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鬼魅制香廠(十)
李準匆匆出發之前, 交代下人們要給十娘子送飯,李府的廚娘特意準備了一份小米粥端進去,不到十分鐘,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 臉上寫滿了鬱結。
「怎麼了?」慕瑤停下夾菜的筷子,詢問那端著托盤站在屏風前發呆的廚娘。
廚娘指指十娘子房間,壓低聲音:「敲門沒人應, 推了門一看, 夫人背對我在牀上躺著,帳子都沒掛起來,看樣子還沒醒。」頓了頓, 又有些愁苦, 「這都躺了一天了, 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她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滿臉擔憂地問,「老爺不在, 幾位方士見多識廣, 需不需要我去請個郎中……」
「暫時不必。」慕瑤微微一笑,安撫道, 「你先下去吧,過了今天, 要是還沒有好轉, 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廚娘沒什麼主意, 「哎」了一聲, 端著托盤回了廚房,嘴裡嘟囔著:「熬得爛爛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張口吃他喂的蝦,忽然閉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給她擦了擦嘴,柔和地問:「不吃了嗎?」
吃過藥以後,楚楚的臉色恢復了正常,幾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順地任柳拂衣幫她擦乾淨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楚楚,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慕瑤的語氣有些緊張。
慕瑤和柳拂衣兩個人,一個抱著小女孩擦嘴,另一個拿著小勺時刻準備喂湯,配合默契,若不是凌妙妙知道內情,真的會以爲他們二人是一對恩愛的年輕父母。
凌妙妙扭過頭,饒有興趣觀察慕聲,見他長長的睫羽傾覆下來,正在端著碗認真吃飯,沒對眼前場景做出什麼過激反應。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盯出點端倪來,不料慕聲忽然擡眼,兩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處。
少年被盯得有些難以下嚥了,這才忍不住擡了眼,見她的眸顫了一下,像是被發現的小鹿,生動至極。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掃視桌子上的幾盤菜,似乎在飛速考慮要在哪一盤裡夾一筷子,來堵她的嘴。
凌妙妙已經能從他有些不對勁的動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開臉,警惕道:「我不要——」
慕聲手一抖,夾起來的胡蘿蔔塊掉了下來,他擡頭望她一眼,雙眸黑沉沉,妙妙讓他這樣一看,嘴裡的話立即拐了個彎,「……不要吃胡蘿蔔……吃雞。」
還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聲的神色不經意間放晴,轉而夾了一塊鹽酥雞,丟進她碗裡,有些僵硬地別過臉:「吃你的飯,別到處亂看。」
心裡卻在遊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蘿蔔,真令人驚奇。
兔子動著三瓣嘴開口了:「我最討厭胡蘿蔔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蘿蔔。」她邊吃雞邊憤憤地盯著桌上的胡蘿蔔牛腩,彷彿看見了宿敵。
那是自然,慕聲心想,哪有兔子喜歡吃煮熟的蘿蔔。
妙妙吃著吃著,想起來瞥一眼慕聲的神色,發覺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帶著隱約的笑意,心裡頓時詫異萬分。
柳拂衣和慕瑤都在他面前演恩愛小夫妻了,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完了,黑蓮花氣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話想對慕姐姐說?」慕瑤餵了半碗湯,楚楚喝得心不在焉,還喝嗆了兩回,黑亮的眼一直盯著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猶豫了一下,用小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貼著幾個牛皮紙包,兩隻眼睛怯怯地盯著慕瑤的臉,似乎在觀察她會不會生氣。
「……」慕瑤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語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氣又好笑地把那幾個紙包一個個拿出來擺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腦袋:「是你故意把藥藏起來了?」
楚楚怯怯地點點頭,似乎有點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讓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幾絲恐懼,「昨天晚上十姨娘頭昏,沒有變漂亮姐姐的臉,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臉藏在被子裡,很兇地將爹爹罵走了。」
因楚楚身體虛弱,可能發生危險,李準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將她的牀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間裡,中間只用屏風隔斷。隔著屏風,年幼的楚楚屢次見到十娘子「變臉」,可能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慕瑤嘆了口氣,無奈地摩挲著她柔軟的發頂。
*
天色漸暗,暮色四合,轉眼已經到了傍晚。
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沒有踏出房間,不吃不喝不說話,令主角團束手無策。
按照先前的計劃,他們應該在傍晚出門去探制香廠了。可是柳拂衣懷裡還坐著一個說什麼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猶自瞪著一雙大眼睛,怯怯地依偎著柳拂衣,小手還抓著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著,便會被丟下和十娘子獨處。
李準不在,下人們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幫主角團貼上了符咒,就是正面與十娘子爲敵,一旦被發現,後果難以預測。
因爲這個緣故,主角團也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李府。幾人商議了一下,柳拂衣道:「這樣吧,我們帶著楚楚一起去……」
慕瑤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著,沒有立即表示反對。
反倒是慕聲有些不情願:「阿姐,路上艱險,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裡委屈不堪,轉頭趴在了柳拂衣懷裡:「我怕這個哥哥……」
慕聲冷笑一聲扭過頭,黑眸望著窗外,不再言語。
慕瑤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不妨事,路上我來照顧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睏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彎了!」
*
夜黑風高,一行四人帶著楚楚,踏上了「遛彎」的險路。
柳拂衣伸臂託著楚楚,慕瑤站在一旁,伸出纖細的手指,溫柔地整理著小女孩披風的領子,月下荒草泛著銀光,旁邊是潺潺的溪流。
這幅剪影溫馨和諧,繾綣萬分,簡直像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
相比之下,他們身後的慕聲半隱沒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著腳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涼的夜露順著植物的葉子流下來,「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滿心涼意。他將葉子揪下來在指尖揉著,忍不住回頭尋覓少女的身影。
凌妙妙快走了兩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過來,夾襖上毛絨絨的領子襯著她紅撲撲的臉,她伸出兩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雙線織起來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兩隻寬厚的爪子:「慕聲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襖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絲暖意,低低應一聲:「嗯。」
凌妙妙非常失望:「你怎麼這麼蔫啊,是不是凍著了?」
她拉開慕聲的披風,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幾下,口中嘖嘖,「穿這麼少,慕公子是買不起冬衣嗎……」她麻利地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朝他揮一揮:「我爹爹給我織的,可暖和了。喏,你試試?」
黑衣少年慢慢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裡扯出來,別過頭去,頓了許久才道:「……你自己戴著吧。」
唉——凌妙妙呼出一口白氣,有些惆悵地拍了拍手套。黑蓮花好高冷。
涇陽坡的夜晚很安靜,天空如濃稠的墨汁傾倒,黑得純粹而曠遠,滿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著酸涼的冷光。在陰陽裂的作用下,秋蟲停止長鳴,偶爾傳來詭異的窸窣聲,似乎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在樹後扎堆談笑。
夜晚,蟄伏的妖物都出來透氣了。好在楚楚已經在柳拂衣懷裡睡著了,沒聽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潺潺的水聲靠近,偶爾伴隨著咕嘟咕嘟的氣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瑤和柳拂衣停了下來,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冷光,風吹動河邊青草,沾溼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過暗河的時候。
慕瑤打頭陣開路,柳拂衣抱著楚楚緊隨其後,他回頭望了妙妙一眼,剛準備說什麼,看到慕聲早已自然地彎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風吹動他的髮帶,彷彿展翅欲飛的蝴蝶,不經意落在他黑亮的發上。
光風霽月的柳大哥看到這一幕,欣慰地閉上了嘴,脣畔浮現了神秘的微笑。
慕聲的腰彎得自然,凌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練得就像騎自己的老夥計馬駒,摟住他脖子一借力,慕聲將她膝彎一託,就輕巧地背在了背上,邁腿嘩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飢餓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間圍攏過來。
慕聲無聲無息地盯著水面,手中符紙不斷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鑽,又準又狠,彷彿一條條梭子魚,只是發出了輕微的噗嗤聲,連水花都沒濺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還留著耳朵聽背上的女孩說話。可凌妙妙今天異常安靜,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她開口。正在納罕,就聽見她說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話,還是一種格外惆悵的語氣:「慕聲,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自己過暗河呀?」
少年的臉猛地一沉。
凌妙妙感覺他的手臂瞬間收緊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兩下,隨即聽到他應道:「你就這麼想自己過河?」
「其實我也懶得自己過河……」她彎了彎脣角,微涼的臉無意中貼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覺得每次都讓你背過河,好像挺麻煩你的。」
她的裙襬懸在空中蕩啊蕩,裙角沾到了水,有時觸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覺得冰冷刺骨,何況慕聲兩條腿直接泡在水裡。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過河,那我也可以。」她玩著慕聲的領子,順嘴問道,「水是不是很涼?」
慕聲頓了許久才答:「……不涼。」
那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我什麼時候纔可以自己過河?」
他似乎不大喜歡這個棘手的問題,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詞:「要等你學會用符紙。」
「我會呀!」妙妙霎時激動起來,猛拍他後背,「柳大哥教過我口訣,我現在還記得呢,要不要我給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點惱了:「不要。」
「那你給我點符紙,我試一試。」她還沉浸在興奮中,開始拽慕聲的袖子,「有沒有剩下的,給我幾張唄?」
「沒有。」他冷言冷語地答,扭頭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別亂動。」
「……你真小氣。」妙妙憤怒地扭了一會兒,沒得到什麼迴應,便無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動彈了,一不折騰,便開始一陣陣犯困。
她安靜下來,便顯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嘩啦啦的水聲,和水中隱約傳出的咕嘟嘟的氣泡聲。
慕聲走著,步子慢了下來,極輕地撒開一隻手,從懷裡抽出一遝澄黃的符紙。他垂下纖長的睫毛,單手點了一遍,反手無聲地塞進她毛絨絨的襖子裡。
女孩兒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沒有睜開,感覺到他的觸碰,縮了一下,又軟綿綿地貼上來,嘴裡抱怨:「……別戳我。」
他飛速抽回手去,重新撈起了她滑下的膝彎,睫毛顫得像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