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某年某月某日,肖子鑫臨幸市委黨校。可以說是大開眼界,一下子認識了許多人,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各自機關部門裡的風雲人物,這裡不具名者,一是避免不必要的對號入座,二是鑑於它的普適性,好比代數式或狗皮膏藥,貼誰都一樣。
簡單說吧,有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等……
大家見面,由於都是來自基層的幹部,經多見廣,差不多一見如故,很快就能相約一起出去喝酒了。中國是個不乏統一禮儀的國度。比如省之於市縣,市之於縣鄉,縣之於行政村等等。例如,一個黨校的開班典禮或校長訓話,其氣勢、排場有時絕不輸於中央一哥之於省府市府。此次學習,對肖子鑫來講,不過芥末公事,例行而已。
開班典禮之後,灑掃庭除焉,反正一切都安排得油光水滑。
且看食堂一出,上從大堂經理,下到炊事員,服務員,以至就餐的學員,早已打點停當。比如就餐的學員,必得是來自各地方極優的,還得是黨員,且上查祖上三代根正苗紅者。
如此,大門口的保安依然繃着鐵板也似的長臉,警惕地審視着每個往來的過客,似乎民衆的爪子剪削的還不夠。
終於,老大(市委書記)來了:掌聲,願意和不願意的,快節奏和慢節奏的,嘩啦嘩啦;堆出來的笑臉,或者簡直就是哭臉,蓋因長期緊繃的麪皮突然要綻開四放,除非專業訓練;握手,問話,擺pose,“隨意地”和一小姑娘(也是此次黨校青幹班學員)親切交談。
於是閃光燈四起,臨幸也便結束——
鏡頭纔是硬道理。
次日,省市各報紙便有了讀者跳版幅度最大的一版:某市委黨校新一屆青幹班於某年某月某日隆重開班的通稿,配發沐某同學以春風的巨幅玉照。
這樣的膠片視察,鏡頭外交,每日不知凡幾。如此,政客作秀,各朝通例。漢堡也罷,燒烤也罷,本質上,不過一道當代版賈府的茄子雞丁。
而作爲新學員其中之一的肖子鑫,在懸圃縣政府這一年多也經見多了這種場面,只是這次又要比縣級領導出面視察工作隆重了許多,心裡不免有些雞凍。他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裡好好學習黨的理論,好好珍惜這次縣裡給的大好機會,爲自己今後在仕途的更大程度上的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不過,心裡卻是忍不住走神。肖子鑫記得自己小時候總能讀到鍛鍊淚腺的媒傳先進事蹟。比如領導人的“艱苦樸素”,?一雙襪子破了多少多少個洞,一雙鞋子穿了多少多少年,或者一件襯衫打了多少多少個補丁。素樸若此,眼淚也就吧嗒吧嗒地流了。
後來到了懸圃縣尤其是進了政府辦之後才知道,領導者哪怕是區區的一根香菸,也是通過專門渠道,經由九九八十一關,特供的。呵呵,那麼,眼前的這位只見過兩三面的市長又會是怎樣的呢?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說的是古代,卻不道現代亦然,不過“一騎”也許變成了“一機”,“荔枝”變成了“武昌魚”,或別的什麼東西而已。
又常見電視上對領導者“勤政”的宣傳。但見步履蹣跚的皤皤尊者,面容瘦削,老人斑明晰可見,且又癌症纏身,本該頤養天年的時日,卻楞是發揮着餘熱,戰鬥在一線,據說連上廁所也要披覽報刊或文件,在大學生時代,每當看到這些個感人肺腑的鏡頭,肖子鑫不爭氣的眼淚又要吧嗒吧嗒地流了。
然而現在想來,如此“鞠躬盡瘁”,是朝廷把人不當人啊,呵呵,抑或那椅子是定做的,別個屁股坐不得?
才知道兒時的眼淚是多麼的廉價和無厘頭。
以上都是小而大者,其他大而小者如後世的x運,x博,x慶閱兵,甚至春晚等等。無一不是。
比如當時正在全國極力爭取的x運,一場全球運動會而已,卻照例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國帑靡費無數。菜刀實名,禁止燒烤不說,片區的屋頂竟被統一塗成了紅色,據說是爲了便於國際友人的觀瞻。難怪近來網絡上隋煬帝激動異常,終於找到組織了。
呵呵,肖子鑫忽然發現自己又走神了,趕緊回過神來,繼續聽領導講話,市委書記講完了,市長講,然後又是校長……要而言之,賈府的茄子雞丁,指貌似(或本當)素常儉省,實則靡費張揚的行爲或物件。那麼,可想而知,這次黨校學習,也是一次極好極難得的政治洗禮了……
肖子鑫到黨校學習那半個月,學習到點啥沒有?呵呵,實話說,啥也沒學到,不過人是確實受到了一次精明的洗禮。
領導講完話後,第一餐自然而然是聚餐,內容豐盛,不在國宴之下。
所以,肖子鑫印象極其深刻。
可是,第二天開始,吃飯便是學員各自換飯票,然後吃多少打多少,親自到飯堂口去打,肖子鑫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了……
至於那些神馬特色理論,不用學,二十年前肖子鑫還是小p孩時就能倒背如流。
他就是天天聽着廣播裡這些大話、套話、廢話成長起來的啊……
何況,肖子鑫到了懸圃縣政府辦之後這一年多,他整天給領導們寫的也是這些東西,從上到下報紙雜誌刊登的也是這些東西哈……試問,還用學麼?說句不好聽的,即使是肖子鑫一腳下車落在黨校的地盤上,然後馬上就叫他上樓進教室參加有關理論考試,他閉着眼睛也能答個100分!後來他才知道,連黨校那些成天以教授這些理論爲生的教授們心裡都不信的東西,誰有興趣真的去學呢?
不過,即便如此,前來參加培訓學習的這些人還是很珍惜他們有幸被各自的領導列入“第二梯隊”作爲重點培養的機會……
這其中,有一個人成爲了肖子鑫的忘年交,好朋友。
此人叫潘鵬程,35、6歲年紀,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但就是招人喜歡,是鄰縣一個政府辦主任,相當於張主任那個角。在那次參加市委黨校的青年幹部培訓班中,潘鵬程成了青年幹部圈最受關注的人物,潘鵬程簡單得很,簡單到不習慣自己和自己打架,不習慣在一起說話時說另一個人,也不知道自己仕途有多紅。
那麼,他傻麼?不!如果有人這麼認爲,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因爲他很珍惜這次機會,“沒有人補上來”。潘鵬程認真得很,儘管他比肖子鑫當官的經歷更長,官也更大,官場經驗更豐富,懂得那些套話大話屁話更多更精深,然而他在上課時會再次入戲,認真看教授說話……
於是就有了後來讓肖子鑫這個同樣受人關注的人分手時說的:“和潘主任在一起學習,雖說黨校沒教個啥,但是跟他在一起睡覺也是一次出軌般的暗爽啊,呵呵,而不是明爽。”
“哈哈,小肖啊,”潘鵬程聽到肖子鑫如此誇張,不好意思地問:“你這是誇我哈,還是罵我啊?”
“呵呵,當然是誇了,豈止是誇,也是真心實意敬佩呀!”肖子鑫說,“教授那麼多廢話你一個大主任都能聽進去,還那麼認真地做課堂筆記,你要不當官,當大官,誰當?否則就是沒天理啊……”
說得大家無不點頭,哈哈大笑。
的確,那些教授們上課也喜歡說些理論之外的真實現實,學員們反倒會很提氣,也有了精神嘻嘻哈哈議論一番。
這些都是發生在市委黨校的事,開始肖子鑫有些隔膜。不若身邊,可時時耳濡目染的。
在那麼枯燥乏味的半個月學習中,肖子鑫如果不是遇到了這個表面老實巴交、內心世界極其豐富精明的潘鵬程,他都不知道那難熬的半個月究竟如何才能順利熬下來。也正是因爲有了這個人,而且幸運的是肖子鑫一到黨校報到還跟他分到了一個宿舍,於是,一切都彷彿瞬間變得有趣些了……
一開始,肖子鑫無論是上課還是其他活動,幹勁十足,處處表現積極努力,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希望。黨校的校長很器重他,什麼原因即使是到後來肖子鑫也不知道,不過這倒讓他即使是在一個相對陌生的地方的心理壓力下,也覺得一切貌似都沒那麼糟糕。
黨校的住宿條件非常之好,二人一間,標準間,恰好,肖子鑫有幸跟那個鄰縣的潘鵬程主任同睡一房。
這些地當地吃香喝辣的人物,冷丁碰上這麼個條件,不知是有意讓他們“吃苦耐勞”一下,還是歷來就如此,肖子鑫還差點,農民的兒子,在大學生時代也吃過大食堂,吃好吃賴倒也不是太在乎,反正也就半個月而已。可是對於潘主任這些當了很久的官,又跟着縣主要領導風光慣了的人卻受不了啦……
到第三天早晨,潘主任一起牀就接了個電話,然後轉眼又有人來找他,他介紹說這是他們縣政府辦的副主任,他的副手,肖子鑫趕緊起身跟來人握手寒喧。然後二人坐在牀上,那個人低聲下氣跟潘主任說了些什麼,潘鵬程對着那個人嘟嘟噥噥在那裡罵上了,罵些什麼,肖子鑫也聽不清,反正是沒好話。
“潘主任,走啊,下樓去打飯去啊?”肖子鑫洗漱完畢,招呼他。
潘鵬程說:“行了行了,小肖啊,我來了個同事,有點事,你拿我的飯盆和菜票,去幫我到食堂給我打兩份飯吧!打兩個人的!我tmd實在……”
辦公室主任從牀上站起來,抹了抹紅眼睛,端着飯盆遞給肖子鑫,讓他到食堂打飯。
打飯,肖子鑫不在乎,他跑腿跑慣了,反正打一個人的飯也是下樓跑一趟,打兩個人的飯也不會再多跑一趟,可他還是希望跟潘主任一起下樓,路上多說會話。不過人家有客人來,唉,算了……昨天晚上臨睡覺,潘鵬程說他這兩天吃得不好,實在是吃得嘴裡淡出個鳥來,這幾天想出去改善一下,又沒有時間,不吃還餓,“小肖啊,勞你就幫我多打一份吧……”
“好的,潘主任,那你跟同事說話,我去了哈!”肖子鑫蹬蹬蹬,關上門起身就下樓奔食堂去了。
宿舍裡剩下潘鵬程和那個人在,潘鵬程氣得摔了一隻杯子。“媽的,他小胡也太膽子大,太歲頭上就這麼動了刀子。”原來,早晨他剛剛接到的那個電話是從他所在縣裡打來的,而來找他彙報情況的這個副手也說這幾天縣裡有人背後在壞他。當然了,能夠壞他們二人的人也不是無能之輩,而是縣裡的另一個有背景的年青人。
兩人說了一坐,潘主任接着抓起電話,讓總機接縣裡。總機那邊接電話,他又突然想起了肖子鑫,想起肖子鑫處理事情的水平,氣馬上又消了,讓總機撤了那個電話。
等肖子鑫打飯回來,三人隔桌子吃飯。潘鵬程伸筷子挾了一口小鹹菜,想了想對那個同事說:
“老寧,我告訴你,吃完飯,你就到市委那邊找陸書記,把縣裡的一些情況向他反映,看他什麼意見!縣委的事,找市委合適!”
肖子鑫瞪起眼睛,不知他們究竟說些什麼,再看一眼那個人,眼睛一轉,低頭不語吃飯,想起剛纔潘鵬程接的那個電話,嘴裡罵人的那一幕,估計可能也是他的縣裡有事情吧。
“不行啊,潘主任,這事您不能推,您是老領導,這事您還不管,人家陸書記會管?我不找陸書記,我就找您!”
潘鵬程禁不住罵了辦公室副主任一頓:“讓你找陸書記,你就找陸書記!這事你讓我怎麼管,讓我去跟小胡吵架嗎?有組織渠道,你爲什麼不找陸書記?這點道理還不懂嗎?”
辦公室副主任懵了頭,用筷子根颳着自己的滿頭濃髮,颳了一陣,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說:
“好,好,那我聽你的潘主任,去找陸書記!”
在旁邊低頭不語吃飯的肖子鑫好象終於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了個一二三四五,聽了個大概齊,但是他仍然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心裡卻說,看來在哪個縣裡也不太平哈?是人的地方就有矛盾,何況在他們這個位置上的官場!吃過飯,那個辦公室副主任就匆匆忙忙跟潘主任告辭,去找他們嘴裡所說的市委書記了。
等他一走,潘鵬程又有些傷感。唉,爲了自己,推走跟自己多年的同志,是不是太自私了?但從大局出發,他現在是不能和小胡鬧仗的。那樣對全局太不利。不過就這樣犧牲同志,他心裡又不忍。這樣思來想去,一上午也沒學習好。
後來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忍不住跟肖子鑫說了這件事。
肖子鑫感慨萬端:“其實,我們縣也一樣,哪裡都是這些破事,當官不易,鬥爭很激烈哈……”
過了有一個禮拜,市委書記給黨校打電話找潘鵬程,電話裡,那邊問他說:
“潘主任,你們縣有人告小胡的狀,你知道嗎?”
潘鵬程假裝一愣,說:“不知道啊。怎麼了?爲什麼告小胡的狀?”
肖子鑫坐在他旁邊,偷偷摸摸地自樂,只聽那邊的人說:“你們縣委辦公室的寧主任,說小胡泄私憤圖報復,撤了他的職。我已經跟小胡通電話,看來不是這種情況。這個辦公室主任有作風問題,在縣賓館混來混去,和幾個女孩子不清楚!這些情況你清楚嗎?”
潘鵬程一聽這話,在這邊就更裝糊塗了,說:“是嗎?我不知道啊!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人是不適宜呆在縣委!”
那邊打電話的人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個辦公室主任,處理過去就算了。我以爲你在政府辦這邊跟他們縣委辦那邊有聯繫,以爲你知道呢,不知道就算了,給你打個招呼。我已經同意小胡的處理意見了!”
潘鵬程說:“這樣處理很好,這樣處理很好!”
然而一放下電話,潘鵬程又生起氣來,嘴裡大罵不止。“媽的,這個小胡果然不是東西!什麼作風問題,藉口罷了。撤一個人,總要找些問題。這個辦公室主任愛和女人接觸我潘鵬程是知道的,但過去他也接觸,你小胡怎麼不舉報,不揭發?現在你一當縣委書記就撤人,這不是改朝換代是什麼!”
直到這時,肖子鑫考!聽出來個個數,我考!原來也是權力鬥爭,而且那個潘主任嘴裡的所謂“小胡”是個縣委書記啊!難怪……
他也不知道說什麼,聽笑笑,同情地看着氣憤之極的同室學友。
“什麼人沒有問題?抓什麼人什麼人就有問題。”潘主任氣死了,依然在那裡一個人大罵,“誰不愛和女人接觸?無非程度不同罷了!接着又想起自己對老部下見死不救,有點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可話說回來,他在小胡手下,自己也無能爲力。誰叫你有作風問題?”
肖子鑫點頭:“是啊……”
“這問題一抓一個準,我潘鵬程能去證明你沒有作風問題?我不是見死不救,是沒法救。救不好連自己也拖着沉下去。”
聽了這些話,肖子鑫忽然開始想念一些人了,自己前不久做的那些事,當時沒覺得怎麼樣,只是氣憤而已,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在老天照應,不僅順利地引起了省紀委的重視,而且那個縣委書記王國清也徹底倒掉了。不過如今聽了潘主任他們縣裡的一些事情,倒有了些後怕,再次告訴他官場難混啊……
不過,總是有機會和意外存在!
於是從潘主任那件事上肖子鑫心裡又得到安慰。這樣思來想去,一夜沒有入眠。直到黎明,東方出現朝霞,他又突然想起高縣長,一切問題似又想通了。又對即將開始的新的一天黨校學習鼓起了信心,他吃了兩塊蛋糕,忘掉這件事,又精神抖擻去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