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們是誰!阿勉哥哥也沒多說,直接就跟着他們走了!”齊飛飛在電話裡哭得稀里嘩啦的,被秦理安撫了許久才斷斷續續地把事情說清楚。
這天晚上,秦勉去齊飛飛的學校接她一起吃晚飯,飯後兩個人去影城看電影,電影看到一半時,秦勉接了一個電話,然後對齊飛飛說他要先走了,沒等齊飛飛答應,他已經起身離開了影廳。
齊飛飛覺得不太對勁,連忙追了出去,在電影院門口看到秦勉被幾個男人帶上了一輛車,其中一箇中年男人還扣着他的手肘,他也沒反抗。齊飛飛忍不住喊了秦勉一聲,秦勉回頭看到她,只說讓她早點回家,他不會有事。
齊飛飛不知所措,立刻給秦理打了電話。
秦理聽完她的描述,心裡已經有了不詳的感覺,他安慰齊飛飛不要擔心,讓她先回家,自己會去了解事情並想辦法解決。
掛掉電話後,秦理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一個相熟的朋友,請他去打聽秦勉的事。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那邊傳來了消息,果然和秦理想的一樣。
秦勉因涉嫌在城南中學新建工程的投標中,向d市教育局副局長喬勝榮行賄,而被帶去接受調查,而喬勝榮、劉福勇等人也已在這天下午被紀委秘密帶走了。
得到確切的消息後,秦理也不去管這事兒是有人舉報還是紀委一直在盯着,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屠寶良,又打給了中勤建設的財務部經理,要求她們連夜回公司覈查賬目,如有紕漏,要想盡一切辦法修補掩飾。
何棠聽着他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也已經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擔心,卻沒有去打擾他,只是看着秦理冷靜地撥出每一個電話,快速又簡潔地向對方說明一切,然後提出他的要求或是請對方幫忙。
晚上10點,又有消息傳來,富洋建築的孫建軍、盛騰建築的盛紅軍和斯衆建築的黃斌都被帶去接受調查了。
秦理知道,這一次,事情很嚴重。
秦勉直過了五天才回到家裡。
他特別憔悴,回來後就和秦理去了書房談話。
此時離過年已經不遠,因爲某些政策原因,這段時間全國對於行賄受賄的違法行爲打擊得特別嚴厲,秦勉雖暫時沒有事,喬勝榮卻還是在拘留所裡,持續不斷地接受着調查。
秦理從中斡旋,已經花了不少的錢,這些年來中勤建設也沒少碰到類似的問題,但都有驚無險地避過了,只是這一次因爲項目涉案金額比較大,事情並不容易解決。
秦理和秦勉想要保住喬勝榮,一是因爲他是齊飛飛的爸爸,二是因爲,他們擔心喬勝榮的口供會對中勤不利。
雖然秦理和公司財務已經加班加點地將賬目覈查了一遍,確定這一次圍標費和給各個官員的好處費都巧妙地沒有在賬本里體現,但是如果喬勝榮一口咬定收了秦勉的錢,那不光是秦勉會坐牢,連着中勤建設都會大受打擊。
秦理每天都在託關係、等消息,還不停地請人吃飯,他甚至不顧身體情況而喝醉了很多次。每一次他出去應酬,何棠會在家裡坐立不安地等,直到他的輪椅進了門,她纔會放下心來。
何棠知道她無法勸秦理不去做這些,這不僅關係到中勤的命運,還關係到秦勉往後的人生,他是中勤建設的法定代表人,如果行賄罪坐實,他就要面臨長達數年的牢獄之災。何棠明白秦理和秦勉之間手足情深,秦理是絕不會眼睜睜看着秦勉去坐牢的。
在秦理四處託人的時候,秦勉只能如往常一樣低調地上班下班,有相關人員來公司查過帳,還找人談過話,但中勤的員工上下口風一致,沒有讓人調查到絲毫問題。
這期間,秦理還接到了表弟葉思遠從意大利打來的電話,葉思遠並不知道秦理和秦勉碰到的困境,他是想要請秦理幫忙。
因爲歐洲金融危機的影響,葉思遠畢業後因爲身體重度殘疾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所以他致電秦理,希望秦理能夠借他一筆創業資金,他想要自己做一個服裝品牌。
那麼多的事同時壓在肩上,秦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之前因爲操作城南中學項目,他投入了大量現金,四、五百萬的陪標費、好處費先不提,光七家公司遞交的投標保證金就有560萬,現在城南中學工程正在被紀委調查,吉林盈亞和業主的合同也還沒簽,這些錢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能不能退回來。
這一千來萬的錢都是現金,是避過了公司賬務而走的,雖然秦理擁有着鉅額的財富,但同時他也有着高額的銀行工程貸款未還,現在資金本來就有問題,還要另借一筆錢給葉思遠,饒是秦理再心思縝密、足智多謀,他也體會到了一些力不從心。
他又開始失眠,就像住院時那樣,身體因爲壓力過大、精神萎靡而發生了一系列的變化。
有時候,睡到半夜,秦理會因爲胃裡翻江倒海而驚醒過來,他不想吵醒何棠,就獨自強忍着,到了實在忍不下去的時候才把何棠叫醒。何棠趕緊拿來臉盤,將他扶起來,秦理會伏在牀邊嘔吐不止。
有時候,他在和何棠說話的時候會突然忘記之前說的話題,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秦理不管怎麼回憶都回憶不起來之前他是在和她說什麼,就算何棠提醒了他,他也是毫無印象。
有時候,他會便秘好幾天,難受得只能讓何棠給他用開塞露。
這時候的秦理已經不再介意將生活中最不堪、最不美好的一面呈現給何棠了,相反的,面對何棠時,他甚至比面對關敬還要來得自然坦誠。
何棠並沒有因爲這些私密之事而感到難堪嫌棄,不僅如此,她還在飲食上格外仔細地照顧秦理,只想着能緩解他便秘的症狀,可是秦理的身體底子實在太糟糕,一個不小心,他就不是便秘,而是腹瀉了。
因爲這些層出不窮的狀況,何棠回老家辦理護照的事被擱置下來。
舊的一年在大家緊繃的神經中過去了,所有人都提心吊膽,完全無法體會辭舊迎新的美好。直到一月上旬,馬佑傑提醒秦理要去美國駐上海使館面籤,秦理纔想起何棠的護照來。
他叫馬佑傑趁着年前陪何棠回一趟老家辦護照,何棠本想勸他,非常時期就不要再去美國了,但是對於這件事,秦理主意已定,不容反駁。何棠爲了能陪他赴美,只得答應下來。
這十幾天來,秦勉一直沒有和齊飛飛見面。
自他被接受調查放出來後,齊飛飛給他打過幾個電話,他有時接了,有時沒接,後來齊飛飛也知道了一些事,她沒有再打電話來,也沒有來找過他。
這天夜裡,秦勉心中莫名地煩躁,在牀上翻來覆去許久都沒睡着,他起牀抽了一支菸,撩開窗簾,擡頭看到懸在天邊的皎月,他想了一會兒,換上衣服下了樓。
秦勉開車到了那條江邊,深冬的夜裡,四周萬籟俱寂,連着蟲鳴蛙叫都沒有,冷風吹過,枯枝殘葉沙沙地響着,秦勉立起衣領,提着釣具小桶,慢悠悠地走到他時常垂釣的那棵樹下。
他知道冬天夜釣基本不會有收穫,卻只想尋一方淨土沉澱心靈。誠然,最近發生的一切於理於法都很骯髒,秦勉心中甚至已經做好了坐牢的思想準備。
他彎下腰做着準備工作,江邊沒有路燈,秦勉出來得急,連夜釣燈都沒準備,只得藉着淡淡的月光做着事。打完窩投完餌,他甩竿下水,然後便坐在了摺疊椅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浮標動過,又安靜下來,過一會兒又動起來,秦勉卻視若無睹,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就着冰冷卻清新的空氣,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
這裡遠離市區,在北方冷空氣強襲之下,灰霾的空氣被漸漸洗淨。此時夜空如洗,綴着零零散散的幾顆星,彎彎月兒掛在天邊,因着天氣寒冷,連着月光都是冷肅而蕭瑟的。
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秦勉愕然回頭,他瞪大眼睛,猛然起身,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那個少女肩披月光,腳踩落葉,慢慢地向他走來。
她的長髮被風吹得紛亂,一張臉如往常般明豔,鵝蛋臉,遠山眉,桃花眼——是深深刻在秦勉腦海中的那抹容顏。
只是,她的臉上不再是秦勉所熟悉的那份表情,張揚驕傲,俏皮靈動,那個永遠都活力四射的青春少女,在此刻似乎失了蹤影。
齊飛飛緩緩走到秦勉面前,她穿一件白色寬鬆毛衣,秦勉心中恍惚,以爲是看見了一隻夜裡化爲人身的白色小狐妖,他甚至都問不出“你爲什麼會在這裡”,好像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裡,是那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他在哪裡,她就會在哪裡。
他做什麼,她都不會在意。
秦勉記得她說過的話:阿勉哥哥,你揹我一輩子好嗎?
雖然當時他並沒有回答她,但是他心裡覺得,這其實是一個不錯的提議。
少女的眼眸隱隱透着水光,脈脈地注視着秦勉,嘴角還掛着若有似無的笑,兩隻手背在身後,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秦勉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一直都沒有開口,齊飛飛說:“阿勉哥哥,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秦勉問:“你要去哪裡?”
他被冷風吹了許久,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沙啞,像這空氣一般冰冷。
齊飛飛一笑,答:“去美國,找我媽媽。”
“那學校呢?”秦勉又問,“你才唸了一個學期。”
“不念了,反正是學英語。到了費城我媽媽的新丈夫會幫我安排學校的。”齊飛飛聳聳肩,無所謂地說。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直到遠處有半掛車路過,發出轟轟的聲響,才讓他們都回過神來。
秦勉問:“什麼時候回來?”
齊飛飛搖搖頭,她一直看着面前的男人,眼角晶瑩:“我不回來了。”
秦勉心中一滯,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驀地從胸中升起,好像有什麼東西被生生從他心裡挖去,他沉聲問:“爲什麼?”
“我爸爸要坐牢了。”齊飛飛強忍悲慟,極力地憋住眼淚,她依舊在微笑,“阿勉哥哥,我爸爸因爲你,要坐牢了,你說我是爲什麼?”
說完,也不等秦勉回答,她已經向前一步,快速地投進了他的懷裡。
她緊緊地抱着他,像平時那樣,把臉頰埋在他寬厚的胸膛上,眼淚肆意流下,卻不讓他看見。
她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壓抑下自己全部的不捨和依戀,她告訴自己不應該去怪他,不應該去恨他;她告訴自己他一定也有他的苦衷;她告訴自己大概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吧。
秦勉也抱緊了她,他溫熱的手掌摩挲着她的發,他自然聽到了她哽咽的聲音,卻不知該怎麼安慰。
他聽到她輕輕地問:“秦勉,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他低低應道:“嗯。”
“這一年來,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爲了接近我爸爸?”
秦勉心中巨震,他收緊手臂擁住她,清晰地答:“不是。”
“那就好。”齊飛飛在他懷裡偷偷地笑了,她說,“阿勉,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