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鑫和他派出的史副廳長及省公安廳人馬還沒到達濱江市。
第一波處理這一重大事件的人馬只能是濱江市公安局,在去案發現場的路上,劉海洋要求司機把汽車停在雨水中的市委大樓對面廣場上。
天氣晦暗,颳着大風,電視臺的幾個記者冒雨跑到他跟前,他說了幾句話,如同這種情形下本該做的那樣,他儘量放鬆心情把話說得平靜一些:“對不起,我也是剛剛知道,暫時我什麼也不便對你們說!”
突然之間變得如此陌生的市委大樓,像一個擾人神經的沉重的龐然大物聳立着。
他真想快速逃離這個莫名其妙的龐然大物,放棄一切還未來得及消化的有關它的主人的不幸消息,進入這個大門,坐到那間寬大的辦公室外間沙發上,耐心地等待着秘書出來通知他可以進去了。
然後,接受任務,做些事情。
但是,現在任何事情也不能做了,主人已經離開。
這種情況下,心裡的壓力似乎到了極限,而且由此產生了心靈上的重負和一種不祥之感。
幾分鐘前,他把接到的案情報告給了局長,感到心裡越來越冷,按照重大突發事件應急預案,封鎖現場,接管山莊,把裡面的所有保安集中起來問話,這是他發出的第一個指令。
可是,到底是什麼人要這樣幹呢,難道紫花池山莊的滅門事件是真的嗎,一邊是突然而駭人的消息,而且是下面派出所報告的,一邊是他熟悉的、不可戰勝的、強大的省委常委、市委書記。
可能嗎,雖然他已按緊急預案作出了所有反應,但是他似乎仍然沒有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開車!”
司機看到支隊長無力的手勢,車子迅速離開了市委大樓向現場駛去。
雨下得越來越大,劉海洋的頭腦卻清醒起來,他已經毫不懷疑山莊血案的真實性,知道現在他應該怎麼做,怎麼做纔不至於日後想起來有遺憾或失誤的懊悔。
凡有幸進過紫花池山莊的人,都會對那裡印象深刻。
重巒疊嶂,峨峨神秀,古木蒼藤,危峰入雲,地下涌出溫泉股股,因五女峰溫泉水屬乳白色與暗綠色兩種單純硫化氫泉,加之涌量充沛,別墅內均充有天然泉水浴池,使其身價倍增,“紫花池”因此得名。
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裡就被省委、省政府各機關和鐵路局、冶金廳等部門闢爲療養院,不過那時都是爲領導準備的公共設施,一般人不要說享受,進都進不來。
到了近年,公共利益趨於私有化,如今山左山右,山前山後,青峰翠谷間,蒼松密林內,一幢幢新建的中西合璧嶄新豪華別墅則更令人矚目,這裡的主人們無不營造出屬於各自的“人間天堂”。
紫花池山莊里居住高級別墅的“村民”主要以省、市、區平素不願曝光的官員、有錢有閒階層、新貴族和部分文藝界大款演員爲主,因此事件發生後倍受警方關注,遠比一般發生在街頭百姓之中的命案更爲重視。
聞訊紛紛冒雨趕來的新聞記者(包括中央直屬媒體駐濱江記者站)全部被堵在山莊警戒線外面的大雨中。
沒有人知道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家京城大報對紫花池山莊的說法,極其準確地反映出老百姓對這裡的本質印象,如果說別墅的豪華和奢侈讓人大吃一驚的話,那麼,裡面還有許多不爲人知的保安措施更讓人目瞪口呆。
一道四米高的鐵柵牆爬滿青藤植物,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裝有警報系統和隱蔽紅外線攝像系統,除此之外,周邊還設有六七個崗亭,整個山莊象軍事基地一般實行封閉式的安保管理。
大門日夜有3名訓練有素的保安輪流值班,另有多名保安人員在山莊內進行24小時不間斷的巡邏。
但是,就是沒有安全感。
一般百姓原以爲住進這樣的地方,無異於進了保險箱,哪知道保險箱也會出現意外。
前年,由於一起盜竊案,山莊總經理丟職,繼任管理者隨後簽發了一項《關於嚴格實施審查〈出入證〉制度》。
這項制度的基本精神是:凡山莊內爲“村民”服務的各種人員,必須無條件地履行自己職責範圍內的原則工作,保安的一切都簡單明瞭,他們重歸於半軍事化的生活方式,並且經常圍繞這種方式進行各方面的強化訓練,保障村民們是幸福安全的。
然而,山莊並非僅由一個階層組成,不說領導特權,就是那些雜七雜八的有錢人也不會輕而易舉地適應新的保安措施,他們既要安全,更要特權,白天晚上出出進進的朋友們,讓管理和自由雙方都十分頭疼,整頓只能讓保安們更加無所適從。
這種情況下,靠複雜化的保安措施保證絕對安全是複雜艱難的,許多方面不敢越雷池一步,由於保險箱堅固無比的特殊作用,不出事便罷,出事就是大事,好比封閉的高速公路,出事就是車毀人亡,羣死羣傷。
有人說,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
反之呢。
出事了,具有如此衆多保安,在如此衆多領導、演員、有錢人居住的特殊場所,具有如此嚴密保護的情況下,突然出事了。
只能有一種解釋:保安系統失靈了,因此整個機器不能轉動,歸根結底,一切都沒有服從於保安管理的嚴密措施、原則、條例,導致了致命紕漏,概而言之,某一個“村民”給自己帶來了災難,如此而已。
有人企圖攀爬圍牆入內,立刻被警察喝止。
外邊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出不來,山莊電動大門被警察冒雨控制,保安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柳雅緻就在這些不惜一切代價追尋新聞線索的人當中,她打着花傘,在給什麼人打電話,雨水不斷從四周飛濺在臉上、身上,下面兩條褲腿和鞋子已經不知不覺間溼透了,不舒服地緊貼在腿上和腳面,但話筒裡沒有任何回答讓她感到滿意。
幾乎所有無孔不入的記者們都無計可施。
警察就是警察,在警方的嚴密保護下,誰也無法例外,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搞到哪怕是一星點的東西,只是風傳着裡面“滅”了“門”,但滅的是哪一家,主人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什麼身份,原因何在,卻無法探聽得到。
他們枉自揹着槍炮一樣的攝像器材圍着警察打轉轉,在雨水橫流的水泥地面上來迴繞圈子,透過電動式伸縮大門,偶爾只能透過樹叢遠遠看到警方人員匆匆忙忙被澆透的身影,更給這起風雨如晦中的案件增添了許多神秘氣氛而變得撲塑迷離。
當然,將記者們堵截在大門外,不可能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
記者之所以成爲記者,因爲他(她)們應當是可以突破一些什麼的,柳雅緻好像失去了耐心,氣惱地關掉手機,去跟警察交涉。
如今出點事,即使沒有上面某位領導發話,層層迭迭的機構和人員也會自動實行封口負責制,誰開口誰負責,成爲各地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約而同地形成種種事實上的新聞管制。
依柳雅緻看,新聞採訪就是這麼簡單,除了國家機密,沒有禁區,令人費解的是,爲什麼這樣一個問題在許許多多的領導看來竟是如此複雜繁亂,模糊不清。
重要的是,讓記者承擔自己的使命,儘快幫助社會和老百姓瞭解一些真相有什麼不好,社會會亂,黨的“形象”會受損。
無論地方政府遭受怎樣的指責與詬病,但保護意識始終勝於一切,家醜不可外揚,哪怕死的是一隻雞,總能輕易找到藉口,早在警方人員到場之前,一切“保密”工作已經啓動,警戒線立即拉開,何況濱江如此敏感的部位,突然發生如此敏感的事件,記者們縱然長着三頭六臂也是枉然。
教科書上說,軍隊、警察、法庭、監獄是國家暴力機器,而且這話還是著名的馬老頭子所說,不曾想,幾十年改革開放之後,國家暴力機器非但沒有使犯罪率下降,反而使社會暴力事件升級到了紫花池山莊,不管死的是誰,原因如何,敏感且善於聯想的記者似乎已經感到裡面的事件並不簡單,幾乎成爲名副其實的“暴力犯罪”對抗“暴力機器”,這是所有善良的人們無法想象的。
傾盆大雨仍然在下個不停。
經過不懈努力,有人終於通過堅挺的關係搞到了一點可憐的信息,立刻激動人心地大叫:“什麼,什麼!!大聲點,聽不清!”
喊話的氣流將嘴邊的水珠噴得老遠,“哦,好,好好好,知道了……”
儘管信息簡單而模糊,但對於一個記者來說,此時此刻卻堪稱彌足珍貴,這個時候,誰搶先拿到裡面的東西誰無疑就搶先爲自己的報社拿到了頭版頭條。
內部消息說,出事的是22號別墅。
有人立即說,我知道是誰了,是……哦,天哪。
負責對別墅和現場外圍進行勘查的刑警正在冒雨進行第二次仔細檢查,從山莊內部到周邊環境,非常仔細,事發後,調查人員搜查了所有地方,連垃圾也不放過,希望發現殺人者的犯罪動機……連附近停放的所有轎車和保安崗亭都認真搜查過了。
警察工作讓人討厭和無奈,但身在其職的人又深愛並迷戀着這一特殊職業,這是大多數警察的真實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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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警方在緊張狀態下工作,外面圍堵的記者們也開始圍繞着22號別墅展開有限信息的搶奪大戰,既然無法進入現場採訪,那麼就轉而求其次,這個時候是記者們利用平時積累起來的人脈大展身手、各顯神通的最好時機。
他們同樣想到,這是否一場政治謀殺。
……
如今是個十分怪異而詭秘的時代,有時候,儘管正常新聞渠道被封鎖得嚴絲合縫,但背後的關係網卻漏洞百出,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信息通過不同渠道不斷而迅速地散發出去。
正如有的人開玩笑說的那樣:紀律還是那個紀律,甚至比過去更嚴肅更詳細,但是執行起來必然走樣,很難再有上個世紀那種鐵板一塊的保密效果了,任何重大嚴肅的事情都有外泄的可能,何況一起案件。
不知是堅固的保密制度已經不堪一擊,還是強大的關係網被打磨得百練成精。
柳雅緻是最先有所斬獲的少數幾個記者之一,她一邊焦急地把得到的可憐短信保存好,一邊漫無邊際地思考着。
由於職業的關係,她接觸了太多的與新聞權利相關的事情,別的不說,就採訪執法機關而言,公安、法院、檢察院,哪個門都不好進,如果沒有關係,公事公辦,想寫出深度想都別想。
犯罪嫌疑人一旦事實成立,他們無疑是罪不容赦的惡人,但採訪本身並非易事,那些接受公正審判的人,自然無話可說;然而正直守法的普通公民,萬一不幸無辜蒙冤,若沒有媒體的力量很難靠自身的權利洗刷清楚.
就是一些犯罪的人,他們或是爲了生活乃至生存的需要而爭取某種機會(如就業、貧困、特殊情況等),卻備受歧視,受到不公正待遇不得不挺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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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活命,就要採取如此慘無人道的手段,如此窮兇極惡血刃那些擁有大大小小的權力者,讓她一次又一次領略到社會矛盾和生存壓力是何等巨大,不難設想的是,爲了生存就不惜踐踏法律和良知,這種意念及其主使的行爲如果再向前發展會是什麼樣。
柳雅緻採訪這些人的本意是希望儘可能地瞭解或幫助他們,化解一些社會矛盾,然而許多方面讓她無奈。
無數罪案中,讓她感覺到在罪惡發展的各個階段,都存在弱勢人羣由“弱”轉“惡”的現象,包括大學生、下崗職工、農民等,因爲戀愛、失業、收入分配差距等問題,使罪惡的產生與升級有了社會基礎。
那麼,這起突發大案又是因何而起呢。
究竟是什麼人吃了豹子膽,敢對堂堂的市委書記人大主任下手呢。
迷霧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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