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鳳藻宮的宮人開始點燈。
地龍燒的比養心殿暖和許多,元春額前隱隱見汗。
不在後宮待久的人,是不知道尹皇后的精明和厲害。
儘管尹皇后將大權大都下放,可卻沒一個人敢在她面前弄鬼。
那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鳳眸,每每讓元春感到心中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似所有的心思,都能被這位天下女人中的至尊所看破。
心中艱難反覆了許久後,元春才苦澀道:“原本娘娘開口,是臣妾家中最大的榮耀之事。只是,就臣妾所知,薔兒與戶部左侍郎林如海之女,似已有姻緣之信。臣妾實在是……”
“噗嗤!”
見元春難爲成這般模樣,尹皇后笑道:“果然是榮國太夫人教出來的,沒有想着巴結本宮,就回頭去拆散一對鴛鴦。只是你怎就難爲到這個地步?本宮難道是糊塗心惡之人?莫說你,便是本宮也早有耳聞皇上的肱骨重臣林侍郎,其愛女之名。本宮聽說那丫頭也是極好的,不僅模樣好,心地也善良。雖說牙尖嘴利些,但從無惡行,也從不欺負幼弱,着實令人喜歡。林侍郎爲國朝爲皇上盡忠多年,夭嫡子,喪髮妻,立下偌大功勳。這樣的大忠臣,朝野上下誰不欽佩?如今林侍郎的愛女,能尋到這樣一個如意郎君,莫說本宮,便是皇上也爲林家高興……”
元春聞言心下徹底糊塗了,代林如海和黛玉謝過誇讚後,實在難解道:“聖明不過娘娘,只是,既然娘娘知道了這樁姻緣,那……”
尹皇后聞言,笑了笑後,道:“就本宮所知,賈薔如今襲爵,是以寧府三房的身份入主了大房,並非承嗣長房。不過卻答應過,將來會兼祧長房,不使長房絕嗣。對否?”
元春聞言愈發混亂了,有些語無倫次道:“娘娘,雖是如此,可兼祧……畢竟不比納妾。納妾納入門裡,總有個上下之分。當然,無論是娘娘侄女兒,還是林侍郎之女,都不可能爲妾。只是……兼祧娶兩房正妻,兩頭齊大,可誰願意與旁人分一個相公?小門小戶也罷了,娘娘家卻是堂堂後族,那樣尊貴。且娘娘也說了,您那侄女兒世間少有的好顏色,薔兒雖是極好的,可也配不起兼祧之舉罷?”
尹皇后聞言,卻忽然長嘆息一聲,連眼圈都隱隱泛紅,道:“尹家兩代人,人丁不算稀少。只是打本宮這一代起,便只有我一個姑娘。到了下一代,就只有本宮兄弟所出的一個丫頭,乳名喚作子瑜。子瑜生的是真的好,甚麼都好,性情也溫順賢淑,不似尋常貴女那樣張牙舞爪,嘰嘰喳喳的鬧騰。只可惱,這老天爺不允許人十全十美,這孩子打落草時,就沒有哭過一聲……”
聽聞此言,元春冷不丁打了個激靈,駭然的看着尹皇后。
尹皇后用帕子擦拭了下眼角,苦澀笑道:“是啊,太醫說,她打孃胎裡就帶着一股熱毒,所以不能說話。本宮從不爲尹家人謀官謀爵,獨愛這憐人的侄女兒,有甚麼就給甚麼,沒有的,想法子摸索來也給她。莫說本宮,便是太上皇和皇太后還有皇上,也賞賜了不知多少東西。本宮的幾位皇子,也都極疼愛這個表妹。若非實在不合規矩,本宮就娶她當個兒媳又如何?只是,本宮爲中宮皇后,斷不能壞了宮中納采的規矩,壞了天家血脈。所以,一直想爲她尋個可靠的人家許了。只是,一直未遇到合適的。”
當然遇不到合適的!
莫說是後族的女兒,就是天家的嫡女,也難尋一個真心實意的。
嫁給寒門自然不可能,也不放心人家到底包含的是甚麼心思。
指給勳貴大族,更是在結仇。
誰家不是家口繁盛,這樣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女人,怎麼去孝順舅姑,又怎麼去管家?
選個進士士子罷……
可負心多是讀書人,再者同樣也少不了持家,否則,早晚爲人所厭棄。
自古以來,莫說後族啞女,便是正經的天家帝姬,嫁出去後慘遭凌虐的還少了?
只一個不能言,基本上就斷絕了女兒家一世的幸福。
而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元春也已經明白了尹皇后的心思。
她一細想,這賈薔如今看來,還的確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雖入主寧國府,可上無舅姑孝順,下面也沒一大家子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去拉扯。
家裡人口稀少的讓人實在喜歡……
再加上皇后查過黛玉的心性,看來已經是認可了黛玉是良善之輩,不會欺負一個啞女。
而且,兼祧過去後,那位子瑜姑娘還不必去費心管家,操持家業……
偌大一個寧國府,一邊兒是黛玉,一邊兒是子瑜,家口簡單,又都不是多事的人,豈不正十全十美?
見尹皇后鳳眸中神采奕奕的看着她,元春嘴裡有些發苦。
是啊,甚麼都合適,那是對尹皇后家來說。
當然,對賈家,也是極有利的事。
但凡元春能做主,哪怕家裡老太太能做主,她這會兒也早就答應下了。
只是……
此事對賈薔又有甚麼好處?
人家少年得志,身居貴位,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
何必非要結親後族,娶一個只會帶來笑話的女人……
不過,眼見尹皇后面色漸漸冰冷下來,元春也沒再拖延的餘地了,她如實道:“娘娘能垂青賈家,實是臣妾闔族之喜也。只是,臣妾不敢瞞娘娘,薔兒雖是子侄輩,可他……素不大聽家裡的話。此事,臣妾只能書信家裡老祖宗和太太,讓她們盡力成全。”
尹皇后聞言,展顏一笑,道:“誒,這就對了,只要賈家好好善待本宮侄女兒,本宮還能虧待得了賈薔?另外,行事要有謀略,此事莫要先與賈薔說,本宮聽說他與林侍郎之女情深義重,若直接與他說,他必然不允。到那個時候,一旦鬧開了,那就不是在結親,是在結仇。你讓榮國太夫人先去見林侍郎,與他分說明白。就說,本宮欠他一個人情。”
元春:“……”
她並不是甚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皇后的人情……
這不是施恩,這是欠人情。
這裡面可是有大文章,尹皇后實在是……厲害!
……
賈薔此刻自然不知道,有人準備強拉郎配,讓他娶一個啞巴新娘。
打林府而歸,他先回了寧國府。
又是與賴升等人一陣打哈哈後,就去了書房後的舅舅家裡。
拾掇賴升這些人還不到時候,他不能當這個開頭炮,入了這個時代,有些規則還是儘量不要硬肛……
賈薔進庭院時,正好劉老實一家正在用飯,因爲鐵牛如今吃公家飯,所以今日做飯的鍋,比往常小了兩倍。
只是看到庭院裡支起來的鍋臺飯竈,和堂屋裡桌子上放着的兩個簡單家常菜,賈薔臉色登時不好看了,皺眉道:“怎麼就吃這些?府上沒人送飯?”
“薔兒回來了,快坐!”
劉老實見他進來,很是高興,招呼他落座。
劉大妞也笑:“你可別去罵人,我們家實在吃不慣那些山珍海味,過年都吃不慣,還是吃這些自在。你不也說了,怎麼自在怎麼來麼?就這樣最自在。”
賈薔無奈,上前抱起嘎嘎傻樂的小石頭,道:“吃的哪還有吃不慣的?無非是多吃點雞鴨魚肉,值當甚麼?”
春嬸兒連連搖頭道:“老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舅舅說了,過些日子就回去。在你這吃慣了山珍海味,回去還能這樣造?不成不成,咱們沒那個福分,實在擔不住。”
劉老實沒等賈薔開口,就笑道:“行了,你也別勸了。如今一家人齊齊整整,沒病沒災的,難道還不知足?再多想,就有些不知足了。只是,有一事我正想同你說說……”
賈薔忙道:“舅舅你說就是。”
劉老實道:“如今我什麼都不缺,覺得哪哪都好了,就是覺得,你年歲也不小了,如今又得了這樣一份家業,再不成親,生個兒子,心裡就不安穩。你舅母說,上回在碼頭上看你和那林家姑娘,一看就有眉目,是不是甚麼時候,請媒人去林家說說?”
賈薔聞言,也不似正經少年面紅耳赤,反而哈哈笑道:“此事我自有主意,舅舅放心就是。”
劉大妞見賈薔笑也跟着笑,說道:“我弟弟這樣的人物,便是仙女下凡也配得了,是不用太着急。不過上回那位林姑娘我瞧着,倒比仙女兒還好看。”
賈薔嘿嘿樂道:“趕明兒得機會,我領家來見見舅舅舅母和姐姐。”
劉大妞笑道:“那得提前讓你姐夫出去躲躲,唬着了可了不得。”
春嬸兒八卦:“那林姑娘她老子是個大官兒?”
賈薔點頭道:“嗯,如今掌着戶部,過二年當宰相。”
“我滴乖乖啊!”
春嬸兒羨慕完了。
劉大妞挑了挑眉尖道:“薔弟又差在哪裡?宰相也不過是一品,薔弟這一等侯卻是超品,將來還能世襲,宰相卻不能世襲。不過話又說回來,往後薔兒可得好好待人家,我看她身子骨也有點弱,可要好好養着,不然以後生孩子要吃大苦頭呢。”
賈薔哈哈笑道:“趕明兒她來了,你同她說就是。”
又閒話了一柱香功夫後,賈薔順帶扒了兩大碗飯,然後居然未回後宅歇息,又帶人出門打馬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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