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下班鈴聲響起的時候,肖子鑫開完會(跟日本人的事情順利完成),跑到張主任辦公室,楊主任也在那裡,三個人開了個簡短的“閉門會議”。主要議題當然是有關高縣長和歐陽文博送來的那個錄像帶的。張主任和楊主任的意思,是把它直接交給市紀律檢查委員會,讓上面來處理。但肖子鑫不同意。
“行是行,可是……”肖子鑫這是頭一次在自己的頂頭上司面前說“不”,“這樣辦,我覺得力度不夠。”
“呵呵,什麼意思?”張主任和楊主任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問。
“我是吃筆桿子這碗飯的,張主任和楊主任你們當然更是如此。”肖子鑫好象早已深思熟慮,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靠山吃山,當初是張主任和高縣長把我從信訪辦直接要到了政府辦,不然的話,就沒有我的今天。憑什麼?當然除了你們看中我的人品之外,可能更看中的還是我手上這支筆吧!”
“多了我也不說,這次高縣長這事,背後怎麼回事我可能比兩位主任更明白,別誤會,我是說我曾經去仿古一條街調查暗訪的事,可能觸電了,背後有人怕事情敗露想先下手整他……可是,天賜宮夜總會那邊出事了!呵呵,天意吧!”
“所以我想,有了歐陽文博送來的這盤東西,加上我之前掌握的許多秘書,不辦拉倒,既然要辦,就有絕對有力度!”
“你的意思……是給市領導或省領導寄去?”張主任問。
“恩,是,”肖子鑫說,點頭後又搖頭,“但直接寄恐怕不行,力度還是不夠。今天下午一邊開會我一邊想這個事,怎麼辦,老實說我真的還沒想好,但爲了高縣長,我寧可這個秘書工作不幹了,也要堅決地站在他這一邊,徹底解決仿古一條街也就是懸圃縣個別領導的事情。我不能看着幹實事的領導遭到諂害,而幹壞事的領導卻幸災樂禍。”
張主任和楊主任沉吟半晌,點頭同意肖子鑫的想法,但囑咐他一定要慎重。他們打算一起寫這個舉報信,但肖子鑫說,還是他來起草吧,到時候他們在上面署名就行了,想想也是,畢竟這不是爲高縣長一個人而戰,而是爲懸圃縣而戰,對於肖子鑫個人來說,他事實上就是爲愛而戰!
混官場,最悲哀的就是沒有主子,混了一輩子,不知道主子是誰,而肖子鑫心裡知道,自己的主子就是高縣長。
他好,他就好,他倒黴,自己的官場生涯仕途前程也就徹底拉倒。
因爲,天意如此,誰叫他一到政府辦就受到高縣長重視並慢慢取得他的信任呢?從某種意義上他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高縣長給的。
他感到慶幸,不是什麼人到了官場都有這種幸運的,至少,他之前從來沒有給高縣長送過錢,禮也沒送過,人家卻如此器重他,不是天意是什麼?因此,高縣長有事了,不管結果是什麼,他都要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爲愛而戰!
此時此刻,他在劉斌局長的辦公室裡,跟劉斌談了很久,弄清了那盤錄像帶的來龍去脈以及他跟歐陽文博之間的特殊關係。聽了劉斌的解釋肖子鑫才恍然大悟,想起有次喝酒他好象曾經對他說過,他沒別的能耐,這些年當信訪辦主任唯一的好處就是認識了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有一些社會的朋友。而這個歐陽文博的父母就是一對長年累月上訪告狀的專業戶,劉斌給他們解決了不少生活問題,卻無力幫助他們討回公道。
不過,也正因爲這點,生死不懼的歐陽文博以他的理解和個性,成爲劉斌的社會“朋友”。有事,他願意爲他付出一切。
所以,關鍵時刻,劉斌讓他把錄像帶送給肖子鑫之後再跑路,他用局裡的車子送他走。
“你起怎麼辦,小肖?”現在,歐陽文博跑了,東西已經在肖子鑫的手裡,劉斌說完一些事情後問他。
“我沒別的能耐,這你知道劉局長。”肖子鑫說,咬了咬牙,“我只會寫一些狗屁文章,高縣長也是因爲這點特別重視我,現在他出事了,不管他究竟有什麼事,有沒有事,我都要幫助他渡過此劫——具體的就是我給報社寫信,給省市領導寫信,把我所調查暗訪掌握的有關王國清書記的事情全部曝光,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揭開懸圃縣的黑暗面,還高縣長一個公道吧!”
“恩……”劉斌點了點頭,沉吟下說:“好,我支持你,做人要有人格,要有良心,當初我看上你也是因爲這個。有什麼困難,你跟我說。”
“好吧,謝謝劉局長。”肖子鑫鄭重其事地說,劉斌笑了,“小肖啊,你怎麼跟我還客氣,咱們是一條繩子上的兩隻螞蚱啊……”
肖子鑫再一次發揮了他的鬼才,決心用手上的筆爲高縣長鳴不平,說明懸圃縣背後的黑幕!
當初他在信訪辦時因爲種種原因,對於一些不平事經常給法制報寫稿,跟他們有聯繫和關係,到政府辦之後雖然沒時間寫稿子反映社會現實了,但是仍然跟他們有聯繫,而且他們省城包括國家許多媒體每次來懸圃縣,都是張主任和肖子鑫出面安排接待,感情很深,有了張主任和楊主任的點頭默許和支持,肖子鑫那天晚上幾乎是一夜沒睡,在他住宿的縣賓館房間整整寫到天明。
其間,半夜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嚇了肖子鑫一跳!
以前很少有人半夜三更給他打電話,更何況當時他正聚精會神寫東西,“鈴……”地一聲,他一機靈,考!意識到是電話,我考。
是張主任來的,他不放心,詢問肖子鑫寫得怎麼樣了,肖子鑫告訴他,說這東西比想象中的難寫,因爲種種原因,舉報信主要涉及的人物又是王國清書記,因此一下筆寫起來,儘管之前他什麼也不怕,可是一旦真正開始寫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顧忌和念頭就會紛至沓來。畢竟,這不是小事,對於肖子鑫而言,他自己是豁出去了,成則爲高縣長立了一功,不成他也不在乎,可是別人呢?
這裡涉及到不少縣政府、縣委內部領導幹部的事情,不光是一個王國清書記。
這些問題,早在肖子鑫去仿古一條街調查暗訪時就已經掌握了大部分事實,只是他在後來寫那篇給高縣長的調查報告時,出於謹慎,還是有所考慮和保留。而那篇報告,前些日子可能也在高縣長派他去省裡送的一些重要材料當中,不知省紀委那方面究竟會有什麼動作?
現在,肖子鑫要把所有他了解和掌握的情況全部反映出來,爲了增加力度,加大火力,就難免提到向他提供這些情況的具體人,時間、人物和地點,哪些人,什麼事,以強化和證實這些事情的真實性,否則,這封寫給省委、省政府、省紀委和市委及有關部門的舉報信,便沒有多少份量和可信度。
“好,那你慢慢寫吧,”張主任聽了他的話之後,鼓勵他,“別急,細點好,效果會顯著些。要保密!”
“我明白。”肖子鑫忽然感覺到自己好象正在做着一件十分莊嚴的事情,居然有種悲壯感。
是啊,要是高縣長那天不是突然襲擊一般被市紀檢委的人在辦公室給帶走,高縣長接下來就要代表懸圃縣與日本人的合資企業簽署正式文件了,他一被帶走,縣政府一時半會竟感覺到手足無措,太突然,太難以置信了。高縣長從市裡空降到懸圃縣之後的所作所爲,大樓上下哪個不是有目共睹呢!
憑什麼,好人受氣,壞人得利?
他馬滴……
放下電話,看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肖子鑫起來抻了個大大的懶腰,給自己衝了杯咖啡,呵呵,又是咖啡,這東西肖子鑫如今喝上癮了,就好象吸毒一樣,每個月別人不送他咖啡,他必然要拿出工資裡的錢去買,一天三杯,早、中、晚各一次,那種滋味,呵呵,可真滴是香濃愜意,難捨其尊哈……
好了,重新坐下,他開始進入實質——有關王國清書記在仿古一條街的種種劣跡惡行,寫到這部分,肖子鑫寫着寫着,居然有點兒懷疑起自己,是否是在諂害王書記啊?我考,怎麼就好象在寫小說時描寫一個流氓,一個惡霸,一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
他不得不停下來,反覆審視前面所寫的內容,確認自己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舉報。
再下筆,更加有力了!
實在是王國清書記這些年來在懸圃縣當老大當得太久、有力無人監督和抗衡,天老大他老二慣了,以至於神馬黨紀國法統統放在了他的所作所爲之外。以至於肖子鑫在仿古一條街,只要有人一提背後的黑幕,無不悄悄地告訴他,王書記不倒,懸圃縣沒好這樣的話。
眼下,爲了高縣長,就是他歷數王國清罪惡的時候了……
或許,剛參加工作——或者剛當上幹部,王國清是一個窮光蛋,但他那個年齡的理想是:“解放全中國,進而解放全人類。”呵呵,在如此崇高的理想激勵下,他可能工作中奮不顧身,不怕犧牲,贏來了他自己權力的建立。遠的不說,肖子鑫也不是十分了解,只說他當上懸圃縣委書記這七八年,他的理想還是“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嗎?
他還“與人民羣衆同吃同住同勞動,與人民羣衆打成一片”嗎?
尼瑪!鬼才信,就肖子鑫近兩年的親身體驗看,電影上演的那時候的幹部,作風硬朗,保持着剛解放或戰爭年代的工作作風和與人民的親情關係似乎早已不見了。那麼他王書記每天究竟在些幹什麼呢?
高縣長,作爲一縣之長,年輕有爲的幹部,每天都在爲自己的政績、爲全縣的經濟發展謀劃佈局、東奔西跑,這一點,肖子鑫感覺自己就是最好的見證。反過來,之前,高縣長可能是出於大局考慮,一直在配合縣裡的這位老大,無論什麼事都要事先跟他打個招呼,徵求他的同意和點頭默纔會去做。生怕他挑理,對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利。
所以,在高縣長派肖子鑫去仿古一條街調查暗訪之前,肖子鑫一直覺得他們的關係很正常,沒有其他縣市主要領導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和班子嚴重不團結的現象。現在仔細回想一下,肖子鑫越來越清楚了,高縣長跟王書記的嚴重分歧,可能就始於那次市政法委主要領導來縣裡部署掃黃打非會議之後。至少,即使是他們之前有某種不和,但別人包括肖子鑫根本看不出來,感覺不到,而自己去仿古一條街之後,一切都好象突然之間變了,他們的關係隨即緊張並悄悄地公開……
爲了有利於自己,各方的利益不受損,王書記先下手,利用市紀檢委的關係打了高縣長一個措手不及。
看看仿古一條街的那些人與事,看看王國清書記的三兒子王立業的種種惡行,看看“天賜宮夜總會”在他的權力淫威下究竟都幹了哪些見不得陽光的壞事吧!
這麼多年了,壞了。地方禽獸官員,包括縣一級的主要領導,啥麻逼的理想也沒有了(極少數如高縣長除外),幾乎是人人禽獸。如果說他們有“理想”,那理想就是錢權女人。他們天天參加學習,天天開會,空對空地吹牛逼,不幹一點人事。
呵呵,肖子鑫的舉報信當然不是這麼寫的,他寫得有理有據,冷靜得很呢,是大話這邊反倒是越寫越氣憤,不信你看——
別的不說,只說懸圃縣這幾年來,剛剛出現在這塊土地上的“開發商”用建經適房的土地建成了別墅,王國清等人就是第一批最大的利益均沾者,享受者。稍微是個人,不是禽獸就能斷定——這事兒,肯定牽涉到從縣委縣人大縣政府的一幫子腐敗分子。靠質問“替黨說話還是替人民說話”的幌子,無所不爲……
肖子鑫在這封舉報信中,實實在在地點了許多人名,有縣委書記王國清,也有柏書記,還有一些中層幹部,其中最肥王書記重用的哪個人不點明瞭,反正是真人真事,你懂得。 物資局一個副局長,秘密派人到北京告狀。結果如何?你也許不用猜就能明白……
“別說跑到北京,就是跑到聯合國,最後還得由當地解決。我解決!”
“我不解決,你狗屁不是!”
這就是王國清書記的口頭禪,威風凜凜,武功蓋世,無人能敵。呵呵,寫着寫着,肖子鑫把自己氣樂了,我考,小時候都說南霸天劉文彩厲害,現在當了政府辦秘書才明白,那些傢伙全是浮雲哈,他們算神馬,他們再壞,再有勢力,不過是一個人一個小小的面積一個村子而已,何況幾十年過去回頭一看,居然還是騙爹的!
而王國清就完全不同了,他是肖子鑫同學親眼所見,親自出馬從仿古一條街上挖出來的猛料,平時坐在大樓裡想都想不到呵呵嘿嘿……
這就是肖子鑫寫着寫着居然把自己給寫樂了的根本原因,莫名其妙!自己開始下筆時是義憤填膺,越來越氣憤,恨不得把王國清書記的全部事實曝光於全國人民面前——可是,寫着寫着,他停下的那一瞬間,居然愣怔一下,不寫了。
點上煙,狠狠抽了一口,自己審視着剛剛寫下的那些字,不得不懷疑,自己沒病吧?
體制,天然禍害——你告哪個單位,最後落到哪個單位爲你解決;你告誰,最後落到誰爲你解決;原發地在哪兒,解決也在哪兒。這就是中國“冤案累累”卻解決不了的真正根源,也是層層舉報腐敗不僅沒有結果反而遭遇打擊報復的根子。
我考,肖子鑫心裡,眼下我卻在這裡一本正經地要舉報人家老大呢,鬧不好,舉報信明天寄出,後天就回到了王書記的手上!
上邊不直接解決,推給下邊,下邊本身就是腐敗的源頭,也是冤案的製造者,解決個球!
你敢重複舉報,就該捱打,甚至被關了。
呃……
肖子鑫再狠狠抽口煙,心裡說,那就不寫了?不!另一個聲音在提醒他:笨蛋哈!你不是也有關係嗎?你這個東西跟上訪不一樣,你是給省委、省紀委和市裡領導寫的反映情況的舉報信啊!你怎麼了?嚇糊塗了?還是害怕了?何況,你還有另外一條重要的途徑可走:黨報和其他法制媒體啊!
恩,肖子鑫用力拍打一下腦門,清醒了一下,繼續大展鬼才。
閒話不說了,單說這縣委書記王國清得知以前有一個副局長告狀的事,那還是前不久的事情,肖子鑫眼前竟然還能看見他發了大脾氣。是不是副局長告了他這個縣委書記?不是,他告的是這個縣裡縣委副書記。也就是肖子鑫未來的準岳父柏書記。
呵呵,你說說,一個小縣城有什麼好,轉來轉去,如今肖子鑫覺得自己寫誰都會刮連上另外一個沾親代故的人,所以懸圃縣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山區小縣才幾十年如一日,自從有了仿古一條街,惡性膨脹,神馬稀奇古怪也不算稀奇古怪了。
大家——老不信們只會罵娘,木有辦法!
現在的官場上都是“狗練蛋”,骯髒事都扯在一塊兒的。肖子鑫心裡也明白,這次真要是告倒了王國清一個人,那麼差不多就得牽扯到100個人,一個縣裡官場幾乎無人不小心,因此,之前大家都一個勁吹牛逼,沒有人真正反腐敗。反正是你貪我貪大家貪,誰官大誰貪,誰有能耐誰貪,就象後期人們說的那樣: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即使是高縣長,肖子鑫自己,他心裡仍然明白,自己難道一心一意想當官,捨命維護高縣長,難道不也是想貪天之功,爲日後在政界有更多更大的發展在暗中做一筆政治投資麼?
唉……
這麼一想,真沒勁,肖子鑫暗暗罵了自己一句話,若有一個人真心反腐敗,就會遭遇到集體圍攻,“被自殺”、“抑鬱死”也是平常事兒。高文泰縣長不就是一個最鮮活生動的例子麼!
因爲從那時開始的腐敗,已經打開了集體腐敗這一現代官場概念的先河。如果官場上大家都乾淨,誰還當官,就只有你一個人腐敗,那你根本就腐敗不成,只有大家都腐敗,你腐敗起來纔有安全感。官場上混的,大家都懂這個理兒。
寫完,肖子鑫認真檢查了一遍,沒問題,發現外面天已經完全大亮了,我考,就這樣不得不過了一夜,居然很精神!
看來,無論如何,他還是爲愛而戰!
愛這個國家,愛自己的家鄉,也愛……高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