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桐喜歡規律的生活。
就像是提前知道了轉角的彎道,雖然也可能有未知的風險,但因爲已經知道要在哪個位置減速,哪個位置打方向盤,就變得非常的簡單好應付。
他現在每天固定到唐棠店裡報到吃早飯(錢當然要付的),隔幾天帶唐僅去他家看看達菲拉(不過夜,當晚送回唐家)。
偶爾,他也陪着去廣場那看她帶孩子玩輪滑,每週一起看一場電影,花銷aa。
至於需要唐棠扮演孕婦的場合,全部費用由他一人負擔。新協議自簽署之日生效,作爲僱傭合同的補充條款。
唐棠對這樣的日子倒是挺能適應的——她經歷的不幸多來源與“意外”,對循規蹈矩、固定安排的日子再喜愛沒有。
對於她來說,包子鋪最近生意不錯,唐嘉寧也乖乖參加學校的高三補課去了,任非桐又不再像以前那麼難相處……小日子整體上還是很積極向上的。
田欣欣覺得不可思議,藉着週末不上班,蹭在店裡跟唐棠八卦:“你跟任先生幾乎天天見面,感情培養得怎麼樣了?”
週末生意清淡,唐棠也難得有時間坐下來安安穩穩地吃早飯:“纔剛開始啊,現在還在互相瞭解階段呢。哎呀,我跟你說,原來之前那個‘任太太’不是他親媽。”
田欣欣睜大眼睛:“小三?前妻?”
“不是!”唐棠咬了一口包子,壓低聲音,“是代孕媽媽。”
田欣欣差點跳起來,有錢人的世界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太能折騰了,代孕啊!跟拍電視劇似的!
唐棠還要再說什麼,一直坐一邊玩筷子的唐僅突然一腳踩在唐棠腳上,然後跳起來大喊:“達菲拉!任哥哥!”
唐棠被這麼一踩一嚇,直接就噎住了,抽了張紙巾低頭猛咳。
任非桐把狗交給唐僅,皺着眉頭看着她“咳咳咳”咳個不停,幫着遞了杯豆漿過去。唐棠心虛地接過來,喝了好幾口才勉強止住咳嗽。
“還……咳咳……還沒吃早飯了吧?”
任非桐搖頭,拉開凳子坐下來。
“那要吃什麼?”
“還是跟昨天一樣吧。”
唐棠便去端了籠包子,舀了碗粥端來。任非桐吃得認真而仔細,袖子挽到手肘附近,露出的胳膊上帶着一道淺淺的疤痕。唐僅拉着達菲拉四下走了一圈,順着達菲拉的意思湊到他近前,好奇地問:“任哥哥,你手臂上是什麼?”
任非桐笑道:“小時候摔的。”
唐僅於是也奮力擡起膝蓋,露出手腕上歪歪斜斜的一點疤痕:“我也有,也是摔的。”然後跑到唐棠身邊,拉起唐棠的倒褂袖子,找了半天才找到靠近手臂內側的一道淺淺細細的痕跡:“我姐姐也有,是揹我去醫院看病時候摔的。”
唐棠哭笑不得地放下袖子:“行了,大家都有,滿意了?”
唐僅嘿嘿直笑,然後低頭去問達菲拉:“達菲拉,你有沒有摔過呀?”
任非桐瞥了唐棠一眼,點頭道:“它小時候摔斷過腿,養了好久才養好。”唐僅臉上便流露出明顯疼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達菲拉毛茸茸的前腿。
任非桐:“……是後腿。”
小胖墩一點兒也不覺得尷尬,立馬換了地方安慰。
達菲拉卻忍受不住他的毛手毛腳,抖抖毛站起來,走開兩步,拿狗屁股對着他。唐棠毫不同情地大笑出聲,唐僅不氣餒地跟了上去,一點兒也不見平時的嬌氣了。
任非桐看着那一人一狗有些失神,達菲拉剛摔斷腿時,還是隻虎頭虎腦的小狗崽子,見了獸醫就打顫,稍微被摸一下後腿就渾身毛髮直立,哪有現在的淡定從容。
那些委屈和恐懼,隨着時間的逝去而消失了。但他任非桐卻還留在原地,還因爲兒時的那些不公而耿耿於懷。
他以爲唐棠同自己是一樣的,但唐棠似乎沒有要和他一起互相舔舐傷口的興趣。
基於互相瞭解的需要,他也嘗試着提了提關於自己的家庭的話題,既沒能從唐棠那裡得到關懷,也沒有因爲發泄而解開心結,看穿世事。
一定要說有收穫的話,大約就是母親終於相信他確實是在同一個學歷家境普通都“偏低”的女孩交往,並且還認真到打算談婚論嫁的程度了。
作爲兒子,他曾經跟她索取過愛,成年之後有了凜然的尊嚴,就開始不時地挑戰起她的權威,冷眼旁觀她失望的模樣。
譬如進入維揚,譬如拒絕於雅淑的追求,譬如接納張籽芸,譬如……找唐棠假扮孕婦僞裝女友。
唐棠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一部分分給了兩個弟弟,一部分分給了住院的母親,一部分分給了生計……任非桐現在也分到不少,但兩人相處的時間明顯擠佔了她一部分的休息時間,她已經不止一次當着他的面打盹甚至直接昏睡了。
吃完飯,又到了帶孩子遛狗的固定時間——唐棠果然又藉着坐沙發那交流感情的冷場期補起了眠。
任非桐承認自己不擅長談戀愛,但把人談睡着,這多少有些叫人尷尬的。
他坐在已經打起小呼嚕的唐棠邊上,看着自己家狗百無聊賴的模樣,聽着唐僅熱情到有些傻氣的話,突然就覺得挺沒意思的。
甚至連他自己都有些詫異,自己怎麼就產生了要與唐棠培養感情,順帶氣走於雅淑,刺激一下母親的念頭。
他對她不過一點好感,連喜歡都談不上。
她需要錢,他需要傷害至親的利器,只是恰好遇見了,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搭夥做生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任非桐坐得累了,起身到窗邊站了會,轉身往樓下走去透透氣。夏天正到了最枯燥乏味的時候,太陽不知疲倦地高懸在空中,知了一聲又一聲地叫喚着。
馬路上除了車輛還是車輛,鮮少有行人經過,他突兀地站了片刻,正打算回身往樓上走去,突然聽身後有人問道:“請問,唐棠是住這裡嗎?”
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就見崔明舒戴着副大框的橘色眼鏡,正跟努力提高聲音跟斜對面打算進屋的半聾阿婆詢問。阿婆的聲音含糊混沌,但顯然給了他肯定的回答,崔明舒仰頭往唐家所在的方位看了看,然後說:“謝謝您。”
阿婆擺擺手,拖着椅子“嘎啦嘎啦”進屋去了。
崔明舒又一次仰頭去看那棟近在咫尺的樓房,但也只是那樣看了一會——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只有幾十秒而已——隨後就把目光轉向了自己停在樓下的車子上,呆立了片刻,轉身往包子鋪的方向漸漸走遠了。
任非桐並沒有在附近見到他的車子,想來應該是從包子鋪那沿路詢問過來的。
這麼熱的天,也不撐傘,一路問詢而來,到了地方卻過門不入。任非桐隱約覺得自己看懂了他,又不夠懂。
任非桐兒時曾經捉過的一隻昆蟲,它長着巨大的鐮刀一樣的前足,有着嫩得蔥蘢欲滴的顏色。他從不曾親眼見過,以爲母親也能夠因爲稀奇而一樣稀罕。但他撐着傘拎着籠子走了很久,一路走到母親的房門前,看着緊閉的房門,突然就失去了敲門的勇氣。
他那一路把結局想得太過美好,在這一刻,卻突然覺得不能接受哪怕只有一點點不相符合的現實了。
他知道母親一定是會衝自己微笑的,甚至可能還會誇讚幾句,但那笑總帶着點疲憊,那誇讚總過於客套。
他拎着籠子,便又如來時一樣,沿着那條小路回去了。
但唐棠並不是他母親,她看着至少比母親熱情多了——何況,他們曾經還是情侶。
任非桐有些驚訝自己竟然並不嫉妒——既然連嫉妒都不曾有,那就更遑論愛上了。他們這段時間來的所謂“相處”,看來全都白費了。
回到樓上,唐棠已經醒了,正打着哈欠在給唐僅拿涼粉,見他上來,順口就問:“要不要吃點?”
任非桐點頭,唐棠便多挖了幾勺,用不鏽鋼的勺子“咔咔咔”打散,加好配料,分裝到小碗裡,給他們端來。
任非桐吃了兩口,開口說:“我在樓下遇到崔明舒了。”唐棠愣了一下,隨即道:“大約是路過吧。”
任非桐搖頭,老老實實地說:“我聽到他在跟人打聽你家住址。”
唐棠“哦”了一聲,任非桐又說:“你不想見見他嗎?”
“不想,”唐棠“呼嚕”吃了一大口涼粉,見任非桐還盯着自己看,轉移話題道,“都這個點了還沒吃午飯,你不餓?”
他當然也有點餓了,但是……任非桐不得不同意,與其糾纏那些虛無縹緲的過往,吃飯確實更重要一點。
午飯後唐棠還要帶唐僅一起去醫院給唐媽媽擦拭身體,任非桐並不經常一起去,他畢竟還只是個外人。
今天他實在沒了這個興致,看唐嘉寧快下課了,便先起身告辭了。
唐棠也知道唐嘉寧不喜歡這個可能轉正的“堂姐夫”,並不挽留。任非桐拉着狗到了樓下,就見自己的車子車子旁停了另一輛車子,見他下來,車窗降下,露出崔明舒那副黑得有些過分的墨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