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隸,湖城。
衡水之濱。
此處離神京都中已逾五百里。
夜深。
原本除了巡檢,合該空無一人的碼頭,此刻卻佈滿了一衆精銳護衛,皆黑衣着裝,手持大槍,靜寂無聲的分佈於各處。
北地初冬入夜後森寒,更遑論水邊?
然而這一隊護衛,卻無一人伸手跺腳避寒。
當頭一相貌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於碼頭最前方。
身後那百餘精壯高大的護衛,看着此人背影,卻無不敬服。
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寅正(凌晨三點),遠遠有兩艘官船划來,停泊靠岸,上面下來一人,與爲首中年男子照面對了下腰牌,連一句話也未發,就復又回船,隨即,十來駕馬車從船上魚貫而下,馬車剛下來完,船上人立刻收起船板,起錨離開。
前後加起來,甚至也不過就是一柱香的光景。
船離開的同時,馬車也未在碼頭上都留,轉眼朝湖城外的一處莊園駛去……
……
湖城,趙家莊。
趙家門便是在十八省綠林中,亦赫赫有名。
於北地江湖上的威名,更是如雷貫耳。
只是年景不好,世風也日下。
當初走鏢天下,憑趙家莊三皇炮錘的名頭,就能讓屑小辟易,不敢侵犯。
可如今這二年天時太差,窮瘋了也餓急了眼的江湖後輩便開始不講武德,動輒出動人海戰術,襲殺劫道。
猛虎難敵羣狼,趙家莊一隊鏢師也就十幾二十人,算上車伕力夫百餘人,正合算,可這點人手,面對上千蟊賊襲殺,就實在不夠用了。
再加上天旱,趙家莊地裡產出着實有限,行鏢又不僅沒賺到大錢,死了不少不說,還得賠客人的鏢銀貨款,不能壞了招牌……
幾項相加,讓這門江湖大豪,也不得不低頭,接受了德林號的僱傭。
不過那德林號卻是個好東主,不僅沒將趙家莊當奴才隨意斥罵,一向禮敬不說,還搬來了一個車轅作坊,給冬閒的趙家莊老少爺們尋了個活計。
幾個月做下來,得到的工錢竟比地裡刨食和將腦袋別在褲腰上行鏢還多。
再加上德林號漸漸流露出背後的背景,不僅有一位國公府世襲武侯,竟然還有王府背景!
後來來過一位年輕人,據說還是京城皇后娘娘的嫡親侄兒……
最後更是直接來了一位內侍,坐鎮此地。
自那之後,上到湖城知州府衙,下到鄉間里長,再無人敢搜刮苛勒趙家莊。
這樣的身份背景,這樣粗的大腿,還以禮相待……
趙家莊人若不死死抱緊這粗大腿,那纔是傻了!
昨日又新來一人,憑一手太祖長拳,竟和趙家莊族長打了個平手,還仍有餘力……
趙家莊就再不多說甚麼,族長甚至放下話,只要不造反,做那殺頭的買賣,趙家莊千百口子性命,就算賣給德林號了!
然而趙家莊主剛說完這話,就不得不連夜搬家,讓出族長大宅……
因爲據那位高手說,有極尊貴的客人,要來住幾日。
在客人住的這幾日裡,趙家莊必須保證連只陌生蒼蠅都不許靠近。
並以繡衣衛的身份,准許他們擊殺任何不聽勸阻強行靠近的歹人!
至此,趙家莊主方知道,他們竟成了六扇門的鷹犬爪牙……
不過事已至此,卻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萬幸,德林號沒有讓他們去做甚麼傷天害理之事。
只是讓出了大宅……
……
趙家族長宅院內。
一連排馬車停穩當後,一個腹部突出的年輕女子最先下了馬車,看了看緊張賠着笑臉的四個趙家莊女人,點了點頭後,又四處看了圈。
後面馬車的七八個嬤嬤也下了車,帶着跟着下車的一些丫鬟,徑直進房間開始查看。
一名趙家女人忙進去指着,說了些“被褥都是新的”之類的話……
最後,數名衣着不凡相貌更恍若仙子下凡的金貴小姐,才緩緩下了馬車。
一下馬車,便有人豎起修眉問道:“小婧,你鬧甚麼名堂?大半夜也不說個明白,就把我們趕下船帶到這。這裡是江南?”
大着肚子的自然就是李婧,她被質問後,哈哈一笑,拱手道:“三姑姑勿惱,情況總是沒有變化快。不過你放心,最多耽擱三天,三天後再啓程。”
鳳姐兒也很是不滿,她難得近來不失眠,今日卻被擾了清夢,這會兒埋怨道:“出了甚麼情況,好端端的將人帶來這。人生地不熟的怪嚇人……”
黛玉啐笑道:“你還有怕的時候?”而後同衆人解釋道:“臨時出了些變故,薔哥兒許是要過來,大家且等他一等。”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驚喜過望,湘雲瞪圓溜眼睛笑道:“不是說來不了,他皇上老子不許他來麼?”
衆人大笑,黛玉沒好氣道:“等他來了,你們再問他就是。”
一衆人也顧不得刨根問底,都歡欣雀躍起來,即便身處陌生之地,可似乎也沒甚麼好怕的了。
趙家莊女人們看着這些年輕姑娘,生的花容月貌不說,身上穿戴也都透着尊貴之氣。
大紅羽紗面鶴氅,金紅羽緞斗篷,大紅猩猩氈斗篷……
哪一件拿出來,都能抵莊子上吃穿半年了。
留意到這三個緊張賠笑的女人,黛玉看了看李婧。
李婧會意,讓婆子取來幾匹綢緞相贈,言道“麻煩你們了”。
那些女人自然受寵若驚,並推辭不肯受,立刻有賈家婆子上前相勸,並請到一邊去交接。
黛玉問李婧道:“薔哥兒何時能來?”
李婧卻搖頭笑道:“按爺的計劃,應該快了,明天到不了,最多後天必能到。”
站在不遠處的可卿輕聲笑問道:“他早就計劃好了要來麼?”
李婧笑道:“計劃總沒變化快,原是早就盤算好了要送林姑娘去蘇州。後來皇上不放人,爺自然要另尋法子。無論如何,爺都不可能讓姑娘獨自去蘇州便是……想也想得到。”
其她人聞言沒說甚麼,獨鳳姐兒“嘖嘖”出聲,奚笑中帶着點酸意。
女孩子能活到這個地步,便是死也值了。
黛玉紅着臉啐道:“都趕緊進房歇息罷,少輕狂!染着風寒不是鬧着頑的!”
一衆女孩子們嘻嘻笑着,往屋裡去。
雖然農家宅院遠不比船上溫暖舒適,可火盆、熏籠都點起,粗糙的農莊家俬倒也有幾分鄉野意趣。
一時間,竟沒人想去睡覺。
平兒笑着問李婧道:“怎神神叨叨的,還要半途上岸?若只等爺,倒也不必這樣神秘罷?”
李婧想了想後,看了看黛玉,笑道:“不是故意瞞甚麼……咱們若一直乘船南下,多半會遭人襲殺。不過也不必害怕,如今究竟誰是獵人,誰是獵物,已經不好說了。”
衆女孩子們聞言沉默,總覺得有些虛幻不真實。
襲殺……這樣的事距離她們的生活太遙遠,最近的一回,也是上回黛玉的馬車被燒。
當然,賈薔遭遇了不少回,但總見他笑呵呵的,從未當回事,她們也很難體會到甚麼。
這時,和十二戲官站在後面的齡官遲疑了下,還是上前走到李婧跟前,輕聲道:“小婧姐姐,我可以幫點小忙的。”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又安靜下來。
黛玉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有些愧然自責……
李婧感覺出氣氛的微妙,笑道:“哪有你甚麼事?別說你,便是我準備跟着船一道先走,還被姑娘好一通教訓叫下船來。齡官,上一次的事,是我的主意。林姑娘原是不知道的,回過頭來也教訓過爺和我了,我們也知了錯。你可不要記在心上……”
齡官聞言忙急道:“不是這樣的,我原不過戲子出身,是他……是侯爺將我救出火坑。如今在家裡雖也唱戲,卻早除了賤籍,也學些其他的,不是戲子了。我唱過戲,身段靈敏些,便於藏匿,侯爺和小婧姐姐才託付以重要之事。我並無多想甚麼,林姑娘又待我極好,香菱、晴雯她們,也待我如家人一般,所以我願意出一份力的。便是果真有個甚麼,也是心之所願,絕無憾恨之說。”
聽她這般說,許多人都紅了眼落下淚來,十分動容。
黛玉輕聲笑道:“你若如小婧一般,也有高強身手在身,那你替我一替,倒也還則罷了。可你也不過練過幾天戲身,哪裡還能讓你再去代我?果真你出了事,便是你心中無怨恨,我也此生難安。此事不必再說了,再說哪裡還用得着我次次赴險?便是這一次,回頭也要與他說道說道。”
衆人大笑起來,鳳姐兒慫恿道:“對!這回再不能輕饒了他!讓薔兒帶你們四處逛逛……咦,林妹妹,你可去過金陵老國公府?”
黛玉搖頭,似笑非笑的看着鳳姐兒,鳳姐兒乾笑一聲道:“巧了,我也沒去過!三姑娘她們必是也沒去過,咱們先去給姑母上墳,回頭一併去金陵老宅子看看,如何?”
黛玉忍笑道:“去不得去不得……若是去了金陵,那麼多老親故舊,哪裡還有一日之安寧?此次出京,我們姊妹是來遊山玩水的,卻不是陪鳳丫頭你省親受罪的。這福氣我是無福消受,還是你獨自受用罷!”
說罷,黛玉笑出聲來,姊妹們齊齊大笑。
鳳姐兒面色一陣變幻不定,咬牙氣道:“你們不去,我必要讓薔兒一道去!不然,我還不讓那些人給吃了?”
……
趙家莊外,嶽之象與趙家莊主趙虎並立。
嶽之象微笑道:“湖城乃武術之鄉,三皇炮錘享譽江湖,拳槍合一,威震武林。只是俗話說的好,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趙家莊人若只替人行鏢,在家種地,實在可惜了。如今與我德林號合作,趙家莊仍是趙家莊,非奴非僕,頂了天了,也就是東家和夥計的關係。覺得做的不順心,受了委屈,隨時可一拍兩散。只是希望在這一日到來前的一個月,趙莊主能提前告知我們一聲,也好給我們時間,多做些準備。”
趙虎聞言連連搖頭道:“咱莊稼人見過的官老爺不多,從前以爲世上官老爺都難伺候,不想你們能這樣善待咱,不虧待咱,還將咱當人看。那還有甚好說的?行鏢是賣命,給貨主賣命,且如今愈發不好乾了,世道不好,綹子太多太亂。
如今得遇貴人提攜,在家就能過活,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怎還敢散夥?
若是這樣不識好歹,那纔要遭天譴!嶽兄弟,你也是習武之人,盡放心就是。咱們莊子上男女老少都會幾手莊稼把式,雖比不得嶽兄弟高明,但可以保證,這千把口子沒死完,絕不會讓人進莊子半步!”
嶽之象撫掌笑道:“好!痛快!那我就將這裡託付給趙莊主了,最多明日傍晚,我家大人便親自來此。你放心,貴人不是小氣之人,必有重賞。”
趙虎大喜抱拳道:“全靠貴人給口飯吃!”
嶽之象卻是笑容一斂,提醒道:“趙兄,你是明白人,也是江湖老人,知道事情輕重。所以務必記得方纔你那番話,趙家莊但凡還有一個活人,就不能讓生人進你家那座大宅半步。否則後果之嚴重,莫說一個趙家莊,便是湖城,乃至整個直隸,都承擔不起!”
趙虎面色一凜,再度拱手保證道:“除非有大軍來剿,不然在這片地上,萬無一失!”
嶽之象笑了笑,道:“那就好。此地安危就交給趙兄了,前面事急,我先走一步。”
趙虎忙問道:“嶽兄可需要人手?”
嶽之象拍了拍趙虎的肩膀,笑道:“不必了,守好莊子,趙家莊便是大功一件。至於我,手下人手還夠用。或許過了這一次,往後便有機會,能與趙家一同並肩作戰了。”說罷,嶽之象翻身上馬,於馬上拱手一禮,道了聲:“告辭!”
隨後,帶人打馬揚長而去,消失於黑夜中。
嶽之象帶人走後,趙虎身後,一大漢上前問道:“虎爺,他們就這樣把一羣貴人家眷放在這了?這也太信任咱了罷?”
趙虎笑罵道:“你懂個屁!車轅作坊那邊,難道沒人家的人?再說,你知道那些馬車裡都乘坐着甚麼人?貴人行事,從來都不會盡顯露出來,必留有極強的後手。都廢話少說,讓莊子上的兒郎都打起精神來,好好巡查。莫說一個生人,就是連只公麻雀都不準非進莊子裡!莫要讓咱們趙家莊大幸之事,變成滅門之禍!”
聽聞此言,趙虎身後諸大漢紛紛一凜,趕緊打起精神來,帶人四處嚴防。
……
辰時初。
兩艘賈家大船剛出湖城段,入刑襄段。
運河兩岸皆枯草叢生山野間有狼嚎野狗吠鳴,一派荒蕪悽像。
一輪明月當空,月色慘白。
正此時,本該荒蕪無人之地,卻忽然傳出一陣呼嘯破空聲。
足足八枚手臂粗細的八牛破城弩箭,帶着繩索呼嘯而來,射在了兩艘官船上,咄咄聲驚人。
八枚破城弩箭如鐵錨一般,死死的牽拉住大船前行。
同一時間,數十隻藏於兩岸隱蔽處的小船,呼嘯着圍上前來,將兩艘已不能行的大船團團圍住。
一支支火把丟上大船,一條條繩索拋上船舷,無數黑衣人如蝙蝠一般,爬上了船。
看身手之利落,皆爲高手!
“啪!”
“啪啪啪啪!”
忽地,一陣陣原本絕不該出現在這艘船上的聲音,如炒豆子般炸響,驚的兩岸野林中,夜鳥亂飛……
……
刑襄城內,一處客棧。
青龍和朱雀推開了門,看到不敢置信驚然回頭的玄武,一起寒聲問道:“爲何會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