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細雨綿綿,天陰得很黑。肖子鑫在縣委門前認出了鄧老爺子。雨水中一家人仍然跪在那裡悽慘地向天伸着雙手,打傘圍觀的市民走了一批又圍上一批,幾天來常常有人管,但老人一家還是沒有達到要求,因此就象幹部們上班似的,也有點象農村守夜,三四天了不離市政府門前,好在天已經暖了,晚上一家人大概就睡在花壇的空地上,天亮再接着哭叫和要求。
叫得人心裡發酸,不斷有人擠上前打聽。
肖子鑫一眼認出了鄧老爺子。
但對方已經不認識他了。
他再次停車,但沒下車,聽到那些令人不忍的哭喊。他剛要離開,看到大樓裡面有幾人出來了,幹部模樣,可能是信訪局或保衛科的人。
“來來來,大夥兒讓個道兒,你們進裡面說,別在這哭鬧……”
“我們不進去呀,進去你們也不給解決呀,讓我們瞅瞅孫女兒吧,老百姓啊……”
幹部皺着眉,指責說:“你這老頭怎麼回事啊,政府怎麼沒給你們解決?不都給你們解決了嗎?打電話問你們新開河派出所長,所長說早給你們查了,火葬場哪有你的孫女兒啊?”
“這麼大歲數了,說話要有證據,懂不懂啊,跟你說你還不信,還上政府來鬧。”
“再鬧,上看守所去吧——哎哎哎,大夥都散散吧!別在這圍着了,就這麼個情況有什麼好看的,都走吧走吧!”
鄧老爺子和老太太一家不進樓,幹部們開始揮手驅趕着圍觀的人。
這時候孫偉的車也正好路過,眼裡全是憤恨的目光。
不斷有人從大樓裡出來驅趕:“走吧走吧!這有什麼看頭,你們這麼圍着,政府還怎麼辦公啊?”
“快走吧,這老頭老太太精神有毛病……”
兩個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老淚橫流地反駁和解釋:“我們精神沒毛病呀!我孫女讓他們給整死了弄煉人爐去啦——你們行行好就給我們一家作主讓我們看看孩子吧,老百姓啊……”
有好心人冒着危險低聲指點老太太:“大娘,你這樣哭呀叫的頂啥用啊?喊死你也白搭,你說也說不明白,講又講不出理表,人家領導該幹啥還幹啥,有啥用啊!”
“要我說啊你不如找肖政委去,他興許還能管點事兒。”
也有人偷偷出主意:“找曹半仙兒也行,那些當幹部的不是跟你們要證據麼?曹半仙兒有得是辦法搞到證據……”
這一幕,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上班路過的肖子鑫和隨後路過的孫偉二人,他們不好意思下車,但是上班之後兩個人就一直心神不寧。尤其是肖子鑫,這些日子他光顧着指揮處理審訊高毛的滅門案子去了,孫偉也是,如今高毛的案子拿下了,見到鄧老爺子一家又跪在縣委門前才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答應他的事……
懸圃縣百姓心中一杆秤明白着吶。個別“長”們只不過是些將靈魂抵押給夜總會、娛樂城老闆的木偶。在一些人看來,象鄧老爺子老太太一家老少這樣的情況,如果不走點“歪門左道”,不找公安局新去的政委肖子鑫或江湖大爺曹半仙兒,他們就是喊出大天來,眼睛喊出血也解決不了問題。
這到底是誰的恥辱?!
當時肖子鑫下車,可是想想還是讓司機開車走了,怕在地方讓其他縣領導看見影響不好……
風雨已經把老人一家塗抹得不成樣子,活像是討要的乞丐,認出他的那一刻,肖子鑫自己一陣慌亂,原打算拉他一家離開那個地方,到他辦公室說說話,老人不動,好象根本就沒認出他是誰。一晃就是幾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去福民鄉看望過他,也沒有給他任何“說法”,此時此刻他能夠感覺到老人家對他的失望程度,可眼看着他們就在雨水裡淋着沒人管又於心不忍。
後來老人告訴他,孫女死了。
“死了?!”肖子鑫一驚。
“死了。”老人點頭落淚。
自從鄧老爺子上門找他之後,肖子鑫就暗地着手對老人反映的情況進行調查。當時他正在縣委辦交接手續之間,還沒上公安局當政委,老實說,作爲一個暫時既無權也上任的幹部,他知道調查“黑社會”的事自己力所不及,本應該上任後交給有關刑警去調查,他是有顧慮的,但一想到自己即將上任的“政委”身份和老人一家的遭遇,肖子鑫就感到了一種義憤和責任。
經過半個多月的走訪瞭解,去了公安局和檢察院,結果與肖子鑫的猜測相反:老人的事既與仿古一條街的“高毛”有關,又與一個叫“金老八”的人有牽連。兩個人都是懸圃縣鼎鼎大名的人物。
對於“高毛”,肖子鑫不太瞭解,只知道他是市工商局長高森的兒子,而“金老八”的惡名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依仗其大哥金成海是政協委員、著名企業家,關係衆多,這個金老八多年來在懸圃縣可以說已經達到臭名昭著的程度。
提起那晚造訪他家的這個老軍人,執法部門都違莫如深,不願深談,與肖子鑫交情不錯的人還提醒他,不值得爲一個到處上訪告狀,素不相識的老頭子費這份心思,免得吃虧。
“你這個還沒上任的公安局政委光想着爲老百姓辦事,難道你就不想想自己的事,不知道你打聽的這兩個人都是‘黑社會’?”
肖子鑫無話可說。
對於黑社會,他也是害怕的。電影電視上看的那些血腥場面就不說了,光在懸圃縣和市裡,“黑社會”的事就沒少發生,他在縣委辦當副主任和之前就曾親眼看到一個民警在仿古一條街被砍成重傷,後來砍人者雖然被抓但不久就又出現在仿古一條街上,只是陪錢了事。
可見一些人的能量和懸圃縣社會治安的現狀是多麼嚴峻。
正因爲如此,肖子鑫才格外同情鄧老爺子一家的遭遇。一個公安民警執法被砍後尚且無人理會,何況一個農民?既然答應了老人家,就要去辦。他想,先暗地裡查查看,如果情況屬實,靠自己的力量是肯定不行的,但他上任後,一旦有機會就要查明這些案子背後的來龍去脈,爲老不信們作主,也要想辦法把情況向省裡反映,也許只有省裡重視了,懸圃縣的事才能徹底解決。
這也正是最近他上任縣公安局之後決心嚴肅處理高毛案子的一個重要原因!
高毛不當面在辦公室指着他鼻子開罵,他心裡還想治這個小子呢,高毛一罵,正好給了他機會,何況還有孫偉支持:拘!
呵呵,結果這一拘不要緊,刑警大隊長安心立馬就通過特情查出了高毛涉嫌滅門大案的重大線索……
如今,高毛已經招供,案子已經移交檢察院。
那個金老八……
金氏兄弟有八個,全住東昌區內。老大金成海、老二金成洋、老三金成江、老四金成泊……直到老八金成林。
八個祖祖輩輩不曾離開過鋤把不曾出過山溝的鄉下人,如今在懸圃縣市成了婦幼皆知的“八大金剛”,兄弟八個也搞工程,也做娛樂、煤炭、木材等行業,在市區裡蓋了八幢馬賽克掛麪的小白樓,過起五十年代被政府鎮壓的地主陳大卵子也沒能過上的好日子來。
八個兄弟八隻虎。尤其老大金成海名聲最爲響亮,是金鑫工程木業集團董事長、市政協委員,兼個體私營企業協會秘書長。與當地政界、司法界、工商界及各階層人士均有特殊關係,被公認爲懸圃縣個人財富最多的首推金老大。
其次就是這個金老八,人稱八哥,綽號“金老八”。開着一家工商、稅務、公安、檢察、法院等執法部門不敢管,同時又是上述機關不少人經常涉足的天賜宮“將軍夜總會”。連工商稅務和司法機關的一些人平時都跟金老八叫“八哥”。
將軍夜總會無論外表門面還是裡邊設施都是一流,與長春哈爾濱等大城市同業相比,毫不遜色。金老四則有一家“北國之春大酒樓”,兄弟兩個就集懸圃縣市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於一體。其他兄弟幾個也都各有各的領地和行業。
據銀行知情者透漏,金家八兄弟的資產加起來差不多能買下“仿古一條街”,別看平常他們各幹各的,小事電話聯繫,一旦有啥大事,轉瞬之間就形成一個拳頭。
這樣的來頭,處理完高毛之後讓肖子鑫顧慮重重。
家裡人和小女友知道他在調查黑社會,柏心鈺說:“子鑫,你算了吧,找死啊你?”
父親和母親在農村聽說後更是反對:“兒子啊,你好好當你的國家幹部得了,別管那些閒事呀,‘黑社會’是你管的事呀,啊?有公安有法院,還有檢察院,就顯着你啦!你去當政委就好好給人家辦事,別得罪人,人家都裝啞吧,你一個政委放着好日子不過,逞什麼能呀?”
父親也在電話上跟他說:“你沒看電視報紙上說,這裡那裡殺人的事,不都是象他們這些人乾的啊?你不爲自己想想,可你還有女友和老人呀!”
肖子鑫不吭聲。他知道跟他們說不清,但有幾天,處理完高毛,在這個小子的卷宗上籤上他到公安局當政委之後的第一次領導簽字之後,他真的沒再讓人下去調查,一心一意上班。
女友柏心鈺背後跟他一再囑咐的話給他壓力很大,是啊,在今天這樣的法制環境下,懸圃縣委、縣政府和執法部門對有些問題都諱莫如深,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當個太平官,平平安安等待孫偉過一段時間調回市裡後,接過他的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職務,更沒有力量跟黑社會鬥(還是那句話,他不怕黑社會,只怕社會黑啊)一旦讓那些人沾上,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可是,沒幾天他又開始行動了,只是讓刑警大隊長安心調查的方式更加隱秘和小心。
他自己甚至還去了仿古一條街。
雖然同在一個縣城,但過去肖子鑫除了奉命接受高縣長時期讓他暗訪調查仿古一條街的事情之後,從未有過這種特殊經歷。爲了搞清問題,儘可能多地瞭解這條街的內幕情況,他便衣便服連續多日利用下班後午夜前這段時間走進仿古一條街,他看到,雖然經過多次整治,但那些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三陪”小姐仍然嘻嘻哈哈大多是爲一些新貴、無賴們服務的。
他無法知道她們來自哪裡,爲什麼會走上這樣一條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命運之神卻無一例外把她們綁在了新貴、無賴們的身上。
通過聊天,肖子鑫瞭解到她們之中,有爲實現‘富裕’夢而輕拋濃情的高考落弟者,有在校大學生,有看破紅塵死乞白賴巴結新貴甘願賣身的及時行樂者,也有爲戀人不顧一切賺錢然後希望成家好好過日子的癡女子,還有賣身爲孩子賺學費、爲丈夫或父母治病的……
刑警大隊長安心他們的工作也頗有成效,幾天的調查下來,肖子鑫心情沉重,感慨萬端。
仿古一條街是個小社會,社會風氣卻彷彿是更大的仿古一條街。一幅幅荒誕扭曲的現象是可怕的,它顯現出一種令人瞠目的社會現象;而如果避諱這種現象在懸圃縣的存在和發展,則又是可悲的,因爲把老百姓的無奈與迷惘掩飾起來,只能使這座城市更加愚昧和瘋狂。從一個個“食色狂”的變態舉動和一擲千金的狂言中,他看到了遠比鄧老爺子哭訴更令人心驚肉跳的事實。
仿古一條街,每天都在上演着許許多多奇譎的故事,融匯着當代人許多困惑與無奈,迷惘與掙扎……
如果說,過去的政治運動譜寫過無數的歷史悲歌,那麼,今天的仿古一條街又在上演着多少法制建設中留下的歷史遺憾呢?
一個月後,時間已經進入初秋,在市人大例會上,肖子鑫出示了調查報告,其中有“三哥”高毛利用“洗浴娛樂中心”、金老八利用“將軍夜總會”進行非法活動的部分證據。他還進一步表示,這些證據僅僅是這兩個帶有黑社會性質團伙犯罪的一部分,他說三哥高毛的案子已經結案、金老八的其他嚴重犯罪應該責成公安機關立即進行調查。同時上報省人大常委會。
肖子鑫還着重講述了引發自己這次決心調查的起因和鄧老爺子一家的悲慘遭遇。
一石激起千層浪。仿古一條街的現實和金老八、三哥高毛等人帶有黑社會性質犯罪事實的初步曝光,震動了人大代表。
肖子鑫介紹說:
據他調查,一些執法部門的同志背後告訴他,懸圃縣前期的幾個涉黑團伙陸續打掉後,現有勢均力敵並駕齊驅的三大黑勢力:三哥高毛、孫成江和金氏八兄弟團伙。去年5月在江心島公園一帶火併造成惡劣影響的就是孫成江和高毛黑幫,事因出在爭奪地盤和勢力範圍上。
“懸圃縣黑惡勢力的囂張氣焰,加上此前多次發生黑惡勢力公開槍戰,殘害婦女,殺人搶劫,欺壓羣衆,欺行霸市,置辦色情服務產業獲取暴利等等,大多數都與這些團伙有關。”
至於偷盜、詐騙一些案件更是家常便飯,小事一樁。
黑惡勢力橫行無忌,使懸圃縣無寧日,人民羣衆怨聲載道。甚至民間發生糾紛,羣衆不找政府有關部門解決,卻想方設法請黑道人物評判是非,主持“公道”。整個是人妖顛倒,黑白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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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島火併發生後,雖說驚動了北京,引起了公安部的高度重視。省公安廳也直接派人進入懸圃縣偵查,組織專案組部署對黑社會勢力的嚴打行動,下定決心調整公安局內部領導班子,並最終將孫成江、高毛和金老八收入網中,確保了打黑除惡行動的勝利。善良的人們以爲等待孫成江、高毛之流的似乎只有滅亡一條路了。
其實不然。
肖子鑫說,這些只要看看今天的現實情況,就一清二楚。人是抓到了,“紅幫”後臺也有人被雙規。但這些人的內線“保護傘”不止一個,而且背後的主線毫毛未損,“這使懸圃縣的那次反黑行動一進入審查起訴階段就遇到重重困難,也足見黑惡勢力已經滲透進政界和各種權力、執法機關的嚴峻現實。”
“時至今日,只有某些人的文字和材料作證據,而孫成江和金老八等人拒不承認有罪,先後都已經獲檢察院批准取保候審,現在仍然在仿古一條街橫行霸道,爲所欲爲。”
三哥高毛滅門大案要案和孫成江、金老八一事在縣人大會議正式被揭露之前,縣委、縣政府早已對此內幕有所瞭解。原縣委書記王國清被逮捕,新書記高文泰到任後,如今之前牽涉其中的任何政府官員都不承認事情的原委,但一些不可否認的客觀存在擺在世人面前,誰也不能迴避鐵一般的事實。
被視爲金成海“鐵哥們”的原公安局長於大偉,在金老八拒不承認有罪之前向有關部門說明過“以前跟他們兄弟走得較近,但僅僅是吃吃喝喝”一事屬實。還有負責審查金老八的有關檢察人員披露過,他對金老八、三哥高毛陳述的事實早已獲悉,包括公安機關移交的偵查案卷及其材料。
最早在三哥高毛、金老八他們被抓之初,當時審查三哥、金老八涉嫌組織、領導、參與黑社會犯罪和色情產業犯罪事實的張國強律師也曾披露過因某種壓力被迫放棄了對這幾頂罪名的審查……
“那麼到底是由哪一層政府機關施加的壓力卻不得而知,誰又能排除掉是一位神秘的大人物所爲呢?”肖子鑫語氣氣憤,臉色嚴肅。
會議氣氛是凝重的,有人插話說:
“現在懸圃縣市的確很複雜,在‘發展’的大旗下,這些人各自都找到了靠山,他們不會坐牢,要辦他們違法犯罪,也要等到縣委書記高文泰瞭解情況之後。前段時間就聽說要整治,可半年時間過去了,又沒了動靜。這樣就給了三哥高毛(如今已提前拿下)、金老八這些人一個極好的喘息之機,展開全線出擊,打牢新的靠山,誰也不敢保證一些縣委的人和市裡背後的領導就不愛錢……”
“這些人希望把社會治安的黑洞弄得更大,動搖執法部門的威信,同時拉攏幾個‘通天人物’,在執法機關內部引起摩擦,加深相互的無謂猜忌和爭鬥,新書記和新公安局長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八方迎敵。”誰都能夠聽得出來,肖子鑫的話十分尖銳,但對於高文泰書記和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孫偉也多有維護。
的確如此。
上次嚴打之後步履艱難的審查在不同的背景之下進入了新的階段。孫偉局長和刑警大隊長安心他們後來發現,自己辛辛苦苦辦下的大案要案,自從案件移交檢察院以後,檢察院也針對三大黑惡勢力一事作過調查,但得出的結論尤其在孫成江、金老八問題上卻截然相反。
我考!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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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此,肖子鑫進一步強調指出,公安機關與檢察院之前曾多次發生了磨擦。
誰也沒有想到,肖子鑫向人大常委會彙報之後馬上就有人知道了。有些風言風語傳到他的耳朵裡,也有人偷偷告訴他小心點,有些事能壓就壓下吧,“你剛剛當上縣公安局的政委,正是踢開頭三腳,藉機多交朋友的大好時機,何必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呢,什麼好處也撈不到,說不定還給自己找麻煩?”
肖子鑫感到現在的人際關係太厲害了,自己在人大會上講的事情,怎麼馬上就有人跑風了?看來社會上那張看不見摸不着卻無所不在的關係網人大代表中也有,人大並非一塊淨土。
難怪黑社會這樣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