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房間在另一邊,等賈寶玉拿着帖子轉過去的時候,就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站在門外,倚着門,腦袋一點一點的。瞥見賈寶玉過來,連忙一甩頭,給賈寶玉打起簾子。
賈寶玉道:“站在這裡瞌睡,等會一頭栽到河裡去!”
金釧噘了噘嘴,不滿的哼一聲。
這是在王夫人的門口,賈寶玉也不好多取笑她,笑了笑,進了王夫人屋裡。
王夫人此時正半靠在竹榻上,閉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了沒有。她的腿膝旁邊,彩雲坐在小凳上,拿着一雙美人捶,輕輕的給她敲着腿。
彩雲給賈寶玉打了一聲招呼,賈寶玉就問道:“太太怎麼樣,可好些了?”
“吃了大夫開的安神養氣的藥,已經好多了。”
賈寶玉點點頭,找了個位置坐下。
彩雲是王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丫鬟,或許是秉承了王夫人的性子,等閒話很少,雖然是如花的年紀,卻顯得比較穩重,而且與自己這個少爺也不像其他丫鬟那樣親近。
所以賈寶玉坐下,一時也沒說話。
好在王夫人沒一會就睜開眼睛,她其實只是在養神。
賈寶玉起身行了一禮。王夫人就問他有什麼事。那日在薛家爲了香菱的事,雖然王夫人有些生氣,但是晚上賈寶玉過去賠了許多好話,略略撒個嬌,其實就沒什麼了。
賈寶玉將拜帖拿出來,說道:“太太,這是方纔周管家叫人送上來的,是賈雨村的拜帖。”
“賈雨村?”王夫人坐起身來,接過帖子。
拜帖不是信箋,只是合起來的兩頁紙,上面一般就幾句話,表達一下問候或者求見之意。
賈寶玉之前看過了,除了發覺賈雨村的字寫得十分漂亮,頗有慷慨揮灑的感覺之外,就覺得這貨是個馬屁精。
好歹他也官居應天府尹,話裡化外的語氣,儼然就像是兒子寫給母親的壽帖一樣......
王夫人看了拜帖,猶豫了一下,道:“之前我和你姨媽商議,蟠兒的案子,那現任金陵錢知府似乎是有意推脫不理,既不相幫,也無落井下石之意。這個案子最後多半還是要落入賈雨村的手裡,這個時候,我們卻是不好拿大,既然遇上了,合該見一面。只是我此時,實在不方便見外人。”
呵呵,薛蟠的案子之前十多日賈寶玉自然也是關注的。那現任知府在明知道下一任知府是“賈家人”的前提下,還選擇一直拖着,其實就是在幫忙了。
官場上,官官相護也不能做的太明顯、過分不是?人家也有自己的前程要考慮,也有自己的羽翼要保護。總之,賈寶玉對於那個錢知府感官挺好的,是個圓滑會做官的......當然,要是賈寶玉是站在受害者的一方,估計就不會這麼想了。
至於賈雨村......
他作爲一個看過《紅樓夢》的人,對於賈雨村的爲人實在是太清楚了!
整部紅樓徹頭徹尾的反面人物不多,而賈雨村剛好就是其中最重要,甚至是貫穿始終的一個,幾乎是他找到誰,誰幫了他,最後那個人就要倒黴,簡直是紅樓第一大掃把星......
不過,一如對薛蟠的態度一樣,賈寶玉是個比較理智的人,沒有什麼憤青的情緒。
賈雨村這個人雖然人品不怎麼樣,但是才幹確實是有的!這樣的人,又在之前就已經依附了賈家,這個時候自己對他喊打喊殺是沒有意義的。
與其平白豎立一個敵人,還不如想想怎麼利用好這個人,壓榨他的價值呢!
“太太既然不方便見客,寶玉倒是有一個主意。他既然好意上前拜訪,太太不妨讓我前去會見,正好和他商榷一下薛大哥的案子怎麼了結。”
“寶玉,你不是最不耐這樣的事兒嗎,怎麼?”
王夫人很是驚詫。
“太太莫怪,以前的寶玉年紀輕,不懂事,讓太太操了那麼多的心。如今寶玉已經想明白了很多,能夠爲太太分憂,爲家裡的事情出點力,這原本就是寶玉分內的事,以後,寶玉不但會好好孝順太太,還要學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將來立一番事業,以報答太太這麼多年來的養育教導之恩。”
賈寶玉這番話說的很誠懇。他覺得,原來的賈寶玉在賈府雖然受寵,但是其實萬事做不得主,也就是沒有話語權。所有權利之中,話語權最爲重要。所以,無能的賈寶玉只能以“摔玉”這樣的行爲來表達存在感。
但是一次兩次還好,玉摔得多了,其實也就沒什麼效果了。
所以,原著裡他身邊那些丫鬟一個個被攆出去的時候,他難道不痛苦,不想挽回?他只是無能爲力而已,因爲沒人聽他的。
此時的賈寶玉自然是不屑於用摔玉這樣幼稚的手段的,所以,就算是爲了讓以後王夫人等不再單純的把他看作一個小孩子,他也必須表現出一些大人該有的本事纔是吧?
能爲家裡做事,若是能像賈璉那樣,以後家裡的大事小事,自然就會有他說話的機會了。
賈寶玉只是覺得他要改變在王夫人心中的印象。不想王夫人聽了他的話,卻是頓時熱淚盈眶。
“好好好,我的寶玉當真是長大了!前兒襲人在我面前說你懂事了,閒時都在屋裡看書,我還以爲是她寬慰我的心。你若真的明白了,別說我了,就連家裡老太太和老爺,都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王夫人拉過賈寶玉攬在懷裡,心肝寶貝一樣的摟着。
王夫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已經生養過好幾個子女,體態豐盈。賈寶玉被她這麼摟在懷裡,本來是有些不習慣的。
但是耐不住此時王夫人情緒有些激動,把他抱得死死的,賈寶玉也只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這份寵愛了。
不得不說,這樣濃烈的被疼愛的感覺,真的不錯呢。
一會之後,王夫人鬆開賈寶玉,道:“不過,你有這份心就好了。你年紀小,不經這些事的,等會我叫周瑞去拜訪他,順道就把蟠兒的事說了。”
賈寶玉立馬道:“我聽說賈雨村是老爺看中的人,只派周管家去怕是顯得不夠鄭重,況且如今是我們有求於人,還是讓寶玉去一趟顯得比較重視。再者,太太若是不放心,叫周管家和我一道去就好了。”
王夫人笑了,什麼鄭重不鄭重的,這些不過是謙語罷了。賈雨村能重新做官,當上應天府尹,還是榮國府舉薦的,榮國府完全稱得上是他的“東主”。不然他堂堂朝廷正四品的官員,怎麼自己的船隻是在這邊靠一靠,他就巴巴兒的送上拜帖來了呢?
不過大家族的人,都講究一個禮字,狂妄無禮是爲人不齒的。所以見賈寶玉這麼熱切想要去,便同意了,道:“既然如此,你去見見這樣有才幹的人也是好的,只是記得不要胡亂講話,失了禮就不好了。”
......
開闊的臨清碼頭,賈寶玉帶着周瑞幾人下了船,上了碼頭的臺階,走過白石板路,在賈雨村家人的帶領下,來到賈雨村的官船之前。
賈雨村迎出船艙,一見賈寶玉就朗聲笑道:“沒想到能在這裡再遇到二世兄,實在榮幸,快請船內一敘。”
賈寶玉一聽賈雨村這話便知賈雨村之前是見過他的,這倒讓他有些犯疑。
同樣對着賈雨村抱拳一禮,手腕就被抓住,然後賈雨村拖着他,便上了船。
兩人到了船艙內推諉坐下之後,趁着侍者沏茶的空檔,賈寶玉倒是看清了賈雨村的面貌。
他身穿官服,約莫三四十歲,生的腰圓背厚,面闊口方,一張國字臉,劍眉權腮,當真好一副賣相!
“聽政老說起,世兄此次下江南是爲了求醫問藥,如今看世兄這面色,必是大安無疑,實在是可喜可賀之事啊。”
賈雨村這麼一提,然後將侍者沏好的茶親自端給賈寶玉。
賈寶玉心中對這賈雨村更高看了一層。若是尋常官員,哪怕自己身份再尊貴,到底只是個半大的少年,能不輕視就不錯了,哪能這般隆重以對,完全是把自己當做同僚來對待。
賈寶玉記得賈雨村前一次被罷官,好像還是因爲恃才忤上,被上司參了的緣故。如此看來,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是吃一塹長一智,對爲官之道有了新的見解了。
難怪後面他會屢屢升官,很快就補授大司馬(兵部尚書),成爲朝廷有數的大臣之一!
賈寶玉好歹也算是混過體制的人,既然賈雨村姿態低,他當然不會拿大,因此也哈哈笑道:“多謝賈大人吉言了,賈大人如今榮任到金陵省,我也還未恭賀賈大人呢。”
賈雨村面上驚異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便道:“哪裡哪裡,不過賴貴府保薦,勉強做個地方小官,實在算不得什麼。”
賈寶玉知道他詫異什麼,憑之前賈寶玉的脾氣,見到賈雨村,就算不表現出厭惡的情緒,怕是也難以說出這些寒暄之語吧。
正是因爲篤定之前的賈寶玉和賈雨村定然不相熟,他纔敢這麼肆無忌憚的說話。
賈雨村只是適逢其會,剛好在這裡碰見賈家和薛家的船隊,所以遞了拜帖,實則無事。他之前也不料賈家會讓賈寶玉過來回訪,此時寒暄的話說了,又見賈寶玉一改往日見到時寡言少語的態度,便一茬接着一茬的攀談起來。
當然,忖度賈寶玉是個少年,言談之間,多是風花雪月以及他入京到賈府這幾年間的奇異見聞。時不時恭維賈政和王子騰幾句,說賈政是仁人君子,王子騰是國之幹臣云云。
賈寶玉心中明白,這是想通過他的嘴,讓這些話傳到賈政和王子騰的耳中......
賈寶玉也有一茬沒一茬的和他閒聊着。他其實算不上多健談,好在賈雨村是個中好手,幾盞茶的功夫過去,竟是一點也沒冷場。
若是旁人看見,怕是還以爲這是兩個忘年之交在談天論地呢。
眼瞅着半個時辰都過去了,賈雨村還饒有興致的說着他當年在大如州做知府時候遇到的一樁奇怪的案子,賈寶玉終於有點坐不住了,他還有任務在身呢。
趁着賈雨村喝茶換氣的時間,賈寶玉顯露出遲疑的表情。
賈雨村察言觀色,便問:“世兄可是有什麼話想與賈某講?你我二人雖然年歲有差別,但我與世兄一見如故,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賈寶玉這才道:“實不相瞞,確實有一件難以啓齒的事,想請賈大人代爲周旋一二......”
賈雨村不言語,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在認真聽。
於是賈寶玉便將薛家與馮家的官司,以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說出來。
但是賈雨村是何人,一聽便明白了。他心中暗忖:
難怪賈家會讓賈寶玉過來,原來是爲薛家的案子,讓自己幫忙料理首尾。
不過此事細想,對我或許並不算壞事。若是辦的好了,那薛家豈能不記自己一個大恩情?就連在賈家與王家面前,以後也好說話了。
賈雨村沉思了一會,回神後見賈寶玉直視着他,顯然在等他的回覆,他笑道:“此事並不難,既然只是兩家爭奪丫頭,發生口角衝突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況且活生生的一個人,哪能隨便推攘幾下就死了?說不定是那馮淵本身就有什麼惡疾也說不定。
待我到任之後,定然將此案原原本本的查證清楚,還此案薛家和馮家一個公道。屆時我會親自手書一封結果與政老,不用擔心。”
“如此,那就多謝賈大人成全了。”
“哪裡哪裡,應該的......”