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襄禮趕到大兒子公寓時,任非桐已經離開了。任非梓正坐餐桌前吃飯,任太太又鑽到兒子的書房去了,東看看西摸摸,正猶豫着要不要開抽屜,就聽到門鈴響了。
她心虛地以爲任非桐迴轉,趕緊縮手往外走,邁出門,卻見任襄禮風塵僕僕地進來。
任太太爲大兒子準備的滿臉笑容登時就凍住了,轉頭去瞪小兒子,懊惱地喚了一聲:“非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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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非梓迅速把視線轉向面前裝着小菜的碟子上,大口大口喝粥。
任襄禮走過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鬧脾氣——非桐呢”
任太太冷笑:“我鬧脾氣?”
任襄禮嘆氣:“好,是我不好,但那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現在要和我來計較嗎?”
任太太不答,任襄禮又去問任非梓:“你哥哥呢?”
任非梓倒是老實:“他明天要結婚,今天當然忙,應當是和負責攝像的工作室還有司儀溝通去了吧。”
任襄禮咬牙:“他這是完全不把我們做父母的放在眼裡了,他是不是想……”
“你說你自己就可以了,”任太太打斷他,“他的婚禮,我明天肯定是要參加的。”
任襄禮愕然,任太太看也不在看他,拿了任非梓放在餐桌上的車鑰匙,拎了小坤包,換上高跟鞋,篤篤篤往外走。
任非梓看一眼愣怔在原地的老爸,抽了張紙巾擦擦嘴巴,也跟着往外跑:“爸爸你走的時候記得關門啊……”
一陣風似的颳走了,任襄禮氣絕。
司機在樓下等着,見任太太和任非梓先後都下來,開車走了,卻遲遲不見任襄禮下來。
他看看時間,足足又等了十來分鐘,才見任襄禮獨自快步從樓道出來。
“去青河區。”任襄禮心情不佳地坐進車後座。
司機沒敢多嘴,發動車子,再一次把車駛入車道。
新年臨近,街道上漸漸有了新春的味道,道旁懸着成串的紅色燈籠,各種商鋪也開始打出折扣廣告。
任襄禮側頭看着車窗外飛速出現又消失的行道木,想起自己妻子剛纔的那番話,一時間也有些煩躁。
如果不聽話的是任非梓,他有的是辦法叫他屈服,可偏偏是什麼都不肯依靠自己的大兒子。
任非桐獨立的早,還沒畢業就已經能自己賺錢了,回國後的工作也跟任家關係不大——至少不靠他的庇護。
如今他又跳到了嘉盛,任襄禮就是再憤怒,也不可能因爲這個跟嘉盛過不去。何況,小兒子和妻子都已經叛變了。
任襄禮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變成了單打獨鬥了,並且,至今沒能想出一個合適的阻攔辦法。
任非桐並不需要他的幫助,他一個人也生活得很好。
他很有些想不明白,怎麼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突然就變得這麼無足輕重了,在同輩人、家庭情況差不多的人……都沒有這樣的!
任襄禮靠着座椅發呆。
青河區是老城區,老街規劃不合理,車子很快就堵住了,幾步一停,挨挨蹭蹭半天才終於找個停車的地方。
任襄禮前先打了電話,確定人都在才往樓上走。
任非桐跟唐棠承諾婚禮一定來得及,但時間畢竟趕,他又沒有經驗,到了衝刺關頭,各種狀況還是層出不窮。
任非梓的伴郎服不合適,還要聯繫設計師修改;跟唐僅一起做花童的小女孩突然生病了,要臨時找新的;唐嘉寧一整天都見不到人影,聯繫不到……
唐棠也終於開始緊張,一半是擔心唐嘉寧,一半是情緒緊張導致肚子不舒服。
張籽芸這個時候倒是很有用,一直陪着她在醫院。任非桐回家替她取衣服,正好撞上趕來的任非梓和任太太。
他也沒心思多解釋,收拾了衣服就要走,任太太聽說張籽芸在醫院陪着,心裡登時又不舒服起來,正猶豫着要不要去呢,門鈴又響了。
任非桐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再沒心思等待,也不管外面是誰,拎起箱子就拉開了門。
任襄禮手停在半空,尷尬地看着他。
任非桐愣了下,繼續往外走,任太太這時看到丈夫,心裡那點陳年舊醋又泛了上來。
張籽芸那個女人,搶我丈夫,搶我兒子,現在還想搶我的兒媳婦不成?
任太太拉了一下任非梓,抓起包也跟了上去:“非桐,我跟你一起去。”任非桐詭異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看任襄禮,最後拋下一句“隨便”,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
任太太蹬着小皮鞋緊跟着他,很快也消失了身影。任非梓衝老爸聳聳肩膀,說了句“嫂子肚子好像有點不舒服”,也打算往樓下跑。
任襄禮一把拉住:“什麼嫂子?我早說過我不同意了,你哪裡來的嫂子?”
任非梓無奈地看着他:“爸——”
任襄禮瞪他,他舉手投降:“好,好,你不承認,我不這麼喊。可是,明天他們就要舉辦婚禮了,結婚證、準生證都早早辦下來了,按法律上來說,人家已經是正經夫妻了呀。”
任襄禮雖然早就料到,這時聽到,還是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這個大兒子,這個兒子!
任非梓察言觀色本事一流,看他這個模樣就知道情況不對,“啪”帶上門,三步並作兩步往下跑去,幾乎是衝進跑車駕駛座的。
任太太對着化妝鏡整理頭髮:“你怎麼還這麼冒冒失失,走吧,你哥哥的車都走了好一會兒了。”
任非梓一邊發動車子一邊留意樓道,果然看到任襄禮小跑着出來,大衣衣襬都飛起來老高。
“那您怎麼不直接坐我哥車去?”
任太太放下鏡子,嗔怪着瞥了他一眼:“你哥哥那個脾氣……我摸不透。”她確實不瞭解任非桐,多年習慣,哪怕現在想親近了,也總把握不好度。
他剛纔又那麼着急,她追下來時,車子已經駛到馬路上了。任太太不好意思承認,她其實是不敢叫住任非桐,怕他嫌自己煩,怕他覺得自己耽誤寶貴的時間。
她終於理解了少年時代的任非桐看着他和任襄禮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當一個人想要討好、親近他人,卻又沒有足夠自信的時候,往往能有一連串的憂慮。
任非梓把車開到了輔道上,有些緊張地瞄了瞄後視鏡:“媽,爸爸追上來了,一會兒他要是剋扣我零花錢,你可要給我說好話。”
任太太瞪他:“你就這點出息呀,你看看你哥哥,他就不怕。”
任非梓哀嚎:“他當然不怕,他有錢,他都要當孩子爹了,他怕什麼呀。”任太太聽他這樣說着,又是自豪又是心酸。
任非桐一直很獨立,不知不覺已經獨立到完全走出了他和任襄禮的管轄範圍,長出了堅硬的翎羽,翱翔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而他們,居然到了這個時候才突然覺察。
他們趕到醫院時,唐棠剛剛吸完氧,正靠在牀頭休息。
唐僅坐在牀邊,消失了一天的唐嘉寧也回來了,握着她的手不肯放,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
任非桐盯着姐弟倆交握的那隻手,幾乎想在上面燒出個洞來。
唐棠覺察到了,卻又捨不得放開,唐嘉寧這幾天情緒不對,簡直比唐僅還需要人照顧。
她隱約猜得他的心思,但無能爲力,又總覺得他這只是青春期少年沒有弄明白愛情與親情的界限,無論如何也希望他能參加自己的婚禮。
她料不到他的反應居然會這樣大,懊惱再加上婚前的緊張情緒,肚子就開始不受控制得疼痛。
那個小小的生命似乎也感覺到了母親的不安和惶恐,一個勁地在腹中掙扎踢動,彰顯着存在感。
任非桐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小妻子,可兩個小舅子一左一右,門神一樣端坐着,實在近不了身。
他便找藉口給唐棠送水,才把熱水壺放到牀頭櫃上,就聽唐嘉寧帶着哭腔說:“我明天會來參加婚禮的,你快點好起來吧。”
他的聲音很低,幾乎是一字一字從牙縫裡逼出來的,眼淚一顆顆落在牀沿,一半落到地上,一半染溼了牀單。
唐棠哭笑不得地側身攬住他,伸手安慰一般拍他背脊,少年卻哭得更加悲傷,好像他的姐姐不是要出嫁,而是要去奔赴刑場。
任非桐握着水壺,心頭酸澀,直覺那個擁抱從今以後應當是屬於自己的,如今卻必須裝大度,不與高中生計較,不與小舅子計較。
他們是孃家人,是未來妻子的依傍,他是成年人,要有度量,要保持風度。
他勉強穩住情緒,轉身過身剛要說話,一直旁觀着的張籽芸卻突然衝他擠了擠眼睛。
任非桐不解,張籽芸已經迎了上去:“哎呀,不要亂動,又疼起來吧,冷汗都滲出來了!”
唐嘉寧嚇了一大跳,唐僅也流露出要跟着大哭的表情,唐棠維持這個姿勢確實吃力,只好由張籽芸扶着重新靠回牀頭那一堆枕頭上。
“謝謝阿姨。”
“叫什麼阿姨,”張籽芸拿毛巾給她擦汗,“明天就要結婚了,還阿姨,叫媽吧。”
任非桐眼皮跳了跳,還沒開口呢,一直在門口偷聽的任太太忍不住了:“誰是他們的媽媽,你也配讓我兒媳婦喊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