她嘮叨:“嘉寧和那位陸先生啊,將來一定得找一位脾氣好,不愛生氣的女朋友纔好。”
任非桐忍了又忍,最後說:“他們你就別擔心了,沒準那時候脾氣就好了。”
唐棠想起初見時他那張黑漆漆的臉,不禁失笑,湊過來問:“那你是什麼時候變‘好’的呀?”
任非桐瞥了她一眼,甕聲甕氣地說:“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唐棠擺明了不信,“我聽小妃子說啊……”
“他一向喜歡胡說八道。”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唐棠露出“你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他說你小時候呀,特別不耐煩跟他玩,喊聲哥哥要等半天才能聽到迴應。還說你……”
任非桐迅速切了車道,靠邊把車子停了下來:“他什麼時候說的?”他可不記得他們倆最近見過面,就連那個生日請帖,都是他帶回來的。
唐棠把手機遞過來:“他會給我發短信……嗯,信息交換吧。”
任非桐單手接了過來,瞄了兩眼臉就“噌噌噌”紅了起來。任非梓拿來交換的東西還真沒一條上得了檯面的,全是諸如他剛到國外聽不懂老師口音打電話回來哭訴類的小糗事。
唐棠看着他一條條往下翻,解釋道:“是他先同我要葛芊芊的大學表演照片的……那我總是要收一點點回報的嘛……”
任非桐翻完短信,直接就把手機揣進了自己衣兜裡,沉默着重新發動車子。
唐棠心道果然本性暴露了,然後就聽任非桐說:“以後……直接來問我吧。”聲音裡竟然還帶了絲喜悅。
唐棠愕然,任非桐的語氣更加柔軟了一點:“問得私密一點也不要緊。”
車子駛過一大片鐵樹組成的綠化帶,眼前就已經是任非桐的公寓了,地下車庫敞開着,像是海底張開的巨大蚌類。
小區裡大約種了不少桂花,連這裡都飄逸着濃郁的花香。
任非桐把車子停進車位,俯身過來親她——唐棠自然而然地把手從大毛巾裡伸出來,正要回抱住他,他卻先退開了,嘀咕了聲“可別感冒了”,把車後座的一件外套又給她裹了上去。
唐棠覺得自己像是顆裹滿了硬殼巨大竹筍,明明還隔着一層又一層的厚厚土壤,卻因爲這溫暖的氣息,對即將要到來的光明充滿了期待。
是啊,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又有什麼是不能等待的?
任非桐拉開車門,催促她下車:“快點,上樓把溼衣服換了。”
唐棠笨拙地挪動了兩下,腳還沒落地,直接就給他抱了起來:“怎麼這樣慢。”她的臉頰緊貼在他一樣溼潤的胸膛上,薄而潮溼的衣料並不能阻隔心跳和熱度——就在不久之前,她還覺得兩人的親密是難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