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害面前,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一樣的無助、都是一樣的孱弱。這一刻,沒有身份的差別、沒有年齡和性別的界別,所有的人都在倉惶地奔逃着、哭喊地擁擠着、無助地淚流着、在濃煙裡劇烈的咳着,只爲一個目的,活着!
起火的是四層五層,等高層的反應過來向外跑的時候,火勢卻是已經封住了樓層向上蔓延着,緊急出口裡塞滿了人,男女老少擠擁在樓道里,被濃煙嗆得劇烈地咳着,不少人絕望地向後退、又有不少人鼓着勇氣鑽進了濃煙瀰漫地緊急出口往下奔。過了不久,火勢蔓延到了這裡,濃煙和火光中傳來了陣陣呼嚎的聲音,不知道是命不久矣的哀鳴還是絕處逢生的吼聲。
滿心裡塞着絕望和恐懼的蔣迪佳驚恐地跟着人羣往樓下跑,差不多已經走到了隊伍的最後了,不知道下了幾層,不知道走了多遠,前面的在跑、後面的也在跑,穿着高跟鞋的蔣迪佳被後面的人一推搡,猝不及防地摔倒了,下意識抱着頭仆倒在樓梯上的時候,稍一遲疑,身上便被後來者踏上了若干只腳踩過,一隻腳正踩到了小腿彎部,蔣迪佳吃痛喊了一聲,便聽到了踩人者粗聲的咒罵,絕望之中,向着樓層的方向爬過去幾米,躲開了緊急通道。
突然間,蔣迪佳下意識地大喊了一句:“簡凡……”
聲音是如此地哀痛、無助,和着絕望和希望的呼聲。這是唯一和最後的一次呼救,或許這是蔣迪佳僅存的一點點希望。
沒有人理會他,仍然是絕望。
而且聲音馬上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被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淹沒了,又是一個瞬間的慌亂之後,樓層裡的人聲漸杳,只聽得見彷彿從地底傳來了煉獄般地呼聲,黑暗挾帶着濃煙吞噬了一切,刺鼻嗆人的味道不僅在窒息着人的呼吸,而且在燒灼着人的眼睛。一點一滴地帶走了所有生命的潛力。
蔣迪佳絕望了,絕望地閉上了眼,抱着膝坐下來,孱弱地縮在牆角,離緊急出口不遠,可那裡煙最濃,下面的人還在呼喊,隱約已經傳來的火光,就即便是這裡出去,也未必是一條活路,蔣迪佳放棄了,不想再做無謂的掙扎了。越來越窒息的空氣裡,還有多遠的路她不知道,可她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與其葬身火海,還不如安安靜靜地死在這一隅裡。
絕望中腦子裡一片空靈,不知道什麼時候,兩行淚早涌出了眼睛,溼了臉頰……
長年練習瑜珈的閉氣可以調整呼吸,將身體的消耗放到最低,那樣的話即便是死也不會有什麼痛苦。蔣迪佳儘量蜷縮着身子,拉着衣領掩着口鼻,放緩了呼吸,神志開始緩緩地模糊了,模糊中恍如回到了暖烘烘的家裡、坐到了暖洋洋的西餐廳;這一刻,親人的面孔一面一面掠過了腦海,是父母、是哥哥、是曾經熟識的朋友,還是剛剛在身邊的簡凡………不管是誰,都不重要了,蔣迪佳下意識地把胸前的鍊墜扯斷了,緊緊地攢在手心,唯一留下的意念是,即便是面目全非,親人可以憑着這個信物認出自己……
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會產生最原始、最簡單的希望,不過此時此刻,都成了不可能再實現的奢望,每一個消逝的生命,毫無例外都是帶着絕望和遺憾離開的。
神志,更模糊了,漸漸昏迷了………
………
………
火災現場依然是一片慌亂,被火焰灼燒的玻璃牆像冰山轟塌一般,不一會便是“轟”的一聲巨響,四散碎落在樓前,停車場各色的豪車被驚嚇了一般地鳴着報警,星星點點的火焰掉到了車上,又產生了新的火源。隔着幾十米遠,逃生出來的人、圍觀的人還有剛剛趕來救援的人,都驚恐地望着像一個怪物般噴吐着火焰和濃煙的五洲大樓。
“啊……有人跳樓……”
人羣裡響起了女人的尖叫驚呼聲,不少人業已看到了,五層樓上,熊熊燃燒起火的窗口,一個人影遲疑了片刻,縱身從火焰的包圍中跳出來了,數百雙驚恐的眼睛直視着那個慘烈的生命划着一條垂直的線、砰然墜地……驚呼之後,更多的人閉上了眼睛,爲逝者、爲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潸然淚下……在他消失的身後,依然是一道肆虐的煙幕火牆………
救援、救援……
幾乎是這個城市上空都聽得到消防車淒厲的警報聲,像是在爲已經消逝的生命哀鳴。
從四個方向、五條主幹線向着出事的地點,都有消防車在疾馳。第一輛消防車到達火災現場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到了六樓,逃生出來多少人、酒店裡還有多少人、被困的還有多少人都是一個未知數,兩架雲梯上架着兩水龍呼地開始噴向肆虐的火舌,火勢僅僅被壓了一下子之後又重燃而起……
全市十二個消防中隊同時接到重大火qing動員令。支隊總指揮部從市區、郊區幾乎調集了這座城市所有的救援力量,都在傾盡全力地向這裡趕來。距離最近的北郊武警三中隊,四十名留守的隊員來不及裝備便接到了緊急救援的命令,鑽進了悶罐車一路飛馳……
救援、救援……
公安局大院,平時難得一見的領導專車都呼嘯着進院了,跟着就是緊急搓商和親臨現場,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要站在一線,否則的話,大火燒掉的就不是一幢樓了,怕是連烏紗也要化成灰燼。
沿着五一路、解放路十數公里,上百名緊急調援的公路巡警聲嘶力竭地在爲消防車清障,偶有想奪路出來的司機,幾個警察指着叱着叫囂着幾乎要動手打人了。幾十輛紅藍三色警燈閃着,死死地壓在叉路口,生怕關鍵的時候交通堵塞,各路口被壓制的車龍越來越長,都在爲救援的隊伍讓路,車龍靜止在這裡,車窗裡伸出來的人,都在小聲地互問着,知道了緣由,沒有人再鳴着笛催促,沒有人再吆五喝六的叫罵,也沒有人再置疑此時囂張的警察和警車,都在直着脖子,一臉慘然地望着濃煙升起的地方。
沒有人去搶那條空蕩蕩地路,那是生命的通道。
救援、救援……
醫院,四處急救中心十七輛救護車稍晚一步向着出事地點疾馳,司機把油門踩到了底,悠長的鳴笛像在挽留即將逝去的生命。災難面前,生命,再沒有尊卑和貴賤之分,滾滾的車輪,在和肆虐的火、在和時間賽跑着………
………
………
樓外喧鬧、樓內卻是一片恐怖的寂靜,偶而在牆角隅裡,頭頂已經短路燒裸的管線會迸出星星點點的火花,黑暗和煙氣籠罩着的樓裡,像一個無法容納生命的絕地。
蔣迪佳蜷縮着,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意識即將昏迷的時候,彷彿聽到熟悉的腳步、彷彿看到了影影幢幢的燈光、彷彿是在夢裡或者什麼地方見過一個怪模怪樣的動物在向自己爬過來……
像一隻怪模怪樣的獾兒從土裡鑽出來一般。
迷迷糊糊之下,被人扒下了口鼻上的遮掩物,跟着聽到了“撲”的一聲,臉上清涼一片,渾身激靈一下子,睜開了眼,黑暗裡射來微弱的電筒光,身畔跪着一個人,那人的裝束看不清楚,像阿拉伯恐怖分子,腦袋上纏着什麼掩着口鼻。
不過此時,看着活人並沒有恐懼。“撲”得又是一聲,卻是那人灌了一口什麼噴在自己臉上,還未等說話,嘴上便被蒙上了一塊溼布。
清水,救命的清水。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是讓腦袋瞬間清醒了,另一隻手死死的拽着那人的胳膊。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是簡凡!……蔣迪佳一陣驚喜,蔣迪佳認出來了。來不及思考,只見得簡凡打着微弱的電筒,頭裹着布片,手指指上方,附耳輕聲說,不要說話,跟着我走,壓低身子,別靠近金屬的東西,千萬別扶樓杆……
於是,出現了奇怪的一幕……兩個人像兩隻偌大的碩鼠,彎着腰,幾乎是爬在地上緩緩移動,一前一後,身前的微弱電筒光所過之處,俱是煙霧繚繞,照不了多遠,只有把身體爬到最低才能感覺呼吸稍稍舒服點。上了兩層,簡凡回頭又倒了些許冷水,把蔣迪佳嘴邊的溼布再浸一遍,繼續向上爬……
怪怪地,蔣迪佳沒敢說話,只覺得怪怪得,好像逃生不應該是向上逃,不過此時已經沒有了主意,只是跟着簡凡往上爬,偶而簡凡還回頭拉一把。在這個寂如死地的地方,他成了唯一生的渴望。
又上了四層,簡凡拽着蔣迪佳從緊急通道里鑽進樓層,辨着方向,踹開了一間客房,一進門把蔣迪佳拽進來便猛地關上了門。
這間客房裡也有煙了,不過勉強能呼吸。簡凡推開衛生間,跟着響起了嘩嘩的水聲,回頭一拉臉上的布喊着:“進來……”蔣迪佳終於能大口喘氣了,空氣裡煙味很重,剛喘了幾口氣,聞言是連滾帶爬進來了,浸了幾次,“啊”一聲,卻是死裡逃生後的舒爽。
一聲之後,頹然坐倒在地上。
微弱的光下看不清簡凡,只見得他正浸毛巾,浸着卻是湊上來,光耀在她臉上,聲音裡渾然不見害怕,反倒幾分笑意地說道:“喂,我還以爲你跑了,弄半天還是擱半路上了啊………挺厲害的嘛,還沒給你做人工呼吸你就醒了啊!”
“你……混蛋!”蔣迪佳一聽,怒從心頭起,揮手就是一下,只聽見“啪”的一聲清脆響聲,簡凡“啊”得一聲,卻是結結實實捱了一個耳光。
“幹嘛打我?”簡凡捂着臉喊了聲。
“……爲什麼扔下我跑了?……嗚……”蔣迪佳悲從中來,掩面大哭。
“誰扔下你了,我到廚房找水,回頭你就跑了……這麼大的煙,捂着鼻子就跑,那不送死嗎?你可真行,我喊都沒喊住……”簡凡悻悻地說道,摸索着找被打掉的電筒。
剛一起身,卻不料黑暗裡被蔣迪佳一把抱了個滿懷,簡凡只覺得溼麓麓的臉蹭到了自己頸上,跟着就是蔣迪佳“哇……”地一聲,哭聲更大了,抱得是如此地緊、哭得是如此地可憐,連簡凡也不好意思再計較剛纔的一耳光了。
“喂喂……咱一會再哭行麼?……別摟這麼緊……還得繼續往上,這兒馬上也呆不住了……煙已經透進來了。”簡凡顧不上扯淡,使勁分開蔣迪佳的雙手。回手撈了塊浸溼的毛巾,卻不料蔣迪佳放開了手,又是攔腰抱着他了,嘴裡惶恐地說了句:“我害怕。”
害怕是女人的專利,需要保護也是女人的特權,蔣迪佳劫後餘生,死死地抱着這根救命稻草。
“廢話,誰不害怕?”簡凡沒好氣地應了聲,溼毛巾裹到蔣迪佳的臉上。
蔣迪佳仍然沒有清醒似地,拽着簡凡生怕他跑似地說着:“帶我出去。”
“廢話,誰不想出去?”簡凡更沒好氣了。拽着蔣迪佳的手捂到她自己嘴上,教着:“咱們現在要找一個安全的上風向的地方藏着,火災裡百分之八十都是被煙嗆死的,還有百分之二十是自己嚇死的。害怕就跟着我,不想死就把嘴和鼻子捂好。”
說着自己把頭上蒙好,只露着眼睛,搜索着房間裡,摸了兩塊大浴巾浸着水披到了肩上備用,拉着蔣迪佳,倆個人做賊般地弓着腰,順着來時的路往外走。
緩了一口氣,走得更輕鬆了。一層,再上一層,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走着,不急不緩,緊急通道里的煙氣卻是比其他地方的還濃,每走上兩層,簡凡手擰擰浴巾裡水,掬着水往自己和蔣迪佳臉上灑,保持着清醒……走過其中某一層的時候,簡凡卻是摸索着摸到了扔在這兒的消防斧,看樣,是準備好了纔去找蔣迪佳,消防斧地旁邊還放着一盆清水,這是二十層,蔣迪佳模糊地一看也明白了,那盆是味鬥,廚房裡調味用的,撲到臉上的水還有沙拉的味道。
稍做停留,又不知道上了多少層,蔣迪佳是手足並用,跟着簡凡一直向上爬着,沒有遲疑也沒有懷疑,不過越走越感覺呼吸輕鬆了,一直快到頂部的時候,卻被簡凡拉着往樓層內部鑽,消防斧砸開緊急出口門後,進門便覺得呼吸一下子舒暢了,這裡快接近頂層了,封閉着的門沒有開,煙氣進來的量不大。
倆人進了這一層幽暗的樓層通道里,電筒耀着的窄窄的甬道,簡凡像在辨識着方向,一直拉着蔣迪佳繞着甬道走了幾十米才站在一間房間門前,手起斧落,砸開了門,跟着拉着蔣迪佳閃進屋裡,砰地頂上了門。
急步拉開了窗,倆個人趴在窗口,貪婪地大口吸着涌進來的夾着淡淡煙味的新鮮空氣。從未感覺到能夠呼吸也是如此地幸福。這個西北角上,正處在整幢樓的最上風向,濃煙斜斜地從不遠處升騰到了空中,由於風向的緣故,根本灌不到這個窗口裡。樓底,四面蜂擁而來的消防車、警車、救護車已然擁在四周,十幾道白練似的水龍齊刷刷地噴向起火點………
“我們能逃生嗎?”蔣迪佳輕輕地問道,看着依然在燃燒的底層,心裡不禁又回憶起了剛剛經歷的恐怖,側頭看簡凡,卻是夜色中看不清此時的表情。
“我們還用逃嗎?”
簡凡淡淡地回了句。沒有答案,話裡非常鎮靜,蔣迪佳跟着長舒了一口氣,她知道,恐懼,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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