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章

他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對方的額角:“卓瑪,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究竟是什麼人。不要恐懼這段感情,因爲我並不害怕犧牲一切。”

即便是幽冥血海中出身的修羅女子,在這一刻,竟然覺得內心酸澀不堪,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阿修羅殘暴嗜殺,即便已經歸入佛道,凡人依舊視之爲邪魔無異,他竟然能夠這樣平靜的就接受自己的身世。

可是……冰冷的風雪倒卷着吹打在人的面頰之上。她的右手上已經佈滿了密密的青色鱗片,是的,再也撐不下去了。就算能夠用這幅軀殼在凡間繼續生存下去,如果不能及時回到血河之中,她最終只會在人間變成一個不人不妖的怪物。

他的左手始終緊緊握着那隻佈滿青色鱗片的右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打算,然而目之所觸,伽羅卻像是被火焰灼燒過一般,下意識的想要將自己的手掙脫出來。那樣鮮明的對比,越發襯托現在的自己究竟有多麼醜陋不堪。

白衣的女子神色遲疑起來:“是我……是我騙了你。回去吧,趁着風雪還沒有停下來,回到布達拉宮去。”男子的脣角浮出一縷溫柔的弧度:“現在纔要我走,是不是太晚了一些?”伽羅揚起臉來,巴掌大的臉上還有淡淡的淚痕:“你這是什麼意思?“對方沒有說話,只是將伽羅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蘇瓔撲哧一笑,這樣有趣的一個人,的確不太適合做個死守清規戒律的和尚。蘇瓔明顯看出伽羅的眼中有一晃而過的動搖,然而一開始柔弱的啜泣並沒有擊潰她的理智,眼中還殘留着淚水,女子的眼神卻漸漸清冷起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就這樣一走了之,將來究竟會面對什麼……”她的聲音還在哽咽,可是整個人卻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步都不肯後退。男子擡起手,一點點拭去她面孔的淚水:“別哭了,你再哭,我才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那樣溫柔的話語,如果是尋常夫妻之間,該是叫聽者多麼唏噓。然而蘇瓔的眼睫微微一顫,想起日後兩人天各一方的結局,徒然只覺得悲哀罷了。

“無論面對什麼,我都不會害怕啊。卓瑪,我最害怕的,是會失去你。”他的手勢那麼溫柔,說出的話語就像是他筆下的詩篇一般繾倦動人,“卓瑪,從一開始我就不想做這個活佛。景國之中多少的孩提,爲什麼偏偏要挑中我?”

我想回到從前的那段日子,你在一側賣酒,我出門耕種農活,日子雖然貧苦,然而有時回來見到你遠眺落日的面孔,已經覺得無上的歡喜。這種歡喜,就算是聆聽佛法妙音,就算是在布達拉宮之中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能夠讓我心甘情願的與之交換。

隱約的,蘇瓔似乎聽見了不遠處那個男子,傳來的一聲低低的嘆息。蘇瓔不明白爲何伽羅的性格會古怪到如此,她可以答應他,也可以拒絕他。可是……她在遲疑。這一點遲疑,實在是古怪的讓人捉摸不透。

阿修羅女,欲色天主,無論是什麼樣的身份,她都不該爲任何人流淚。

那一夜,年輕的男子最終還是冒着風雪回到了布達拉宮。坊間流傳着年輕的活佛所寫的情詩:

那一日,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世,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蘇瓔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這首詩,只是此刻想來,才覺更加傷懷。這樣的一首詩如果出自佛子之手,實在也就未免太放肆了一些。所以在桑結嘉措質問六世的時候,蘇瓔也極爲詫異對方竟然就這麼點頭承認了下來。蘇瓔默默的垂下眼睫,想來是伽羅轉身離去的身影,或許真的是傷透了他的心。他握住伽羅的手在風雪中前行的時候,心底一定非常快樂吧。比他入主布達拉宮的這些時日,享受所有人間的供奉與尊崇,都不及這一刻快樂。他以爲她終於肯點頭跟自己走,於是一手榮華全都棄如敝履,可是到頭來,終究是一場虛妄。所以這一刻,纔會如此心如死灰,面無表情的看着震怒無比的第巴。

這個故事,在伽羅轉身離去的剎那就已經開始失去了控制。她用了這麼長的時間,守護他,也讓他愛上她,在最後一刻,她甚至給過他機會反悔。只要他肯轉身離去,那麼這一切就會順利的結束。她將回到幽冥血海,他將成爲景國至高無上的領袖。

可是他沒有珍惜這個機會,蘇瓔不知道當伽羅看見對方堅毅的面孔時候,她的心底究竟在想什麼,她是否有哪怕一丁點的動容?

在男子繼續握住對方右手的剎那,她脣角綻放的笑容就像是一朵薄而鋒利的劍花。

當倉央嘉措執着伽羅的手準備繼續前行的時候,身側的女子似乎露出了一點淡淡的倦容。就在頃刻之間,她原本虛弱的法力在渾身充盈流走,一雙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猶如桃花般的緋紅。她是幽冥血河阿修羅的女兒,一開始,就不必在凡塵中顛沛流離。烏黑的長髮在風中飄搖,伽羅溫柔而堅決的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我曾經給過你機會的,爲何……爲何你不回去呢?”

男子有一剎那的怔忡,片刻後,他低低的說道:“卓瑪,你怎麼了,我不是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後悔麼?

她微微仰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睛帶着陌生的笑意:“是麼,可是……我卻後悔了啊,這該如何是好?”

漫天的星光在這一刻都黯淡了下去,他握住她的手陡然一僵,無垠的荒野之中吹起的巨大狂風像是震怒的金剛護法,有那麼一刻,時光像是被定格了一般。過了半晌,他原本緊握的手緩緩鬆了開來,過了片刻,他像是想要裝作沒有聽見一般,然而指縫中空空的風卻再也無可抵禦,伽羅的聲音清冷的如一抹雪亮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刺進了對方的心臟裡:“只有你還天真的以爲阿修羅真的效忠佛祖麼?我從未忘記過自己出身於幽冥血河,當年佛祖敗我阿修羅之父,全族不得已才效忠西天淨土。”她等着他眼底的震驚一點點顯露:“你雖然不喜歡做六世,可是我卻記得,你是那樣尊崇佛祖。”

清冷的月色中,男子的面色卻蒼白如紙,過了片刻,她脣角的笑意越發濃烈起來,片刻後,她聽見對方喃喃的低語:“卓瑪,我不相信。”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帶着一種讓人心底發寒的憐憫和冷漠:“這個時候,自欺欺人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眼中的絕望人覺得心痛。

風雪之勢已經慢慢變小,她的聲音落在冰冷的空氣,猶如雪屑:“冥河教祖曾經在血海之上和佛陀打了一個賭,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的存在了。因爲這個賭約,從一開始我和你的相遇相知,就都不過只是一個陰謀罷了。”伽羅就在不遠處靜靜的看着他,冷漠的瞳孔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你知道這個賭約的內容究竟是什麼麼?那就是……傳聞中的佛子,到底是有一顆多麼虔誠的向佛之心?你看,如今教祖贏了,你爲了一個阿修羅魔女拋棄了六世仁波切之位,甚至不惜背叛了佛祖。我終於可以回到幽冥血海之中,再也不必留在人間經歷生老病死。”

那些純白的雪花宛如一片片凋落的花瓣,駐足不前的兩人肩頭已經積落了薄薄的一層積雪,男子的面色變得越發蒼白,連維持的一點鎮定都已經潰不成軍。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刃一樣,知道如何刺進他內心最柔軟和溫柔的地方。她明明知道,他一直以來的堅持和癡狂,他的背叛與熱戀,究竟是爲了什麼,可是卻依舊毫不留情的想要擊潰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這個局就已經設下來了。所以我會特意在你家附近的酒館出生,所以我會不顧生死的將你帶回布達拉宮,所以漫天風雪之中,我會爲你留一盞孤燈與溫酒。你以爲我也是一樣的喜歡你,卻不知道這種種不過都是爲了等到今日罷了。”

男子怔怔的望着伽羅,從前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是秋水風波一般,然而如今什麼秋水,什麼神采,都已經無聲無息的湮滅了。他俊朗的五官在這一刻就像是荒廢已久的神像,頹敗的厲害,過了片刻,他極輕極輕的笑了一聲:“卓瑪,你記不記得,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問過你,你願不願意加我爲妻。你明明說過,你願不願意嫁我爲妻,你明明說過,你是願意的。”

她怔了怔:“那不過是騙你的。”

他的嘴脣翁動,像是有千言萬語,最終凝結成如霜漸冷的嘆息,“卓瑪,那麼現在,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

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其實在最後一秒,我都給過你機會的。”頓了一頓,她擡起臉看着他:“是你自己……執念太深。”

她離他不過是一臂遠的距離,只要伸出手來,就能夠碰觸到對方的面頰。可是蘇瓔卻想,他們或許是再也沒有機會溫柔的擁抱彼此了。就這樣靜默無言的站了一會兒,她看着漸漸快要變亮的天色,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多保重。”

他的脣角牽起一縷苦笑。伽羅深深嘆了一口氣,眸子裡只有無盡的哀憫。這世上的人都將情愛想的太過偉大,也太過輕易了一些。或許這一刻她愛着他,他也愛着她,可是有什麼關係呢。時間終究會慢慢清洗一切,歲月徐徐,他會忘了她,她也必然不復記取這段歲月。就算有朝一日想起來,恐怕也是百年之後的事了。

蘇瓔不知道伽羅會不會後悔,她很想告訴這個倔強的、不肯相信任何人的女子,不要在這一刻,不要就這麼轉身而去,因爲自此一別,就是死生契闊。他的靈魂會在一世又一世的流轉中徹底忘記他,而如果漫長的時光最後沒有治癒這道傷痕,她是否會終其一生會悔恨所纏繞?

保重……這兩個字真是叫人徒呼奈何,自你走後,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卻偏偏還要說望君珍重。如何珍重?如何忘懷?

他眼中的光芒就像是天際即將隕落的星辰,又像是斷崖之下深不可測的孤海,唯有呼吸間帶出的一點白茫茫的霧氣證明着那不是一具已經死去的身軀。良久,他忽然笑了一聲,慢慢的,慢慢的轉過身去,隱約間,像是聽見了誰發出的一聲哽咽,卻又迅速的被風雪吞沒了蹤影,他的聲音被風追逐着嫋嫋散去,只隱約的聽見那幾句:“卓瑪,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想告訴你,我將第巴給我的那些錢財都攢了起來,我想在青海湖畔修築一座房子,到時候再買一些牛羊放牧。日後你不要再去賣酒了,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農戶家的窮小子,終於有能力可以讓你過上好日子了。”

“現在想來,原來我始終不過是在癡心妄想罷了。”

蘇瓔想,或許是沒料到對方會忽然說這些話,伽羅的神色也有些怔忡。這個賭約,的確算是冥河教祖贏了,否則一直被剋制的那些力量不會再一次從自己身軀之內復甦。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明明可以此刻就返回幽冥血海的蘇瓔始終站在原地,看着對方熟悉的背影,一言不發。這段話實在非常樸實,樸實的不像是那個會寫出纏綿情詩的男子會說出的話。

或許在眼前的男人心底,他真正想要的並不是什麼主宰景國的命運,他也並不看重那些信徒的頂禮膜拜,甚至那些纏綿的詩句,都不過是一張張廢紙罷了。他想要的,無外乎就是眼前的這個人。想和她攜手並肩,想和她一起走完這一生。這樣卑微的心願,卻也叫人這樣的無能爲力。等了許久,伽羅始終不發一言,她是個讓人很難猜測出究竟在想什麼的一個人。假如倉央嘉措不曾愛她,或許只會覺得這是個性格古怪的女子,可是偏偏他又要愛她,這真是一場孽障。伽羅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因爲那個賭約,或許她永遠都不會見着這個人。命運翻雲覆雨,誰人都在劫難逃。風雪寂寂,還是她先出聲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神色卻依舊鎮定而從容,就像這一刻不過也和往常一樣,他冒着風雪前來,她爲他溫了一壺好酒,可是……到底是回不去了,這一刻,理當與君做訣別:“我從出生以後,就一直不受父王與母后的寵愛。因爲教祖曾經說過,我在冥河待的時日不會太長,總有一天,我會被佛陀帶走。幽冥血海與佛教實在是不共戴天,自教祖說出這句話以後,我便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一座宮殿裡。血海的蓮花不知道開過了幾轉,我都不曾見過父王與母后的面。後來佛陀來到幽冥血海,教祖提出了這個賭約,假如佛子向佛之心並不堅定,那麼就算是教祖贏了。我便可以回到幽冥血海中去,得回父母的寵愛與族人的尊崇。可如果我輸了,就只能一個人遠去西方淨土,成爲佛陀座下的護法弟子。我其實並不喜歡幽冥血海,可是我始終覺得不甘心,我不想成爲一個孤兒,也不願意到西天淨土中去。”男子悲傷的望着她,片刻後,他的眼底閃過一縷微弱的笑意,就像是在很久之前,她拉住他的衣襟躍上馬背的時候,他眼中其實也曾有過這樣美好的笑容,“卓瑪,爲什麼你不早些告訴我。假如你早一點告訴我,你無論如何都要送我來拉易,僅僅只是爲了一個賭約,僅僅只是因爲你不願意成爲佛國的弟子,那麼……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寧可被和碩汗王派去的刺客用南弓射死。”

“卓瑪,在我還沒有愛上你的時候,你就應該告訴我真相。其實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打贏了這個賭約。因爲佛陀挑選的這一任繼承者,比起在布達拉宮中成爲會行走的一具佛像,他更希望能在天地之間做一個自由的教衆。”

“可惜現在……我愛上了你。”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傷,可是卓瑪卻已經看不見了,她只能看見逆風的雪花在空中偏偏凋零。他的腳步終於往前走去,這場告別真是說的太久了,不知道是誰在戀戀不捨,故意拖延着時間,亦或是所有鋒利的對峙其實都不過是一剎那,只是因爲過於慘烈決絕,才叫人以爲歲月又綿長了幾許。

黯淡的星光將他頎長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她素白的面孔幾乎快要被白雪淹沒,那一刻,伽羅的嘴脣動了動,就在蘇瓔以爲她會出聲挽留的剎那,一陣狂風吹來,她紛亂的長髮和清冷的眼瞳在剎那間便消失在了視野之中。男子霍然回過頭來,卻只看見空茫茫的荒野之中,只剩下漫天的飛雪猶如送葬的隊伍,一路迤邐着往西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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