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經進冬,天氣越來越冷,這天正午難得晴朗,太陽照在身上格外暖和。蘇臨邁着急匆匆的步子衝秦府而來,這幾日蘇尚書忙得腳不離地,偏偏雲大人還未痊癒,蘇臨更是叫苦連連。
敲了幾下門沒人迴應,蘇臨心裡納悶,推門進去才知道,這個秦府真的如所傳那樣,連個人影都沒有,整個府裡空空蕩蕩的,直到繞進後院纔看到要找的人,不過他懷疑自己來錯了時候,秦侍郎伸出一隻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依在自己肩頭的人身上,雲照水睡得很沉,蘇臨的到來並未讓他醒來,兩人正依偎着坐在假山石上曬太陽。
這個時候實在不好打擾,蘇臨只好尷尬地抖了抖嘴角。陽光漸漸偏移,不一會,假山的影子就罩住了他面前的二人。秦蔚潭將身邊的人攬了攬,讓他完全靠在自己懷裡,另一隻手覆上了對方的手,靜靜等待yin影過去。
“你覺得很奇怪是不是?”秦蔚潭從雲照水身上收回視線,見蘇臨眼睛望着天,不禁問道。
“怎麼會?”蘇臨口是心非,他覺得秦侍郎奇怪的地方太多了。
yin影依舊沒有散去,秦蔚潭嘆了一口氣,自嘲道:“以前總盼着脫離他的束縛,每天都盼着……到現在卻一時一刻都不想離開他,還奢望着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了……你不覺得奇怪麼?”
蘇臨摸了摸鼻子,眼睛不自覺地轉了半圈,還未等他接話,秦侍郎卻笑道:“也許是因爲我長大了……”
一絲涼風拂過,秦蔚潭看了看天,將懷裡的人抱了起來。蘇臨跟在後面,總是覺得哪裡不對,雲大人這些天越來越貪睡了,難道是太過疲累?還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
“來了多少人?”
“二十多個,被我安排到了醉仙樓,我來找雲大人與他們協談。”前來的都是整個許國數一數二的富戶,當然他們沉的住氣,因爲在等朝廷給他們一個交代。縱使蘇臨這個早先在商路上縱橫的老手都感覺到與他們打交道頗爲棘手。
“不需要你們出面,還是由我去。”秦蔚潭將雲照水放在牀上,留戀了一陣才離開。
蘇臨長出了一口氣,心想又解決了一道難題,秦侍郎肯定會爭取更多的利益,戶部侍郎的算盤說不定比自己打的還精。正在那想着,牀上的人就醒了,蘇臨見雲照水那雙眼睛一睜開,猶如琥珀般清明,暗道:“罪過罪過……難怪把秦侍郎迷的七葷八素,連自己都差點產生綺唸了。”
雲照水見了他連忙撐身起了牀,問道:“事情還順利麼?”
“很多百姓打算明天春季遷移,那些奸猾客商都在觀望,秦侍郎已經去和富戶秘密協談了,結果要等他回來才知道,只是那些官員……”蘇臨說到這頓了一頓,現在百姓客商和富戶都好解決,但官吏沒從這次變法中得到好處,反倒吃虧不少,難免會生事。
雲照水面上時晴時暗,也默不出聲,蘇臨知道他心中權衡難定,只好轉了話題:“若是疲憊接着睡一覺,這些天把你累的總是在睡覺。”
不料雲照水聽他這話堅定地搖着頭,難耐道:“並不是累,是秦蔚潭……每天讓我喝的那碗湯……”
“我就覺得不對勁,”蘇臨眼珠子一轉終於明白過來,但馬上又糊塗了,“既然你知道,可以偷着倒掉。”
雲照水咬着牙把頭轉向了牀裡側,半晌才鼓起勇氣道:“也許喝了更好,睡着了什麼都不想知道……我怕萬一睡不着……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心平氣和地每天看着他,每天和他住在同一個府邸,一起吃飯,一起……”他的話音漸漸顫抖起來,甚至激動地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
蘇臨腦中略過方纔秦侍郎的那幾句話,不禁感慨道:“秦侍郎爲這次變法出了大力氣,我覺的出來,他並不是出於本心,只是不想讓你勞累才……你難道就不能原諒他麼?”
“蘇大人,我在虞州的時候,當丁巡撫告訴我湎水決口的真正原因的時候,我覺得我犯了天大的罪過……一輩子都無法饒恕……”雲照水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無數次後悔自己居然留下了秦蔚潭的xing命,若是那一劍沒有偏,若是自己再堅定一些,就不會釀成虞州的慘劇,“你讓我如何原諒他?……縱使我原諒了他,那些妻離子散失去家園的百姓也不會原諒!”
見雲照水說得這樣決絕,蘇臨心裡咯噔一下,這樣說來秦侍郎現在做的一切,非但不能亡羊補牢,還將自己陷入危境,太不明智了。
“他爲變法做的事,只是在爲他自己贖罪……所以那些官員要是參奏,等皇上回來自然會決斷。”雲照水閉上眼,到現在都無法平復自己的心緒。
既然雲照水已經爲秦蔚潭想好了結局,蘇臨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想着變法順利下去,留這條命回老家做做小本生意,若是再在官場上起落下去,說不定哪天就翻船了。
思及以後,蘇臨一下子明朗過來,尋思道:“變法完成我便辭官,估計明年夏天就能恢復商賈身份……照水,到時候你去哪裡?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做官的……對了,和你在一起那年輕人呢?我記得你當初路過圖州的時候還有一個年輕人一直跟着你呢。”
“他叫……”雲照水想說出袁旭的名字,卻不知道是該稱袁旭還是陳元旭了,現在皇上去了歧山與陳元賀交戰,不管哪方勝利對他和袁旭來說都不是好消息,如果真的結束了變法,結束了戰事,他真的能去找袁旭麼?他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四處遊歷麼?
還是說自己一踏進上京就已經註定了會賠上自己的幸福……
有比賠上幸福更值得做的事麼?
除了變法,還有——
殺了秦蔚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蘇臨與雲照水商定好了接下來幾天的安排,起身告辭,雲照水在後面相送,兩人剛一推開門,就覺得寒氣逼人,果然是冬天了,外面竟起了薄薄的白霜。
不過兩人留意的不是這個,在後院的假山石上,中午秦侍郎與雲照水還坐在這裡曬太陽,現在已經是一片昏暗,依稀有個人形,離近一看,秦蔚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府了,正躺在那裡睡覺,青衫也覆着一層白霜,若不是他一下下的呼吸起伏,真不能相信是在睡覺。
院中的二人皆是一怔,蘇臨慨嘆着搖搖頭:“看來秦侍郎太累了,這樣都能睡着。”再不多言,踏着餘輝匆匆離去了。
雲照水站在院中,定定望着熟睡的人。
夜色籠罩,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漸漸飄灑出晶瑩的雪片,雪花如點點明燈飛舞天地間,落在院中二人的身上。
隆佑三年冬的第一場雪就這麼毫無徵兆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