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含元殿上,所有在京的皇子皆至,宮中后妃不差一人,大幾十人,無一不是滿面無言的看着殿正中站着的那個金髮碧眼,目光裡透着桀驁野性的少年。
據說今年已經十四歲了,瘦的厲害,雖然骨架不小,可看起來不過十一二的樣子。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
這個少年,和某人長的幾乎一模一樣!
除了一頭金色的頭髮,碧色的眼睛,卻也因此,看起來愈發顯眼。
賈薔坐於黛玉身旁,斜倚錦靠,目光淡然的審視着這個子嗣良久後,與黛玉等道:“那年南巡,朕與諸西夷酋王會盟馬六甲。原本都是公事,不過當時濠鏡的那位葡里亞女伯爵伊麗莎白,還有薇薇安和凱瑟琳也在,你們都認識。她們和葡里亞王后相熟,所以設宴款待了她,並邀請了朕。朕原就有分化西夷諸國之心,便與其簽訂了諸多互貿協定,准許葡里亞的商船,重回濠鏡。隨後吃了很多酒,然後……”
“皇上!”
黛玉面無表情的提醒道:“皇兒們都還在呢!”
賈薔撓了撓頭,笑了笑道:“如今出了這等事,朕總要坦誠的與家裡給個交代嘛……”
黛玉聞言,微微抿了抿嘴角。
她再大度,也不是聖人。
家裡這些倒也還罷了,可突然冒出個十多歲的兒子來,還離奇的是個混血皇子跑來尋爹,換哪個一時都心中惱火。
幸好,李婧忽然笑道:“皇上,當年那場海戰大燕能先發制人,比心懷鬼胎的西夷聯軍先一步動手,從而一戰抵定二十年太平,說是大功皆因那葡里亞王后心懷大義,看不過去西夷出爾反爾,撕毀盟約才暗中通報。如今看來,倒不是那王后心懷大義,是心懷皇上您罷?都道紅顏禍水,禍國殃民,誰想到了咱們家,還能沾這禍水的便宜?”
賈薔聞言呵呵笑道:“慚愧,慚愧,就是生的好些,沒甚大不了的。”
“呸!”
滿殿鬨笑聲中,黛玉都忍不住啐道:“孩子們都在,你哪還有點當父皇的樣兒?”
賈薔眉尖一揚,道:“朕這是在身體力行的教誨他們,犯了錯後不要怕,捱打要立正!許多無法挽回的過錯,起因都不過是小錯。可是因爲那點麪皮事,那點所謂的心中驕傲,而後千方百計的拼命遮掩,不惜犯下更多罪過者,便是天下最自大愚蠢之徒。這樣的人都有一個共性:出身好,地位高,自以爲世人不允許他們犯錯,否則就配不上他們的高貴了。
果真這樣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自詡從不犯過的人,唯有大奸大惡的僞君子!朕被人奉爲聖人,他們都信了,朕卻從來不屑之。今日,朕就是明白的告訴你們,不要怕犯過錯,犯錯不丟人,犯了過錯後死咬着不認,那才叫丟人!”
諸皇子們很有不少面色微妙不自然者,好似被賈薔生生扯下來一層面皮,而後在李鑾的帶領下,齊齊躬身,恭領賈薔教誨。
李鑾心中亦是大爲震動,感覺這些話,大半是在對他說的……
賈薔目光終落在愈發顯得不安躁動的混血孩子身上,道:“你們身爲皇子,最大的好處不是身份有多金貴,而是,無論你們在外面犯下何等過錯,哪怕是將天給捅塌了,也有朕爲你們兜着!”
就在諸后妃們無比感動時,卻又聽賈薔對同文館的葡語女譯員道:“將朕的這句話,告訴他。”
那位女譯員聞言,忙躬身一禮,隨後對混血皇子約瑟夫嘰裡咕嚕的說了一通。
待她說罷,約瑟夫神情明顯變了變,不再那樣的不安、焦躁……
“你們還有甚麼問題?”
賈薔轉身問黛玉、子瑜等人。
這個時候黛玉自然不好隨便開口,她一旦否決,約瑟夫入天家玉碟的路基本上就艱難了。
當然,她也不好隨便否決……
但是,許多疑問,卻又不能不問。
不過就在她蹙起眉頭,準備開口時,卻聽身側傳來寶釵的聲音:“皇上,一國之後身懷他國天子血脈,只是被圈禁冷宮,而孩子還能放任長大……這合理麼?”
賈薔淡淡看了寶釵一眼,道:“德妃不解西夷習俗,對他們而言,信奉了基督教後,就要遵守一夫一妻,連國王也不能例外。可是這種規則怎麼可能真正制度貴族?所以在西夷情婦和私生子文化盛行。這也算是貴族階層和教廷抗爭的一種方式,所以他們潛規則是保護這種現象的存在。當然,主要仍是男人找情婦的多些。如葡里亞王后這般情形的,雖不多,但也不少見。
若昂五世能做的極限,也就是圈禁起來,孩子放養不管,沒有繼承權。若出了人命,那他就違背了規則,會受人恥笑的。”
寶釵聞言,陷入三觀混亂中……
湘雲則直接罵道:“西夷果真是蠻夷之地,太不要臉了!男的也就罷了,怎還有女的也……”
賈薔笑了笑,問道:“此事等皇兒們征服了那片大陸後,再去由他們解決罷。還有甚麼問題?”
鳳姐兒忽地笑道:“這孩子看起來纔多大點?竟能遊過一條大河去見他娘?還一個人跑了上萬裡來尋皇上……話本兒裡都沒人敢這樣寫呢。”
賈薔微微揚了揚下巴,與女譯員道:“說給他聽。”
女譯員翻譯給約瑟夫後,約瑟夫揚起下巴,大聲的嘰裡咕嚕說了好一通。
一些小皇子們都直了眼,不明白這位從天而降的兄弟,說話不帶喘氣兒的麼?
女譯員翻譯道:“這位……說,若是不信,可以尋一條大河來,他可以在冬日游過去!而且,若是皇上肯借他兵船回去救他母親,他願意在船艙廚房的潲水洞裡藏一個半月的時間來證明他沒有說謊!”
此言一出,殿內一陣安靜。
鳳姐兒一張臉面色變得青紅不定,後悔開口。
這時,卻見皇子中李鋈走了出來,與女譯員笑道:“我說,你轉譯。”
又至約瑟夫跟前,笑眯眯道:“好兄弟,我是你八哥。”
女譯員見賈薔未阻攔,便約瑟夫轉譯起來。
約瑟夫看着眼前這個胖子,也看得出和他眉眼間有幾成像,但少年眼中仍滿滿是戒心。
李鋈也不在意,嘿嘿笑道:“好兄弟,聽說你在葡里亞王都很是熟悉,地頭很熟,巧了,哥哥我有不少生意。這樣,咱哥倆合作,保管能賺的盆滿鉢……”
話沒說完,人被扯到一邊去了。
回頭看去,就見李錚皺眉嫌棄道:“甚麼時候你在這說生意?滾一邊去!”
李鋈聞言也不惱,和諸兄弟們一起嘿嘿笑着,還不忘同約瑟夫擠眉弄眼,示意稍後再議。
李錚本想往玉座之上看一眼,不過到底沒敢,雖然老子做的事實在是……無法言喻,但也不是他這個做兒子的能置喙的。
更何況,他老子天生富貴,這麼幹,居然也能幹出千古偉業來。
李錚有的時候真的相信,他老子是天降聖人……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身爲老大,李錚覺得他還是有義務在此時站出來,理一理兄弟間的事。
其實早在幾年前,諸皇子還是一羣半大小子時,許多重要的事,賈薔就已經開始放手讓他們出面議論。
不怕講錯,但不能講沒用的廢話。
要確定是甚麼事,有甚麼難處和問題,尋出自認爲的癥結所在,最後,提出解決的法子。
或者,直接提出解決之法來。
總之,越簡潔實用越好。
父子相處方式明確,所以不必考慮僭越的問題。
而諸后妃們最喜歡的節目,就是看衆皇子辯題……
李錚與女譯員點了點頭後,看着眼前這張與賈薔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道:“約瑟夫,你和我們不同,就不序列在內了,不然後面弟兄都要重改。不過,這並不影響你是我們的手足兄弟,我們會成爲家人。”
哪怕說這些話很彆扭,甚至憋悶,可也不得不表態。
約瑟夫聞言,看着李錚咧嘴笑了笑,但自幼在市井中摸爬滾打起來,若說他相信這些話,那就天真了。
約瑟夫聳聳肩,嘰裡咕嚕又是一陣言語,女譯員翻譯道:“這位殿下說,大家當然是一家人,因爲有同樣一個父親。他還說,他的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是世上最強大最富有的皇帝陛下,希望陛下能仁慈的借他戰艦和軍隊,解救他的母親。”
賈薔依舊未開口,李錚頓了頓,道:“約瑟夫,大燕的確是世上最強大的皇朝,父皇也是世上最偉大的天子。但是,眼下大燕的軍隊,最多隻能輻射到宋藩。西夷雖小,卻不容小覷。他們比大燕先行了兩百多年,底蘊深厚。或許赴萬里之遙的東方,他們不是大燕的對手。但眼下大燕若貿然前往歐羅巴大陸,也絕難得好。
不過,你是我們的兄弟,是父皇的血脈,所以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哥哥們馬上就要出海,開始征服宋藩大陸,我們會一路向北,直到攻入葡里亞,救出你的母親。
我天家貴胄子弟,或許能爲不比世上英傑,但絕無一人會欺騙自己的親人。
好兄弟,葡里亞將會成爲你的封國,你必將成爲葡里亞真正的王!”
周圍成年皇子們,無不微笑着挺直胸膛,眼神中充滿驕傲和鬥志!
小小一個葡里亞,彈丸之國,許給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兄弟又如何?
有了這麼個親兄弟,也不是全無好處。
揮師歐羅巴大陸,出師已有名!
約瑟夫越是能感覺到這些人說話的真誠,驕傲到不屑去欺騙他,他反而愈發急躁,一口氣高聲說了半盞茶功夫。
等他說罷,就急急盯着女譯員,女譯員忙道:“殿下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說他的母親被關押了十四年,身體已經堅持不了了,要不然,他也不會像老鼠一樣偷爬到船上,來尋求幫助。他希望……他希望陛下能像一個真正的男人,能夠救出他的女人,即使,這個女人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李鑾搖頭道:“告訴他,眼下大燕絕無可能出……”
“十六弟!”
李鋈忽然打斷李鑾的話,並悄悄衝他使了個眼色,隨後打哈哈笑道:“太子說笑了,這世上哪有甚麼絕無可能的事?絕大多數都是可以交易的,無非是代價大小罷了。”
李鑾被打斷,先是一怔,可看到李鋈的眼神後,心裡才忽地一突,知道犯了他父皇的忌諱,甚至不敢擡頭往上看,頓了頓後,問李鋈道:“是我膚淺了。八哥,你的意思是,和葡里亞國王談判,想辦法交換回被囚禁的葡里亞王后?”
李鋈笑道:“對!一個被圈禁了十多年的廢后,對西夷來說,並非真的不能交換。”說罷,轉頭對約瑟夫道:“好兄弟,大燕現在派軍隊去葡里亞,只能挑起戰爭,也未必能救得出你母親。
但是,我們是一家人,決定每人貢獻出一份力量,湊齊十萬兩黃金,幫助你救贖你的母親,如何?”
約瑟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完女譯員翻譯後,他感覺到極大的不真實,問道:“果真願意給我十萬兩黃金,去救我的母親?”
李鑾出面道:“當然,我們還會派商船送你回去,帶上大燕皇帝陛下的國書。要戰爭,還是要和平,葡里亞人自己選擇。”
約瑟夫有些不信,道:“老若昂太老了,越來越暴躁自大,他未必會怕大燕。”
李鑾笑了笑,道:“他可以不怕,但葡里亞的商賈們不會不怕。葡里亞的商賈可能敢怒不敢言,卻還有佛郎機、尼德蘭、英吉利。
你可以派人去西夷諸國散佈消息,講明你的身世,並告諸四方,若你的母親不能得到自由,那麼你在東方的親生父親和兄弟,將不會再允許有一艘西方的商船,出現在大燕的海域上。
而十年之後,你也將會帶領復仇的大軍歸來。
到那時,你將會怪罪拒絕過你善意的每一個人!”
這番話出口後,黛玉明顯悄悄呼出一口氣來。
作爲這麼多年的枕邊人,她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得到,先前李鑾說絕無可能時,她身邊之人的震怒!
她也更清楚,哪怕是從天而降突然的令人暫時無法接受的兒子,可作爲一名父親,尤其是視父子親情比皇位都要重要的父親,賈薔對於約瑟夫吃到那麼多的苦,經歷那麼多的磨難,他心中一定會心疼乃至悔恨。
李鑾之前的話,就着實不合時宜了。
倒是小八李鋈,今兒的表現,堪稱驚豔!
好在,李鑾最後也反應了過來,亡羊補牢,還不算遲……
等約瑟夫最終將目光看向玉臺鳳榻上一直隨意坐着的那位和他相貌酷似的父親時,賈薔看着他,輕聲笑道:“此事,就按你哥哥們說的去辦罷。另外,去救你母親的時候,不要忘了帶上同文館的師傅。下次見面之時,是你學會漢家官話的時候。太子……”
李鑾心頭一惴,忙躬身上前應道:“兒臣在。”
賈薔道:“諸事皆交由你來辦。”
李鑾心頭大定,直起身來大聲道:“父皇放心,兒臣必不負皇命!”
賈薔淡淡注視了他稍許後,起身下了玉臺,走到約瑟夫面前,看着這張酷似他但消瘦許多的臉上,帶着小人物的尷尬討好的笑容,有慌張不安,也有些似至今仍不敢相信的彷徨,賈薔一時也不知該說甚麼……
只是上前輕輕擁抱了下才到他肩頭的孩子,隨後折身離去。
且慢慢來罷。
黛玉瞧着氣的咬牙,這壞人,又將收尾的攤子丟給她……
卻又不得不傳下懿旨,命人在皇子所開府,一應皇子該有的待遇,按雙倍供奉。
等交代完瑣事後,諸皇子們和約瑟夫同退去,黛玉方惱火同子瑜等道:“眼下來個金髮碧眼的,改明兒看看,會不會再來一個黑煤球似的皇子出來!”
諸皇妃們聞言,只想了想一個黑漆漆的酷似賈薔的小子上門,一個個就紛紛忍不住,噴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