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二十六:姊妹

養心殿。

今日的養心殿,和過去殿內格局已經完全不同。

連龍椅都裁撤了,靠北盤起了一面長炕,炕上有幾面炕桌。

炕邊邊有錦墩、有蒲團,有錦靠……

夏天鋪着涼蓆,沁涼。

冬天則燒暖炕,暖哄。

賈薔面北而坐,又將林如海、呂嘉、李肅、曹叡、劉潮等重臣讓上了炕,笑道:“其實朕倒無所謂,今後在這邊的時候少,再者朕也年輕,可諸卿年歲最小的也知天命了。朕知你們都是清正之士,可越是如此,朕越要愛惜你們的身子骨。到了你們這個地步,身子骨原就不只是你們自己的,而是國朝天下的。所以,怎麼受用怎麼來。在朕前,也不必過於拘謹,凡事以議事爲先,餘者都是虛的。”

林如海等謝過恩後,勉強上了炕……

等一一落座後,林如海先開口問道:“皇上於登基詔書中所言,今後不再以繡衣衛監察百官,此事是否有些……操之過急?”

賈薔笑道:“先生不必多慮,不監察人,不代表繡衣衛就廢黜了,只是對事不對人,僅此而已。”

林如海聞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沉吟稍許道:“皇上寬仁,是臣子的福分。”

對於此事,他還是有些保留的。

天子爪牙的存在,當然不能算是好事,但絕不是沒有必要的。

即便賈薔不懼甚麼陰謀詭計,德林軍爲其一手所創,且大燕即將迎來前無古人的盛世,賈薔的威望當得千古一帝之美名。

可賈薔之後呢?

當然,只要不是徹底廢黜就好。

至於對事不對人……

這裡面的餘地極大,未嘗不能堵絕疏漏……

李肅緊隨之後問道:“皇上,敢問皇上,何以‘不以言獲罪’,而‘言之無物者’又重罪?若如此,何以廣開言路?”

賈薔冷笑一聲道:“滿城妖風那不叫廣開言路!此事朕最有發言權,先生也有。隆安末年,二韓主政時,默許百官與朕和先生潑髒水。那哪裡是髒水?分明就是屎尿臭餿!這樣的言路有何意義?

還有一人,呂嘉!就因爲他受簡拔於韓彬,後又棄暗投明轉向了朕,士林中罵他的何止百千?

可那些人裡有一個人的功勞能比得上朕的呂愛卿?

呂卿主工部事,這二年來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主持了黃河、長江的梳理清淤事宜,使得黃河、長江水患得到了治理。

更是借旱災難民氾濫之際,組織大批人手,興修河工水利。

相較於大燕億兆人口,移民出去的終究只是少數。

唯有大興水利,才能真正使得黎庶安寧。

這些事那些士子名流們知道麼?莫說他們無知,便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對他們而言,做這些濁政又值當甚麼?

百姓的生死,又值當甚麼?

他們只管罵個痛快,將人批臭批倒甚至批死方止!

這些人嘴裡那些混帳話,也能叫言路?

朕告訴你,呂卿是有功於國的,容不得那些混帳詆譭玷污。

吃着朝廷的糧食,以功名在身爲由收受土地,免除稅賦以肥己,這等損國朝之利而私得者,也配妄議朝政?

李卿,接下來御史蘭臺就以彼輩毀謗呂卿一案爲由,合併大理寺一道,徹查士林歪風邪氣!

該摘青衿的摘青衿,該去功名的去功名。

對於那種利用功名身肆意圈地的混帳,更要徹查到底,絕不姑息!”

呂嘉作爲一個老官僚油子,但此刻當真是被感動壞了。

哪怕朝廷借爲他正名爲引子大肆清理士林,勢必會讓他的惡名再盛三分。

但呂嘉仍感動之極,生出士爲知己者死的悸動來,他淚流滿面的跪伏叩首,謝恩不止。

待賈薔叫起呂嘉後,李肅則動容道:“皇上,若如此,必天下驚動啊。朝廷向來善待士大夫,若是這般徹查,反對聲勢必沸反盈天,新皇適才登基,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剛好!”

戶部尚書劉潮大聲道:“新皇威重天下,痘苗普渡衆生。藉此時機,清理一番士林亂象,唯有好處,沒有壞處。臣有一議……”

“講!”

劉潮道:“皇上,就先拿遍佈江南的各類學社開刀。彼輩學子,或是多年不第的舉子秀才,相聚一起集結成社,操縱輿情,其勢之大,連府縣知州都要避讓三分,甚至插手訴訟,影響極壞!對開海新政的詆譭,以彼輩最惡,造謠最衆!”

賈薔點頭道:“張卿所言極是,此類學社,壞的透底,合該悉數取締!”

李肅神情有些艱難,緩緩道:“皇上,學社之症,朝廷並非沒發覺。只是不少學社魁首,都是過去二年皇上巡幸天下時,接見並誇讚過的讀書種子。若當下清理……”

作爲一個傳統讀書官員,對於賈薔要對天下士子下手的做法,着實有些理解艱難。

賈薔哼了聲,道:“朕的確誇過他們,但朕誇他們有宰輔之才,是叫他們腳踏實地的好生讀書,將來好生做官,一步一個腳印走向高位。不是讓他們年少輕狂,在本該讀書的年紀,上躥下跳的妄議朝政。贊是贊,批評是批評。朕誇讚過的人,就有金身護體,就動不得了?作爲讀書種子,本是天下安定的棟樑之才,他們卻成了擾亂世道太平的禍根,不除他們,又除哪個?此案你若不忍心去辦,就不要辦了,交由他人去做。”

林如海見李肅面色慘然,心中輕輕一嘆,開口道:“皇上,此案還是由李大人去辦罷,原在他分管的職責內。”

賈薔自然要給林如海體面,點了點頭後,又說起武英殿搬往西苑之事來……

……

“伯遜啊,以你之才,其實是在劉任重之上的。但是,你對這個世道的變化,還未明白透徹。”

自養心殿折返武英殿的路上,林如海拄着拐行走在宮廷甬道上,就着繁星和宮燈的光芒,目之所及皆是皇權,他同身邊的李肅溫聲說道。

李肅緩緩道:“元輔,僕之所思,絕無分毫私心。”

林如海呵呵笑道:“其實竇廣德、韓邃庵等,又有幾分私心在?”

李肅聞言登時動容,站定腳步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輕聲道:“若非老夫一路看着皇上走到今日,深知其秉性,換做老夫在他們的位置上,不會比他們做的好多少。他們走到這一步,不是他們有幾分私心,也不是他們爲壞人,只因他們不明白,這個世道變了。打皇上提開海之議起,再抱着過去千年不變的爲官心得來做這個官,就難融入大勢中。

你看劉任重,這一點就比你做的好的多。儘管,他的才能,未必及得上你李伯遜。”

林如海將柺杖從右手換至左手,空出的右手扶了扶腰,看着李肅微笑道:“伯遜啊,竇廣德、韓琮之流可惜了,尤其是韓琮,其才之高,是不下於老夫的。但是你,已經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再重新陷回去了,不要抱着過往千年的官場規矩,再來強撐現在。”

李肅深有震動,看着林如海道:“元輔之言,僕銘記在心,必用心揣摩,多思慮幾番。只是皇上的言路之說,元輔是否覺得有些不妥……”

林如海邁開步履往前走去,微笑道:“其實還好,廣開言路,原就不是甚麼都能說,更不是甚麼人都能說。伯遜你想想,便是皇上自己,因爲自忖對政務不通,不及我等這些積年老吏,所以從不輕易插手。怎麼,對皇上時就要他聖天子垂拱而治,對士林中那些一天官沒當過,一天政務沒理過的人,反倒退讓忌憚?

你去清理學社一案,就以皇上爲例,必能說伏天下。

再者,也不是不讓他們開口。若世有不平事,有貪官暴吏橫行鄉里,民間有不法事有冤案,他們都能開口。

沒聽皇上說麼,便是城門卒,發現朝廷元輔之過,亦能舉奏之。

這其中的道理,老夫不信你會想不明白。”

李肅聞言一滯,苦笑道:“元輔,說心裡話,皇上這些旨意,一道比一道高明。但元輔與僕都是從下面做上來的,更當明白,朝廷的政策真正施行到下面,能存留三分真意已屬善政,官屬能吏。大多時候,怕是連朝廷一成本意都難保全。皇上讓拆了學社,不准他們妄議國事,更不準詆譭玷污呂嘉呂伯寧,還要清查借功名之身收獻田地者。可傳到下面,怕是要禁民言,抄士紳之家,使得士林中人心驚懼!

元輔,這絕非僕信口開河……”

林如海點頭笑道:“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老夫也知道,你會將此事放在心上,所以才勸皇上,將這樁差事交給你。如何既能完成差事,又能安撫士林人心,就看你李伯遜的手段了。

因近來二三事,皇上對你不甚滿意,以爲你一身舊時官宦氣息,跟不上趟了……

雖然老夫爲了說了話,但如今老夫到底是臣,天下元輔這樣的大事,唯有聖心獨斷!

所以這一趟差事,伯遜務必要用盡心力去辦!

老夫沒有幾年了,劉任重不是不好,但就老夫看,沒有你好。”

李肅聞言,眼圈都紅了,躬身大禮拜道:“元輔之恩重,肅永世不忘!”

……

坤寧宮,東暖閣。

賈薔歸來時已過子時,可坤寧宮內居然仍是滿滿當當的人。

見他進來,連黛玉在內,紛紛起身見禮。

一朝登基,便算是真正化家爲國了。

即便能省去許多繁文縟節,但基本的禮儀,沒人會少。

無論天家還是百姓之家,失禮二字,都不是哪個女人能擔得起的罪狀。

“怎都還沒睡?”

黛玉起身後笑道:“皇上忘了今兒甚麼日子了?莫非心裡只記得登基?”

這話,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黛玉一人敢講了。

偏賈薔最喜愛的就是這份真靈隨性,哈哈笑道:“原來都在這等我吃糉子!”

一衆姊妹們都笑了起來,寶釵提醒道:“皇上如今該自稱朕了……”

賈薔笑道:“自家人在一起,哪那麼些講究……咦,不對,你們都聚在這,莫非是爲了想看看真龍天子身上有沒有金光?來來來,我讓你們看個仔細!”

黛玉拍他一下,笑啐道:“好好說話!”

還有三春、湘雲、寶琴等姊妹們在呢。

賈薔嘿嘿一笑後,就聽李紈溫聲笑道:“孩子們今兒都接了痘苗,今晚怕是沒人能睡的着……”

賈薔恍然,隨即笑道:“這還不放心?小琉球、秦藩、漢藩加起來接種了快十萬數了,到今天爲止都未停止過接痘苗。三日內除了個別倒黴催的因落馬、摔倒、溺水、失火等意外緣故沒了命的,就沒聽說哪個因接痘苗出事的。去去去,都去睡罷。

既然能投胎託生到咱們家,那氣運之旺盛,舉世也罕見,斷不會有事的。再說,朕也乏了。”

前面那些話沒甚大用,說破天去,當孃的也放心不下。

但最後一句卻十分頂用,“朕乏了”,如今天大地大,都沒皇帝大。

所以諸人紛紛告辭離去,最後僅餘尹子瑜在。

待衆人剛離去,賈薔卻迫不及待的問尹子瑜道:“怎樣,孩子們都沒事罷?”

又怎能不擔心呢?

或許有的帝王多血脈,一生幾十個孩子,所以只認爲太子爲子,餘者爲臣。

爲了帝王位的傳承,不惜養龍蠱,以搏殺出最強者以承嗣皇統。

但賈薔不同,二世爲人,初爲人父,二十三個孩子,都是他的心頭肉。

不管哪一個有分毫差池,他都無法接受。

當父親後的想法,是在當父親前完全無法想象的……

尹子瑜淺笑落筆道:“放心就是,一切安好。且太醫院的十八位太醫,今晚皆留在宮中,隨時待命。你也說了,十萬百姓接種都無人出事,這麼些孩子能落生天家,便是天生富貴命數,不必擔憂的。”

賈薔見之一笑,道:“這三天仔細觀察着些,過去後,咱們也能省好大一份心。其實就我本心而言,是不在意孩子們將來能有多大作爲的。只要他們健壯、平安、快樂的長大,就心滿意足了。當然,若還能保持一顆善良的心,我就感謝上蒼了。”

黛玉聞言,星眸都融化了些,換做其她女人,此刻必是板起臉來好生勸誡一番,作爲新科天子,怎能說出這樣沒志氣的話?

她卻不同,看着神情略顯疲憊的賈薔笑道:“我瞧你也是杞人憂天。孩子必會健壯長大,有子瑜姐姐在,又有那麼多杏林聖手在,你又擔憂甚麼?至於將來的造化……就更不必多慮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做好咱們的,至於將來是龍是蟲,全看他們自己,理他們呢?”

尹子瑜:“……”

看着望着黛玉樂呵起來的賈薔,而黛玉亦抿嘴笑着,尹子瑜忽然有些豔羨這不着調的一雙男女。

“快去歇息罷。”

笑罷,黛玉忽地開口趕人。

賈薔納罕:“我往哪去?”

“呸!”

黛玉啐道:“少作相!當我剛纔沒瞧見你和寶丫頭使眼色?”

賈薔乾笑了聲,道:“那也是伺候完皇后娘娘和皇貴妃娘娘熨帖後,再過去瞧瞧……”

“呸!”

“啪!”

一聲啐,一聲碳筆點桌面聲,二女都忍羞瞪來。

甚麼話?

伺候她們熨帖?

當然,是很熨帖,但豈能張嘴就來?

殿內還有宮婢呢,雖然都是身邊老人……

“快去罷,小八讓寶丫頭操碎了心。”

黛玉繼續趕人。

身爲皇后,最忌的就是獨寵。

賈薔在她屋裡連續待了兩天了,再待下去,難免有人心生嫉意,憑添是非。

再者,她也有些吃不起了……

賈薔卻不急着走,奇道:“小八才兩歲,操的哪門子心?”

黛玉抿嘴笑道:“寶丫頭總覺着,小八將來可能像他舅舅。”

說罷,歡快的笑出聲來。

“……”

賈薔無語了好一陣,想起薛大腦袋的做派,不由扯了扯嘴角,道:“不至於罷?”

黛玉橫他一眼,道:“當然不能!她是關心則亂,瞧着小八機靈愛使法子,可是總讓哥兒們瞧出來,鬧了好些笑話,這幾天尤甚,她才擔憂的吃不下飯。”

賈薔無言以對,上前抱了抱黛玉、子瑜,又親吻了下,纔在二人推搡啐笑聲中離去……

……

延禧宮,東殿。

賈薔到來的這樣快,顯然出乎了寶釵的預料,湘雲、寶琴都還未走。

不過還是驚喜,忙見禮請了賈薔上座。

賈薔落座後,看了看周遭俱是出自內造的陳設,笑了笑後問湘雲、寶琴道:“這樣晚了,你們倆怎還不去就寢?”

湘雲也不知想到了甚麼,看了寶釵一眼後,起身就走。

走到門口見身後沒動靜,頓住腳回頭瞪寶琴,道:“還不走?讓人嫌礙眼?”

寶琴無辜道:“雲兒姐姐你先回罷,姐姐肚子裡有寶寶,我要留下來照顧!”

話雖如此,一張清麗無雙沒有絲毫瑕疵的俏臉,卻紅潤了起來。

“……”

湘雲聞言氣個半死,只當這丫頭瘋了。

只是寶釵都沒說甚麼,她更不好多說甚麼,只一跺腳,扭身離去了。

等湘雲走後,寶琴纔有些後悔,她就是想多和賈薔待會兒,說說話,可怎地湘雲走後氣氛忽然那樣古怪……

不過想到寶釵大着肚子,不會有甚麼,就稍稍放下心來。

可再轉過頭來,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審視着她,目光炙熱乃至讓她感到身上一陣灼燒……

一瞬間,寶琴只覺得連腿都軟的走不動了。

好奇怪,這是爲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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